第27章(1 / 1)
“走吧。”罗泽不知从哪弄了辆自行车来。车后座有些高,胭脂提了提裙摆,才坐了上去。
他今日穿了件白色衬衫,领口微微开着。胭脂撇眼一瞧,便见到他脖子上有根红绳。麻花般的缠在一起,只觉得眼熟。
“小心些。”冬儿在后面挥手。小小的个子,脸上是灿灿的笑容。胭脂突然想起了明慧,那个不知忧愁的小丫鬟。却因为她,年少不知事的明慧被罗老太太卖到了庄上,从此杳无音信。
“前面有小坑,你抓紧了。”罗泽才说完,自行车便颠簸了两下,胭脂一时失衡,下意识地就抱住了他的腰。罗泽只觉得腰下一紧,心中却是一松。
他带着她绕了一小圈,便到了一处。这是他不久之前发现的幽静之地,前方是高高的芦苇,中间有一块大石头,平坦得正好可以坐几个人。他扶着胭脂下了车,在石头上铺了干净的纸,让她坐在上面。
“累吗?”罗泽提了竹篮,也坐在石头上面。
胭脂捏了捏自己的小腿,是有些发酸。曾经她那么好的身板,在这几年中,也磨得差不多了。
“你瞧,前面的芦苇。”罗泽指着前方湖面上的一片烟黄,“从这里看,芦苇最漂亮了。可再怎么,也不及我们洛舫的芦苇。洛舫不仅丝绸好,芦苇席却也是极好的。这两样东西,在这里卖得可贵了。”
南池在远处看来,平静得不声不响,走得近了,才发现也是暗藏汹涌。湖水有些泛黄,拍着湖岸,是啪啪作响。罗泽见胭脂不说话,便从竹篮里拿出一个酥饼。酥饼又香又脆,油而不腻。罗泽把它掰做两半,递给胭脂一半。
“你是该怪我。”他嘴里含着饼,说话有些囫囵不清,“我答应过你,要天天陪你吃金福糖。可一打仗,那东西就涨价了。你可以笑我小气的……”他笑着看了胭脂一眼,发现她根本无心在听。胭脂一直都是这样,她从不在乎罗泽,更何况她现在心存恨意,哪里还会听他这几句不咸不淡的笑话?
她的心门对他从来都是关得紧紧的,纵然偶尔打开过一扇窗,也是过不了多久就怦然关上,有时连话,都不肯多说一句。
“酥饼……好吃吗?”罗泽的声音伴着湖面上的微风,悠悠地传来。胭脂低头,见到手中捏着的半个酥饼。她咬了一口,一股子的脆香,入了口,却觉得是一阵苦涩。
胭脂原本剪了齐眉的刘海,因这几日没有修剪,额上头发都快长到眼睛处。微风吹来,那不听话的头发便往眼睛里钻。她伸手捋了捋,却触到了罗泽的头发。他的唇已覆了上来,停留在了她的嘴角。
他想吻去她嘴边的苦涩,虽然他知道这是徒劳。
手中的酥饼掉在了地上,胭脂推开了他,气息有些乱。他就这样瞧着胭脂,看着她慌乱地理着耳边的碎发,不住地摸着过长的刘海。他也曾经想过,他为什么这样恋着胭脂。这些年,围绕在他身边的有钱的世家小姐也不少,长相不比胭脂差,涵养更是这个下等的厨娘所无法比拟的。可就算胭脂再怎么举止不雅,谈吐再怎么粗鄙,可他就是爱上了。
一种难以言语的爱恋,连他自己也无法说清。
“起风了。”湖面上的风吹面已有些冷,他把自行车推到小道上,看着胭脂从石头上缓缓下来。
掉在地上的酥饼半掩在枯黄的草丛里,上面已爬上了几只蚂蚁,纷纷攘攘的,乱得无章。
吃过晚饭,罗泽并没有像往常那般离开。他带了些公文来,在楼下的书房批阅,一看,便忘记了时间。
直到吴妈端了宵夜进来,才抬头看了看时钟。
“今晚不走了啊?”吴妈放下点心,倒了杯热茶。
“嗯。”罗泽理了理桌上的文件,放到文件袋里,“明天五点就走。”
“其实少奶奶心很软的,你多陪陪她,说说话,她会听的。”吴妈搓着手,她也不知这样说是还是不是。
“我晓得了,吴妈。”罗泽咬了一块糕,硬硬的,不怎么好吃。“她睡了?”
吴妈点点头。
罗泽放下糕点,起身伸了个懒腰。“不吃了,我上楼看看她。”
吴妈撤了宵夜,随着罗泽,一同出了房门。
胭脂的房里亮着一盏小壁灯,只照得到周围一小圈的位置。罗泽进屋,门才一开合,便吵醒了床上的胭脂。
“吵醒你啦?”罗泽轻轻地合上了门。胭脂知道是罗泽后,便又埋头睡去了。
“听大夫说,你好的差不多了?”
胭脂听了这话,心头没由来的一阵烦。她皱了皱眉,没有作答。
“我们好聚好散。”罗泽迟疑着说完,便走到屏风后,开始脱衣服。
“你干什么?”胭脂见他把身上的衣物一件一件脱光,便抓住了被子,紧张地问。
“就你房间里有洗浴室,我洗个澡不行吗?”罗泽包着浴巾进了浴室。不一会儿,里面就响起了哗哗的水声。
胭脂为自己的会错意而脸红了半晌。她的心突突地跳,犹如山间滚落的石头,横冲直撞,乱了心弦。
少时,他从浴室里出来,拿了条干毛巾不停地擦着头发。他身上只穿了件睡裤,光着膀子,坐到窗边,任由风吹干头发。
罗泽从来就不怕冷。现在是冬季,夜晚吹来的风已变得刺骨。他身上还带着水珠,怎么就不怕风呢?
壁灯模糊的光影照着罗泽的身子,胭脂微微起身,突然见到了罗泽的后背有一道阴影,她吓得失声叫了出来。
“有只蜈蚣!”
“在哪?”他一个激灵跳起来,跑到床边,急着问,“在哪?我拍死它。”
“在你的……”胭脂看着那条巨型的蜈蚣附在他的身后,随着他,也扭动起来。
“哪?”罗泽转身寻找。
“你的背后……”胭脂捂着嘴,不知为何,眼泪都快吓出来了。她是不怕蜈蚣的,那些有毒的没毒的她都见过。以前灶台旁经常出现千足蜈蚣,她都是拿一个铁叉拍死,然后再夹起来扔到火里去。今天见到一只蜈蚣趴在他背后,她却吓得流出泪来。
“胭脂……”他伸手摸着后背,望着惊慌失措的胭脂道,“这不是蜈蚣,这是伤疤。”
“疤……”她缓缓地松手,眼泪慢慢地止住。
“是啊。那时候我还是个小队长,跑去炸飞机。”他转过身,背对着胭脂,那条疤便展现在她面前。他说得轻轻的,追忆起久远的回忆:那时候是多么的危险,生死一线间。“然后,飞机的碎片就飞起来,扎到了这里。”
他说到这里,忽然觉得背后有些异样。胭脂的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缓缓地从他的伤疤上滑过。
“胭脂!”他不敢相信,胭脂会对他流露出关怀的眼神。他不过是转身一瞬,就捕捉到那双令他痴迷的眼睛里的关心。他想再次确定,急忙伸手抓住了她。
“你走开。”胭脂见他抓住了她的手,满眼的急切。她忽然慌乱起来,方才不过是一时心软,才那样看着他。现在她已恢复理智,不能再让他前进一步了。
“我不走。”他不想走开了。他抓着她的手,覆在唇边。胭脂的手心也凉凉的,和那时候的一样。那天晚上,他们一起跪在那里。他就是这样抓着她,他不放开,一放开,就再也见不到了。
“你的房间在隔壁,快离开这儿。”他越靠越近,他的气息又盖了过来。胭脂拿另外一只手去推他,反而又落入了他的手。
“这是我买的房子,我想住哪就住哪!”他压了过来,好似暴风雨前的那股窒闷,使得她喘不过气。
“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你到底把我当什么!”胭脂使全力去推他,可是他的力气比她足足大了十倍,这反而使自己越陷越深。
“当初二哥要带你走,你知道我是怎么求他的吗?你知道吗?”他抱起胭脂,把她压在身下。
胭脂奋力地挣扎,这又令她想起了那个午后,改变她一生的午后。那个温暖的春天,只有廊下的画眉偶尔啼叫了几声。他那时候还在发烧,说出来的话带着一股热气喷在她的脖子上。他说:
“胭脂。不准你走。”
回首更望柳丝丝(七)
两人都粗喘着气,低重的声音在屋子里回响。胭脂的力气在他之下,而她的固执,却令他无法再进行下去。
“你知道当初,我是怎么求二哥的吗?”他一再地重复这句话。屋里只有昏黄的一盏壁灯,却能照得出罗泽此刻的眼睛。他眼里有一丝倔强,他非说不可。
“我跪下来求他,求他别带走你。”说到这里,胭脂明显地看到他的喉结跳动了一下。“他是我二哥,他答应了。”
胭脂失望地闭上眼睛,别过了头。她曾经也想到过的,罗清说过的话,不会食言。他确实没食言,是因为他答应了别人。而这人便是他的亲弟弟,这血浓于水的分量,让他宁可负了胭脂,也不愿意负了弟弟。
“他也让我许下承诺,要我好好待你。”罗泽慢慢托过胭脂的脸,揉去她眼角的泪。“若我当初晓得奶奶会那样待你,我绝对不会去从军。世间若是大乱,就算是背着你逃,我也甘之如饴。”
一股悲怆从她的心里猛然而生,眼中的泪此刻止不住地往外溢。胭脂猛摇着头,她不想听他所说的话,那只会乱了她的心智。她曾经就被他迷乱过一次,得到了那样的结果。她不想听,不想听!
“胭脂,就算你恨我,不想要孩子。”他扶住她摇晃的头,强令她看着他。“你能为了二哥,留在我身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