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伤心桥下春波绿（1 / 1）

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他自沙场回来了，浴血征战，十年，他从一个小小的士卒变成举国尊敬的镇国大将军，手握兵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原本就是王爷保护起来的世子，是当今皇上的堂兄。林丞相等奸臣曾派兵追杀过他，他四处逃串，狼狈至极。有一日他身中数刀，奄奄一息，被曾教过他武功的师傅救下，带到了边疆，混入了军队之中。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边塞的广袤，使他看起来微小如尘埃，蚀骨的思念比塞上的烈风还盛。他已从师傅口中听闻了王府满门被灭的消息，他的爹娘放火自焚，王府一夜之间化为灰烬，大哥子轩一家更是被残忍曝尸荒野，他恨！然而，关府因受牵连全家被发配南疆，开辟蛮荒之处。他担心他的紫陌。恨不得恨不得，将朝中那几人千刀万剐。师傅阻止了他的冒失，师傅说：“成大事者，必定得学会韬光养晦。”他首要做的是积聚力量。那些人必遭天诛地灭。何况朔光王朝在反击北影蛮国入侵的战役中已是几经败退，届时，连国土都守不住，何谈报仇！王爷当年也是为了边疆一事得罪了那些人才遭到报复。

他在战火和擂鼓中与敌人厮杀，他出色的武艺很快让他在士兵中崭露头角，被提拔为少尉，偏将军，下将军，直到三军将帅，执掌帅印。边塞的风沙削去了他少年的圆润，刻出一张刚毅坚决的脸庞。五年后，王府和关家的冤屈被洗刷，还了忠义的清白。原来他当皇帝的堂弟可不是一个只会当傀儡的儿皇帝，其心计连他都自愧难以企及，那是天生王者的智慧和敏锐。五年，那个不到二十岁弱冠之年的皇帝连续地拔出了朔光的数个毒瘤，天子之威悄然树立。皇上一纸令下，命他进京接封。

皇上并不知他的存在，但见他与皇上八分相似的长相也是呆愣的片刻。他方与皇上说明了自己的身世。皇上高兴地抚掌大笑：“天不负我，皇叔总算还有后。”他苦笑，以为可以手刃仇人，终究不用经他手。皇上待他极好，入则同寝，出则同门，看似亲密无间，他又怎会看不出皇上在忌惮、防范他呢？他想念极了紫陌，却不曾听闻她的消息。向皇上请辞，皇上沉吟了片刻，笑说道：“堂兄可是担忧关家？孤对关家已经做了安排，关家忠于朔光，孤怎么会亏待？”

恰逢边疆战事告急，他怎好告诉皇上他想为了儿女私情误战事几日？不过几日他便出发了，皇上亲自送行，犒赏三军。在点兵台上，他一身铠甲，青丝飞扬，气如洪钟，一呼百应。他回头，感觉远处一道目光投来，再回头时便是皇上命人端来上百年的御酿，举碗喝下。他亦端碗，仰头喝尽，咽下苦涩。

临行前一晚，他收到心心念念的人儿的书信。展开书信，便是紫陌娟秀的字体。她写：“一切都好，勿念。”他看到两滴泪在纸上晕开，“曾许归王府，今作他人妇。垂杨哥哥，我已伴君身侧，皇上对紫陌情深意重，我无以为报。是我负你，垂杨哥哥。”

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他起身，茫然四顾，看到帐上挂着他的弓箭，思绪被拉回。他已身在军营，一场胜战打得漂亮，兄弟们举杯痛饮。他平常滴酒不沾，亦对军队里也有严格的控制，他看着手底下将士们高兴，便随了大家了。原来酒真能让人忘了尘世间的烦恼，可惜不能醉下去，醒来时愈加清明。他和衣出帐，边塞的月光清辉熠熠，洒在沙地上犹如流水。月是故乡明，他没了故乡，又该思念什么？

五年，边疆终于安定，若没有皇上的传召，他应是一辈子呆在这茫茫塞上吧？

手底下的将士可高兴坏了。他们多年征战，没有归家，家中妻儿老母都在翘首以望。衣锦凯旋，这是何等的荣耀！他们进入都城长京，百姓们箪食壶浆，夹道欢迎。他们五年的战打得太漂亮了，北影蛮国善于骑射、骁勇善战，所到之处就是势如破竹，杀伤掳掠，百姓痛恨之情无以言表。朔光与其交缠近百年，深受其扰，却不能真正制服。他做到了！

二十八岁的他，愈发英挺逼人，甚至连皇上都惊叹：“不愧是龙氏子孙。”

皇上龙颜大悦，下旨赐婚，是宰相韩林征和郡主龙飞雪之女。他在艳羡的目光中领旨，同时赐予他镇国候的爵位。他之盛名，一时无两。

他在灯光下摩挲着一个香囊，是紫陌赠与他的，多年来他一直带在身旁。在战事最吃紧的时候，他整夜研究军事图、战略谋划，头疼得厉害，便把这香囊贴于胸口。

十年了，紫陌可好？

一代镇国大将军，竟流下了两行清泪。满眼都是紫陌当年紧紧抓着他衣摆时的绝望神情、她的泪光。若是他带走她的话，是不是他就不用受这见也见不得的切肤之痛？不，明知是条绝路，再来一次，他还会是那个选择。

皇上宣他入宫相叙，他首次踏入了这后宫之地。

那日，他穿了一身青色长衫，难掩英色，却也多了一分儒雅。他虽没有“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加连营”般诗情豪意，也不是一个粗鄙的武夫。一路见他的宫女都忍不住偷偷看他。他温文含笑，由宫人领着去往御花园。

这御花园的确奇花异草、美不胜收，但这偌大的皇宫，着实冷寂了点。一个华美的囚笼呵，紫陌她，可曾受了委屈？她性子好动爱热闹，该是极不习惯的吧？

转过一道拱门，他看到一望无际的桃花林。他想起十岁那年洛城外的桃花林，他激动不已，是紫陌吗？

他走上白玉拱桥，桥下一池碧绿的春水缀满了落英。过了拱桥，一座小亭赫然在目。

桃花亭。那等在里面的人儿，可不是紫陌吗？

山无棱、天地合，一瞬间，他的世界天崩地裂，千言万语在心中，他不敢上前一步，如同初见时，慌乱得不知所措，哪里还有指挥三军、运筹帷幄的气度！

倒是紫陌，盈盈地上前行礼。她瘦了，眉眼的天真已经敛去，取而代之的是得体的娴雅。他马上回过神来，宫人们都看着呢。他作了一个揖，躬下身子：“紫妃娘娘。”

“堂兄、紫陌，怎的如此生分？”皇上大笑着走上亭来，“堂兄，听紫陌说，你们可是从小就相识啊？”

“臣待紫陌，亲如兄妹。”他说道。

皇上拿过宫人手上紫陌的披风，为她披上，道：“这儿风大，莫着了凉。”紫陌微微一笑，被皇上拥着坐下。

他刺痛地稍别过脸，不动声色。腿上的手，指节泛白。阵阵心酸，没入骨髓。

紫陌脸苍白着，剧烈地咳了起来。她拿手绢捂着，而后，对关切的皇上说道：“无碍，许是昨日受了些凉。”

过了片刻，紫陌的两个皇儿也来了。两个皇儿七分似紫陌，三分似皇上，与他也有几分相似。性子却像极了紫陌年幼时，捣蛋，却也时时乖巧懂事，皇上十分宠溺紫陌这两个皇儿，甚至有心摘培大皇儿为太子，而这需要一个强有力的依靠。皇上选中了他！他自然满心愿意，连皇上那个当大皇子武学教学的无理要求也答应了。帝王之心，他不愿猜测。看着眼前一家人和乐融融，他想逃！他无法装作彼此不相识，装作不在乎。

他起身告辞，无意捕捉到紫陌伤心的目光。他究竟待你好不好，紫陌？

他痛苦地闭眼，泪顺着脸侧滑落。

从此，萧郎是路人。

他成亲的那日。长京热闹得如同节日。

他一身红衣，坐在高头大马上，好不意气风发！宴席上，宾客满座，皇上也携了紫陌送来祝贺。直到二更，他才歇下。

紫陌打扮得很是得体，简单不失高贵，当真是可以母仪天下了。她安静地坐在皇上身边，滴酒未沾，温和的笑容让人如沐春风。她掩藏得很好，但他还是看到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脆弱。紫陌，紫陌，你可还爱我？我们，今生当真有缘无分呐！

他不胜酒力，脚底下有些许虚浮，推开新房门，床上坐着他素未谋面的新婚妻子，她也等了一夜！

他揭开盖头，新娘绝丽的容颜撞入了他的视线。他叹息地抚上新娘泪痕未干的脸庞。

日子就这样过下来，新娘是个温和温柔的女子，说话都轻声细语，他和她也是相敬如宾。他进宫中，偶尔碰上紫陌，不过也是打过招呼。

十几年后，他们都已老了。儿女都已长大。

紫陌的大皇儿当上了太子，娶的是他的小女儿。夫妻二人琴瑟和鸣、感情笃深。

北影休养生息十数年，卷土重来，又开始大肆扰乱边境。他年至中年，又将挂帅出征，而这一次，马革裹尸，他是得抬棺上阵，是否生还，未知。

然而，宫中传来噩耗，紫陌病危。

紫陌的病是在被发配南蛮时遭追杀不慎落入山崖，在寒洞里呆了近十日落下的。就是那时，紫陌遇上了从宫中逃出的皇上。得救后，皇上将她带入皇宫。一入深宫，就是一生。

“孤对不起紫陌。”那个强势的皇帝终于在她弥留之际宣他进了宫，满脸懊悔、沉痛。皇上是爱极了她，却恨极了她对垂杨的念念不忘，恼羞成怒又无可奈何，只得处处限制垂杨，让他们不得相见。紫陌曾托书信给垂杨的事情被皇上所知，皇上竟将紫陌软禁在如同冷宫般的桃花别院，整整五年。

可是，紫陌终究是爱着皇上的。一身一世人，怎能不爱？

他已平静、释怀，心中万千疼惜。终于，握上了紫陌细瘦的手。

紫陌展颜一笑：“垂杨哥哥，我看见了洛城外的桃花了呢。”

他心酸点头，她也闭上了眼眸。

他还记得她当年模样，紫色的罗裙，带笑的眉眼，在桃花林里起舞，躲在关朱泽伯伯身后做鬼脸，抱着他的脖子要当他的新娘。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

垂杨紫陌洛城东。

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

今年花胜去年红。

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