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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3 一八三(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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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是漆黑一片,耳朵里听不见一点点声音,连自己的呼吸都感觉不到。但李蒙知道自己醒着,因为不是醒着他怎么会有感觉呢?只是这感觉丝毫无法让他感到愉快。

他张了张嘴,在叫:师父。

依然没有声音。

李蒙试着又叫了三五声,耳朵依然罢工。

他想坐下,他坐下了,却感到身体一直在往下掉,仿佛永远也不能触碰到底。

猛然一个念头蹿进李蒙的脑子:他死了。

李蒙一阵阵心慌,他站起来,大叫着朝前跑,没有气流拂过身体,空气是凝滞不动的,跑了很远他的身体也一点都不累。

一股真实的难过涌入李蒙的心里,泪水让他感受到真实,脸上仿佛真的有液体流过,他伸手摸了摸,热乎的,有感觉的。

一片开阔的河流出现在李蒙的面前,山崩地裂的巨大水声无孔不入地钻进李蒙的耳朵里。

刺眼的阳光让李蒙难受地皱起眉,他抬起一只手,遮住眼睛,片刻后他放下手来,看见掌心发光的水渍。

“醒了啊。”

安巴拉站在李蒙面前,以靴尖踹了踹他胳膊,“醒了就起来,赖在地上还想我背你多远啊,你小子沉得要命。”

一瞬之间,山谷中流动的风,潺潺流动的河水,阳光下发光的绿色叶片,坐在不远处拍裙子的阿汀,绕着他不停跑圈,不时冲他伸出手又失望放下的孔孔,带着铺天盖地的真实感,让李蒙浑身一颤。

“怎么回事,这是哪里?师父呢?”李蒙坐起身,浑身没有一处不酸不痛,好像被人重重殴打过。他嘴角抽搐地起身,踉跄了一下才站稳。

“没了啊。”安巴拉随便地说,戳了戳巴拉肉嘟嘟的下巴,巴拉咯咯地笑。

顿时一股难以呼吸的滞闷攫住李蒙的胸口,他茫然地抬起一只手,捂住胸口,胸腔里那颗心每一次跳动都让他觉得难以忍受,只想把它按住,紧紧按住。手碰到一样硬邦邦的东西,李蒙略蹙眉,满脸疑惑。

摸出来一只铜色的盒子。

他鼻翼瞬间抽紧,难以遏制鼻腔中的酸楚,眉尖难以控制颤动。李蒙深吸一口气,把盒子收起来,皱着眉头,警告道:“正经点。”

“真的没了。”

李蒙手顿住,谁也没有想到,他会忽然挥起拳头,照着安巴拉还带笑的脸孔揍了过去。

“李大哥!”阿汀霍然起身,跳着脚想下来。

孔孔也不再绕圈跑,吓得小脸发白。

安巴拉猝不及防挨了一拳,却没有生气,他缓缓抬起头,将没有挨打的右脸也凑过去。

“这么生气?”眉一扬,“还有这边。”

那股冲动来得快去得也快,怒意顿时消散,李蒙嘴唇绷得紧紧的,脸色阴沉得仿佛能拧出水来,他习惯地去抓自己的剑,才发现他身无长物,除了揣着的那盒烟丝,什么也没有带出来。

谁会给死人的身上带东西呢?

他看了一眼阿汀:“我要去找我师父,你跟不跟我去?”回头看一眼安巴拉,安巴拉脸上被李蒙刚才一拳头砸得发青,他懒散地坐下,巴拉摇摇晃晃走来,把胖墩墩的身子往他盘起的腿中间挤。

“还是你想和他们一块?”李蒙问阿汀。

阿汀果断地跳下石头:“我跟你一起,青皮脸,你别吓唬他了,这是能开玩笑的事吗?这么一大把年纪了。”

“你说谁一把年纪了?”安巴拉不服道。

“还有谁?”阿汀不买账,孔孔犹豫地看他们,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性子有点腼腆,倒是合适跟着骧贤。

“小媳妇儿我告诉你,没有我,你的李大哥,别说找人,离开这片林子恐怕都成问题。不信你让他提气运功试试?”

“李大哥,他,他刚才把你背过来,摸了你的身,我,我没留神,他一定是使坏了!”阿汀急得满脸通红,攥起拳头扑到安巴拉身上要揍人,安巴拉轻轻松松架住小姑娘的胳膊,将阿汀牢牢控制在身前。

巴拉兴奋得直叫唤,一把抱住阿汀的腿。

“你们俩……”阿汀甩掉巴拉,巴拉就像块粘人的糖又扑上去。

“干得漂亮,不愧是我儿子!”安巴拉洋洋得意地说,“李小兄弟,要走你就快走,不走你就跟着大哥,别的你甭管,有我在,谁也动不了你。你身上被我下了个蛊,十个时辰以后,蛊虫会自行离开。”

“无聊!”这样的蛊下了不等于白下吗?李蒙心急如焚,仍然想走,暗中运功,顿时双膝一软,掩饰不住浑身前倾一个踉跄,顿时单手撑地才能勉强稳住不摔个狗趴。

“没骗你!”安巴拉拍了拍手掌,“这么说吧,我做的这一切,都是听你师父的吩咐。”

李蒙闻言顿时浑身僵硬地看向安巴拉,齿缝里挤出一句话。

“什么意思?”他心里觉得难以置信,却也提醒自己,不可尽信安巴拉。

“你师父根本不想你跟着他,早就发愁怎么摆脱你。人生苦短,他剩下的日子不多,你呢?像个小苦行僧,成天不许他这个不许他那个,他早就腻歪了。不然你以为,为什么他最近常常来找我喝酒?我就跟他说了。酒入愁肠愁更愁,得寻到根源,彻底解决。”

“你让他摆脱我?”李蒙严寒冰霜。

安巴拉一手捏了捏脖子,“哎哟,好怕。反正这十个时辰里,你想把我怎么样办不到,我却能随便把你怎么样。男人的味儿,我还没尝过,尝尝鲜也不错。”

“臭不要脸的,你嘴里不干不净胡说什么!早晚烂了你的嘴!”阿汀叫道,低头对着安巴拉的手背狠狠就是一口。

安巴拉一皱眉,终于放开阿汀,一把将人推了出去。阿汀连连后退几步,才勉强站住。

“你这丫头,属狗的啊!”安巴拉甩了甩手,手背上赫然一圈血印,血汪在里面,虽没流出,看着也疼,安巴拉没工夫同阿汀废话,朝李蒙道,“你师父还算有情有义,他防着你要死要活要人命,所以,留下一封手书给你,算有个交代。你要不要看?”只见安巴拉掏出一个信封来,封面上没字,也没有上火漆封口。如果里头真是赵洛懿留的信,那他对安巴拉便是十足信任。

李蒙从未见过赵洛懿毫无保留地信别人,顿时心里说不出的郁结。他直起身,神情木然,盯着那封信看了很久。

“他说什么了?”

“你自己看呀。”安巴拉眉毛一扬。

李蒙心中觉得好笑,有什么事,是赵洛懿无法同他坦言的?还是说,自从拿走赵洛懿的烟枪,他便对自己失去信任了?当时赵洛懿的暴怒李蒙还清清楚楚记得,两人之间从未冷战过,也体验了一把。

那几日李蒙是真的难过,赵洛懿为人心思深,平日里已让人费解他在想什么。李蒙挨了那一巴掌,不是愤怒,而是伤心。至少李蒙以为,为了两厢厮守的日子长一些,赵洛懿也会珍重身体。

然而,离开十方楼前那些日子还历历在目,因为那一阵太特别。从李蒙被赵洛懿带走的第一天,他见到的,就是一个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态度漠然,居高临下的杀手。但那些日子里,赵洛懿却只能听他的,吃药喂饭都被人一手包办,连什么时候睡下去,什么时候醒过来,他自己都难以控制。

李蒙没有体会过那种无法控制自己身体的感觉。怪不得赵洛懿总是一副懒洋洋轻飘飘的样子,他过午才起,入夜就睡,两人到了床上,该办事就办事毫不含糊。早该想到,那样的平静背后,隐藏的正是反常。

一丝冷漠闪现过李蒙的眼睛,他一言不发,背过身就走,朝着树林走。

安巴拉不远不近地跟着。

阿汀跟着李蒙,孔孔跟着阿汀,两个小人儿也飞快地迈着步。

李蒙现在动不了内力,无法甩掉安巴拉,况且,是他将阿汀从遥远的西戎带来,他也无法丢下阿汀。看见李蒙停下脚步,刚转身,安巴拉便道:“我可不是跟着你,这里只有一条路。”

李蒙脸色铁青,只得一步一步往前走,不去理会安巴拉,但每当他停下来等阿汀跟上时,安巴拉早已轻轻松松走到前面去。

黄昏。

李蒙出钱,找了间客店住下。本不想管安巴拉,但那人死皮赖脸唉声叹气,倚在人家店里柜台前,叹道:“都说出门靠朋友,别人是好运,遇上的是好人。我运气就差咯,走到半路,朋友也不见了,钱袋也被人偷了,遇上的全是白眼狼。我自己无所谓,可还带着个孩子。”

孩子可怜巴巴地把冻得发红的脸贴在安巴拉脖子上。

这套戏十足,安巴拉又有意无意拿眼扫李蒙。

弄得掌柜的也以怀疑的眼神看李蒙,越看脸色越严肃,正要趁这机会,教训教训不懂事的年轻人。

“再开一间上房。”

“嘿嘿,听见没有?这是我兄弟……”

把安巴拉喋喋不休的声音丢在楼下,李蒙牵着阿汀上楼去,孔孔也亦步亦趋跟着。三个人分开住,安巴拉和巴拉一块儿。

睡之前李蒙去阿汀那里吗,叮嘱她第二天卯时就起。

“安巴拉自由散漫,不会起那么早,明天我们先走,你待会告诉孔孔一声。”李蒙身体仍觉得不适,从醒来之后,心口一直憋着想吐的劲,偏偏吐不出,憋得一张脸毫无血色,看着很虚弱。

阿汀点点头,捧着茶杯,犹豫地说:“那个人,也不是坏人,他救了我们所有人。也许他说的……”阿汀小心翼翼地看了李蒙一眼,见他神情依然淡淡,没有过激反应,这才继续说下去:“有可能,是真的。你们走后,你师父同他确实走得很近。”

李蒙眼珠轻动了动。

片刻后,他苍白的嘴唇中吐出一句话来:“那天在酒席上,我喝的酒有问题,对吗?”

阿汀心虚地点点头,避开了视线。

“我和孔孔不知道什么时候中了毒,食宿都在十方楼,谁也没有料到,那个赵大哥的师兄会给我们两个小孩子下毒。”

联想到那日在酒席上,他急着见赵洛懿,只想赶紧打发了梼杌了事。两个孩子,尤其是阿汀还叫了他一声,被安巴拉及时打断,来龙去脉已然一清二楚。

“梼杌给你们两个小孩下毒,以此要挟你们,不要透露口风,也不要阻止他做事。”李蒙遍体生寒,他本来不想问了,毕竟一切已经显而易见,赵洛懿不在十方楼,多半就是被梼杌赶走的,他现在吃药,身子弱,随时可能倒在路边,发生任何事都有可能,丧命是最容易想到的。

“李大哥,你师父被他师兄送走时我们都不知道,知道的时候,也不晓得要上哪里去找人。而且我和孔孔都中了毒,我们不敢轻举妄动,也不敢离开十方楼。”阿汀急得快哭出来,想为自己辩解,却又心虚。她怎么能说,真的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她还是害怕,那嗓音里俨然已经带了哭腔,“我差一点就警告你了……”

“你没错。”不是出于善心安慰阿汀,而是李蒙这会子头脑清醒了不少。这群人虽是朋友,但论到底,和赵洛懿非亲非故。他笑了笑,那神情有一丝恍惚,说话仿佛梦呓般轻飘,“我师父一生运气不佳,他娘骗他帮她解脱,让他背负一生杀母之名;他父亲不要他;他兄弟利用他;太师父生前有无数次机会将楼主之位当着众人的面传给他,却非要留下遗嘱。”李蒙眉峰抽搐了一下,“你们对他已算得上仁至义尽。你不要怕,我不会迁怒你。我把你带到大秦这片陌生土地上来,也欠缺审慎。等遇到合适的人家,我会把你托付给他们,不用跟着我。”

“李大哥!”阿汀急得站了起来。

李蒙却无动于衷,他仿佛一尊泥塑木雕,身体在这里,心不知道在哪里,嘴唇犹自在动:“总之,你一个女儿家,跟着一个年轻男子总是不妥,我也不好带着你。”

“你带着我,我可以帮忙啊,我可以帮你找你师父,你饿的时候我可以帮你跑腿买东西,我会做很多事,我还会说西戎话……”阿汀急得语无伦次,满头冒汗,声音也不自觉大了起来。

门外传来一个吊儿郎当的声音:“你想做人家童养媳,别人还不乐意呢,我说,小姑娘,你还是跟着我的好。我是年纪大了点,可正因为年纪大了,缺个人贴身服侍,帮我跑跑腿买东西吃啦,说不定还可以去你的故乡游玩,届时你熟悉当地人,可以为我带路,帮我的巴拉物色个西戎姑娘做他的继母,巴拉,你说是不是?”

李蒙忍无可忍地打开门,冷道:“安巴拉,不管是不是我师父交代了你什么。你最好在我能动武之前离开。”

“哟,什么意思?这么快翻脸不认人?想揍你的救命恩人?”安巴拉夸张地叫道,一瘪嘴,摆出一脸无奈:“反正也不是没被你揍,你醒来就给了我一拳。看我这张帅脸,现在还发青,摸上去还很疼。可惜我背你那么远,把你从死人坑里挖出来,放蛊虫给你清余毒。”

“我身上流着百毒不侵的血,安巴拉,你撒谎的本事就这么点?”

“是百毒不侵的血,可你知道那酒中下的药,是哪儿来的吗?”

“这世上除了毒圣孙天阴,没有人可以毒死我。”话刚出口,李蒙瞳孔急剧一缩,难以置信道:“孙天阴,他给了师父很多药,都是一日三次吃。”只要一个例外。陡然一个真相打得李蒙措手不及。

“看来你已经想明白了,现在知道谁才是真正对你好还不算晚。”安巴拉鸠占鹊巢地坐到李蒙床上,巴拉被他用布兜固定在身前,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拍巴拉的背,哄他睡觉。

“明告诉你,你师父还活着,只是不想见你。至于为什么,我没兴趣知道,就没问我,你自己想想怎么惹了他,平日你管他那么紧,虽然梼杌让他走,你不想想,为什么曲临寒留了下来。”

李蒙的脸色难看至极,越少人知道赵洛懿的去向,他就越不可能找他回来,为了不让自己找到,他师父宁愿拖着虚弱病体流落天涯,也不肯带一个人在身边照看。

“我唯一犯难的是,挣钱吧,我懒得动。带个孩子太费劲了,你是没当过爹。”

“你也不是巴拉的爹。”李蒙道。

“是是,你没说错,那他就是个孤儿了,等他长大了,你就这么告诉他也成,我没问题。”

李蒙想赶安巴拉出去,可方才安巴拉说的那句话,却实实在在扯动了他浑身每一根神经。

他不想看赵洛懿的手书,是想留一丝希望,毕竟在那样的时刻,他心里很不镇定,怕自己脾气上来做出将来后悔的事。现在安巴拉说他知道赵洛懿还活着,李蒙隐隐觉得,他也知道赵洛懿去了哪里,只是怕不会轻易告诉自己。

于是李蒙冷着脸,正中安巴拉下怀地许诺:“我可以给你提供食宿,朝廷有不少赏赐,我存到钱庄了,从前我师父的钱不能动,一动便会被人发现。”

“看来你还不算太笨。”

“我原本想和他去很多地方,找个地方安稳过日子,不能让他过得太差,我早有准备,我也不必全告诉你。”

“这个不归我管,有饭吃有衣穿,我这人不贪心,我们家巴拉也不能学得贪心,我得给他做榜样。”

“那你带我去找他。”李蒙知道和安巴拉谈越多越详细的条件越好,但还是忍不住直入主题。

“他知道我这个人耳根子软,又缺钱,缺钱的人最不可靠,当然不会告诉我他去哪里。不过,这封手书里,有些蛛丝马迹。”安巴拉再次拿出手书,对李蒙挑眉:“真不看?”

斟酌良久,李蒙还是伸出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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