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一二一(1 / 1)
天亮时分,雨就停了,经过一日,夜幕再次降临时,枝叶都变得无比干燥。
湿气笼罩着整座山崖。
草丛窸窸窣窣作声,忽有一支箭穿破遮天蔽日的荒草。
灰兔被钉在地上,后腿不住踢蹬。
“嘿,总算逮着你了,叫你跑,再快还能跑得过本姑娘的箭?”一身火红劲装的女子,头戴一顶五彩斑斓的羽翎帽,她的弓拨开草丛,才算看清从山壁上挂下的那道暗色血痕,原是从倒在地上的少年人身上流出。
夜幕笼罩下,千元村上空腾起阵阵炊烟,这里的人以捕猎为生,野味最不稀罕。
“三妹回来啦,猎着什么了?”腰围一圈兽皮裙的少年几步跳到许三妹的眼前。
许三妹把肩头扛着的庞然大物朝他一让。
这少年人打小和许三妹一个池塘玩大,唤作骧贤,姓没有,有个哑巴娘,和许三妹的爹亲近。许三妹最不待见他娘,总觉得那沉默女人虽不会说话,却一眨眼一抬眉都是风情,看自家爹爹的眼神并不单纯。
不过这不影响许三妹和骧贤好。
毕竟骧贤力气大,脑子傻,成天就在她后面当跟屁虫,白不使唤。
“我救了个人,帮我扛着。”许三妹将才捡的“泥人”给骧贤,伸出手。
骧贤便低下头。
许三妹哈哈笑着,拍拍他的脑袋,“今日乖了没?名字会写了吗?”
那骧贤今年已十四,却还不会写自己名字,平日里埋怨了他那“无名氏”的爹,让他娘有了他不算,还留下个难写无比的名字。骧贤的娘只得这一个孩子,对他是千疼百纵,唯独改名字不肯依他。
骧贤喘着气,把“泥人”背在背上,傻呵呵地笑:“不成。”听见许三妹一声嗤笑,忙又道:“我娘去你家了,你爹捕了一条大大大青鱼,今晚上在你家吃饭。”
许三妹“哦”一声,大步在前头带路,绕过前屋,径往自己那间小屋去。
帕子擦净“泥人”的脸,许三妹登时整个人愣了。
骧贤拿手在她眼前晃了又晃,慌道:“三妹!”
许三妹喜不自胜地端着没知觉的人那张俊秀无比的脸,来来回回仔细端详,抿起唇,眼角瞥一眼骧贤,指使道:“去打水来,热水!一大桶!”
“哦。”这骧贤平日里听许三妹的话听惯了,烧上水回来,看许三妹从后院里刨出个久无人用的大木桶,呆呆地问:“要剐山猪吗?许大叔这月没猎到山猪呀!”
“笨蛋!”许三妹一个白眼翻过去,不搭理他,把捡回来的泥人身上狼狈不堪破破烂烂的外袍剥下,里衬显见得是好的,许三妹自己分辨不出材料,却知道像这样穿着打扮的,都是外边儿繁华市镇里来的。
忽然许三妹的手被按住了,按得她疼。
许三妹怒瞪住骧贤,道:“做什么?!”
“你、你做什么!”骧贤急得脸通红。
“给他洗澡呀,没见他这么脏吗!”许三妹怎么风风火火,上山下水,那也是个姑娘家,骧贤动起真力气来,她半点也拗不过,一时间只好干瞪着眼。
“我、我来!”骧贤道。
许三妹嘴一瘪。
“不然我告诉许大叔去!”
听了这话,许三妹登时变了脸,狠狠把手一摔,急冲冲就跑出去,丢下一串声的骂:“去去去,你们母子俩还真赖上我爹了!你洗,你洗!洗不干净今晚上别吃饭!”
呆骧贤傻了会儿,才把泥人扶起来,轻手轻脚把他扒了个光,人光着才想起来热水还没弄。
出门去看见许三妹正往木桶子里注水,白茫茫的热雾让眼大眉粗的许三妹五官柔和不少。
“愣着干嘛!洗澡啊!”许三妹咬着红润的嘴唇,要被骧贤气死。
李蒙醒来时,身上被一把大刷子刷得通红,皮子热辣辣地疼。
“嗯……”回头只见到比自己还小的一个圆脸少年,手里一把大木刷,给自己洗澡,那架势直似要洗了他下锅去煮。
李蒙惊了一跳,叫声却没发出,他嗓子实在太哑,浑身也疼,有气无力地抬手扒住木桶边缘,哑声问:“这是哪?你是谁?我师父呢?”
骧贤被突然醒来的李蒙吓得不轻,要不是牢牢抓着木桶,得摔个大马趴。
他梗着脖子,紧张得心里砰砰跳,伸长脖子咽了咽口水:“千元村,我、我是骧贤,你,你师父……师父是啥?你可没带什么东西,除了那身破布衣裳,我可没拿你什么东西。”
李蒙顿时哭笑不得,看来遇上了个呆子,他一手捏住发酸的脖子,湿漉漉的脑袋往上,水滑下他白得刺人眼的肩背。骧贤目不转睛盯着看,他还从未见过这等好皮肉的男人,顿时生出一种,同样是男的,人与人竟还大有不同的感觉。
“三妹——!”乍然一声雷霆般的大叫。
从篱笆后头跌出个满面通红的姑娘,看在李蒙眼里,作一身蛮族似的装扮,父亲藏书中说过,大秦南部不少山中仍有小族之民。
李蒙朝许三妹友好地笑了笑。
那许三妹本来被她爹一声吼唬得一颗心七上八下,现却眼神如痴如醉,忘了害怕。
许父走进女儿的小院,竟见赤身裸体的少年人站在个浴桶里冲自己微笑,登时炸开了锅,颤巍巍的手指对着李蒙,脸朝着自己女儿,吼道:“这是谁?!外头来的野男人?不是说了外面人不许带进村子里吗!”
“伯父好。”李蒙道。
“许大叔。”骧贤跟着弱弱地叫。
“伯什么父,你娘在外头,骧贤你出去。你……”许父不悦地皱起一张老脸,脸红脖子粗地不住喘大气,好半晌才定下神,避着李蒙光溜溜的肩膀,跑进自己屋子里找来里里外外一套衣裳,叫李蒙穿好衣服去前院。
许三妹被许父叫走。
李蒙一头雾水,穿上了许父的衣裳,下身兽皮,上身兽皮裁出的短褂,李蒙光着两条膀子,冷得缩脖子直哆嗦。
他摸自己的后脑勺,死活想不起怎么到了这里,心生不祥。不会拔蛊的后遗症出来了?他是忘了什么事?不管忘没忘,怎么赵洛懿也不在。一边想,李蒙一边慢吞吞把腰带系上,无奈地趿上一双露出十指的木屐,咯哒咯哒往外走,地上俱是散落的杂草木条,差点让他摔两个大马趴。
李蒙穿着不合身的一身衣服,走到门口,里头说话的声音顿时停了,门在他眼前打开。
门缝中是一张姑娘家含羞带怯的脸,虽说许三妹生得不是个娇滴滴的小姐,红扑扑的脸蛋却像引人食欲的大苹果,别有一番娇憨的风情。
大眼落在许三妹脸上,是灵动活泼,落在许父的皱皮脸上,就是恶犬一般。
“大叔。”李蒙改了称呼,看出这一屋子四人中,风韵犹存的妇人总是将一双眼朝地上瞥,是不拿主意的,给自己洗澡的少年在其中,呆呆只看那姑娘,想是钟情于她,而那姑娘看自己时一脸的娇羞,想必是对他这外乡人很有好感,暴跳如雷的大叔,自然只能是姑娘的父亲,否则不必对他动这么大气。
许三妹将凳子擦了又擦,擦得铮亮,让李蒙去坐。
李蒙看一眼那大叔,不动。
“我闺女叫你坐!”大叔沉声道。
李蒙这才坐,向许三妹道谢。
许三妹脸上又是一红,揉着衣角结结巴巴道:“我出去一下。”
前脚许三妹出去,骧贤也小心地请示他娘:“我也出去一下。”
美妇人起来向那大叔一礼,偷瞥李蒙一眼,进了里屋。
李蒙倒很自在,敌不动我也不动,露了怯不好,况且,未必就是敌。李蒙安下心来,微微垂眼皮坐着。
大叔吹胡子瞪眼看了李蒙半晌,冷笑道:“大秦的人,哪儿来?”
李蒙想了想,答道:“瑞州。”
“家中做何事?”
李蒙奇怪地看了大叔一眼,露出顿悟的神情,忙道:“家慈家严俱已不在,余我一人跑跑江湖。”言下之意明白,一没钱,二没固定地产,三没前途,不是值得托付之人。
许大叔半天没作声,最后仿佛妥协一般,大掌拍上桌,空空如也的几个粗瓷碗震得当啷响。
“我这女儿看上了你,你把她带走,一年带回来一趟,随礼金一道带回来。”
李蒙被这话震得满脑子嗡嗡作响,正在头晕眼花,外头许三妹一声惊叫,扑了进来,抱着自家爹爹又蹦又跳。
“不成!”骧贤也冲了进来,手里拎着个壶,是才许三妹使唤他泡茶烧的,他心里急,又说不出话,连眼眶也急得红了。
“成。”李蒙笑了笑,接过骧贤手里的壶,许三妹就来摆上茶碗,冲开的粗茶,色泽不匀,茶香淡得几不可闻。李蒙分给众人,连里头骧贤的哑巴娘一起唤出来。
“那请二位将女儿、儿子一道交给我,我带他们走,一年回来一趟,随礼金。”
许大叔瞪着眼,看向骧贤的哑巴娘时,却眼含着柔情。
李蒙笑着喝了口茶,听见许大叔拍桌定下:“一言为定。”
“天亮就走,你们两个,收拾收拾。”
许三妹嫣然一笑,忙不迭羞答答地点头。
骧贤愤怒得攥起拳头,偏生嘴拙,不过能跟着许三妹,又让他朦胧觉得不该对李蒙仇视。矛盾使他张嘴就叫了声娘。
骧贤的娘抱住儿子的头,轻轻拍了拍他。
李蒙早已经走出去,不知道要在哪里过夜,相中了许家的柴房。这才是名副其实的小户,除却大叔和少女的两间屋,只有草垛最温暖。天空倒悬一轮圆月,李蒙悠哉哉跷起腿,只觉得身上这也疼那也疼,胳膊腿儿上不知哪儿来的淤青,翻个身疼得他直咧嘴,脑袋后边儿一个大包,直折腾到半夜,李蒙才找到个舒适的位置,趴着睡熟了。
天不亮时,就敲响许三妹的门,那许三妹一夜没睡,眼圈掩不住乌青,精神头却好,两眼直放光,看李蒙时又不敢直视于他。
许大叔家没有马,只有两头转磨的驴,也被三人带了上路。
千元村坐落于一个山坳中,有了驴,上山容易得多,李蒙简直不能再满意。只要是出去了,再做打算,就不难。
那时李蒙不知道,这身后的俩人也很能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