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番 外 终(1 / 1)
光阴,在岁月的恩赐里过得悠然自得。
又是一年尼罗河的泛滥季,奔腾地河水一泻千里,卷着夏日氤氲的缤纷香气,在埃及人举国狂欢着新年的同时,宫里又迎来一年中最热闹,也是最繁忙的景象。
外国使节来来往往,王公贵族进进出出,更加别提那一车车被送进王宫的各国贺礼,堆成山高的黄金珠宝几乎把半座王宫占满了。
富得流油,富得遭人妒恨,大概就是指古埃及这样的国家。
距上一次从孟菲斯回来,已经五年了。
五年。
时间一晃眼就过去了,就像指缝流逝的细沙,在你没有太多察觉时,它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溜走了。
夏月白拨弄着手里的棋子,象牙雕刻的棋子在手里顺着转了两圈,又反着转了两圈。
“想什么呢?下棋都不专心。”图萨西塔侧倚在地榻上,单手曲肘支着头,一手在桌面轻轻敲了几下。
“嗯?”猛地回过神,笑笑。眼角不经意瞄向院里,随即被几个身影吸引了目光。“你瞧,那个人是不是叙比亚王子?”
循着夏月白的人指引看过去,内湖对面的廊下有一行人影,正是叙利亚王子和王子妃。“没错,是叙利亚的三王子呼勒安。”
“旁边那个穿红裙子的是他王妃吧,好像叫……努莎。”统共才见过两面的人,夏月白觉得自己能记住这些外国人的名字,全倚赖自己不错的记忆力和识人能力。
放下棋子,端过酒杯喝了一口,斜睨廊下正沿着内湖缓缓前进的数个身影,轻笑。“他们前年才结婚,这几年叙利亚四处联姻,又娶又嫁,远到亚述,近到利比亚,这个叙利亚王也够费心。”
联姻是巩固国力和地位的最佳方式,不动一兵一卒,一切都尽在掌握。
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夏月白笑了笑,将手里的棋子往棋盘上一放。“唉,我好像输了。”
微风从旁边的长窗吹过来,撩着长发扬过脸颊,几缕沾着阳光的浅灰发丝在眼前飞过,映衬着眸底金色斑斓更加魔魅。“走了八步棋,你出神了五次,像你这样不专心,不输才奇怪。”
一低头的羞怯,今天的确特别容易走神,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将棋盘端起交给侍女,夏月白移动身体蹭到图萨西塔的身边,两手一伸抱着她的腰,几乎半个身体挂在她的身上。“晚宴还是由霍克提莫斯和乌纳斯共同主持,你又不去了吗?”
放下杯子,落手下轻拂那片漆黑的发丝,冰凉如水,默默看着它们淹没手指,图萨西塔的眉眼漾出一抹温柔。“不去,有他们俩个应付就行。我不在,他们还能自由些。”
来自发丛间那温柔的抚摸,温暖而轻巧,像羽毛划过皮肤的酥麻。舒服地一声叹息,享受地闭上眼,趴在她的腰上,夏月白觉得自己就像只被主人抱在怀里顺毛的猫咪。“除了新年典礼,你都好多天没有去参加宴会了,大家该说你这个做主人的怠慢客人,那些话多的人还不知道要在背后怎么说我们。”
“让他们说,舌头长在他们嘴里,还能全拔掉吗?”伸手,拉着夏月白的手臂将她拉进怀里,一手绕过她的腰,一手沿着她的腿缓缓摸进裙子。
拽出裙子里捣乱的手,瞪了她一眼,又急忙朝走廊那边叙利亚王子方向看了一眼。也不知是自己心虚,还是错觉,她好像看见王子妃在迎上自己目光的一刹那匆匆偏过脸。
收回视线,重新瞪了图萨西塔一眼,狠狠地。
扬眉挑眸,她报以挑衅的无赖笑容,稍带着一股骨子里透出来的狂妄邪劲。“晚上我们一起出宫,宫里闷了几天,出去转一转。”
有些心虚地朝走廊又瞄了一眼,幸好那些人已经走远了。“城里到处都是人,挤死了。你忘记去年新年我们去市集,差一点给活活挤成两张饼,还是油煎大饼。”
那一次新年出游简直是恶梦,人挤人,羊挤人,牛挤人,马挤人,那个拥挤程度完全超过了夏月白的预期。热闹是热闹,就是热闹地过了头,为了买到一个羊肉烤面包,夏月白差一点就被乱哄哄的人群挤到水池里。
手指顺着发丝一路游移,指尖下黑色的发随着拨动,漾出一层迤逦的暗蓝光泽,挑起一缕发,在指间萦绕,纠缠。“我知道一个地方肯定没人。”
“哪里?”好奇,繁华的底比斯在一年中最喧闹的新年里,居然还有没人的地方,这根本就是天方夜谭。
笑,起手,手指捏着夏月白的下颚,若有所思地目光伴随着她炽热的呼吸,悄然靠近这女孩突然绯红一片的脸庞,图萨西塔唇上那道漂亮的弧线贴上夏月白微微颤抖的嘴唇,她沉默地用温热地呼吸回答了她的提问。
★★★ ★★★ ★★★
骑行在尼罗河西岸辽阔的平原上,夏月白趁着夜风里微弱的光线环顾着四周,道边一闪而过的景物,早在夜色里被模糊得只剩下一些轮廓,隐约能看见一些群山在远处,黑压压地山头沿着天际尽处的繁星迤逦蔓延。
当队伍行入山谷,马蹄声逐渐放慢,夏月白得已有时间看清身处的地方。
两侧山谷并不高,四处都能看见篝火闪烁的光芒,木材和石料随处堆放,几顶帐篷在烈风里有点摇摇欲坠的感觉。
夏月白知道这里是帝王谷,但她不明白图萨西塔带她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如果说只是为了躲开过于热闹的城市,那大可不必来这里,只要随便在城外挑个地方也能找到安静的。
为什么是帝王谷?
这个问题还在脑中盘旋,四周的马蹄声逐渐稀少,夏月白机警地发现跟随她们出宫的近卫军正沿途停驻,隔十几米就会有两个侍卫呵马驻足,把守在道路两侧。
如此以来,当图萨西塔提缰勒马的时候,这片寂静得只能听见沙漠夜风呼啸的地方,只剩下她们两人。
坐在马背,看着眼前一座方正的石门,莫名地,夏月白觉得不安。“这是哪里?”
翻身跃下,伸手扶着夏月白的腰,将把抱下来,图萨西塔抬头望了一眼石门,笑道:“我的陵墓。”
惊,更有恐惧。“我不去!”
本能地,夏月白抗拒这个地方,这座将死亡存在的地下宫殿,是将来唯一能将她们分开的地方,她讨厌这里。
手滑到她的腰上,轻轻搂住,几乎没给夏月白太多挣扎的机会,半强迫半推动地带着她走进门里。
迎面一阵阴冷冷的风扑来,夏月白打了个寒颤,她扭了几下,没有摆脱腰上如铁链般束缚的手臂,只得乖乖紧挨着图萨西塔朝墓里走去。
墓道冗长,深邃沉寂,像条永远也走不到尽头的河流。
两边墙壁的火把,在墓道流动的空气里静静地燃烧,这些光芒如深夜里隐藏在暗处的幽冥,闪烁着金红的眼睛偷偷注视着你的一举一动。
夏月白不自觉地攥紧图萨西塔的衣服。
这座从图萨西塔继位以来就开始建造的陵墓,在这女王年逾四十的时候,已经花费了二十余年的时间建造。
工程明显已经完工,地面光滑整洁,墙壁上的壁画鲜艳精美,随处都能看见金箔包裹的神像,更有数不胜数的珍宝器皿放在道旁一些小房间里,就那么随意地四处堆放。
“图萨西塔,为什么来这里?”
沉默。
侧目,她看着她,表情严肃。“回答我。”
半晌,就在夏月白以为图萨西塔不会说话的时候,她突然开口了,只是脱口而出的话,让人听得更加糊涂。“我说过,我这一生几乎从来没有任性过。一旦时机到了,我会要好好任性一回,你还记得吗?”
点头。
“从十七岁踏入王宫的那一天,我就是埃及的法老,我必须先做好埃及的女王,而后才能做自己。二十三年,已经整整二十三年了,即使是在你离开之后,我依旧只能坐在那个王座上履行着自己的责任和义务,很累,也很无奈,你懂吗?”搂着夏月白继续向前,自言自语般的神情,淡淡的目光安静地望着前方,有种漫不经心的漠然。
拧着眉头,在这女人安静的话音里,有些东西在她娓娓道来的语气中悄然渗透,被她这些似是而非的话搅得心很乱,莫名其妙的混乱,不可抑制的慌乱。
深吸一口气,突然轻笑出声,低沉的笑在幽深的甬道中沉闷的回响。“在埃及人的眼里,死亡是这一世的终结,然后灵魂会进入冥府开始另一段旅程,所以他们才将死后的一切看得格外重要。可是在我看来,死亡还有另一个意思,你知道是什么吗?”
心,轻轻一扯。夏月白望着前方出现在甬道尽头的一段下沉式的台阶,不语。
似乎根本就没有打算等待夏月白的回答,图萨西塔揽着她继续在沉寂中透着一股阴冷的微风里默默前行。
沿石梯而下,空间立刻开阔起来,三扇石门一字排开,中间最大的那扇灰色石门紧紧关闭。
手臂一松,图萨西塔放开被自己一直搂在身边的夏月白,她独自走上前,双手搭在门上,低头沉默了片刻,继而一使力将门推开。
厚重的石门缓缓开启,干燥的空气里涌入一丝新鲜油墨的味道,昏暗中一片耀眼的光从缓缓张开的门缝流淌出来,投射在图萨西塔静立的身影上,勾勒出一个金色的,有点虚幻,亦有点真实的影子,像个近在眼前,却又无法触摸到的神。
那神转过身,朝着自己伸出手,倏尔微微一笑,轻道:“死亡,是重生的契机。”
注视着她逆光却异常明亮的眼睛,她的笑容和她身后的光芒同样璀璨,夏月白带着一丝犹豫,将手放入图萨西塔的手掌。
五指收拢,紧紧将手心中的手握住,引领着夏月白与自己一同走进房间。
房间很大,墙面甚至是房顶都布满了壁画和铭文,房间正中央的位置有一个石台,上面摆放着一座巨大的石棺。
走近了,才发现石棺里还放着形状同样,只是体积略小的几层石棺,标准的重棺套椁的王族制式,一共四层。
最里的一个是……黄金棺。
夏月白立即就认出眼前这个黄金棺,就是博物馆展出的那个……这件精美绝伦的艺术品,宛若是时间长河里的一条小船,在历经了将近四千年的漂流后,它以最初的面目驶入自己的眼底。
想哭,不知为何。
所以就哭了,眼泪疯狂地涌出,呼吸破碎在第一滴泪水滑落的瞬间。
眸色一暗,伴随着夏月白抽泣的声音,图萨西塔放开手,将她一把拉进怀里,像哄孩子似的开口安慰。“你们是旧相识了,告诉我,在你的世界,它还是这个样子吗?”
不想说话,只想在这个能让自己觉得无所顾忌的怀抱里放肆地哭一场。
随即,夏月白感觉图萨西塔的气息贴得更紧了些,逐渐升温的气息,带着那么一点点烫人的灼热。她低声地问,以一种从未有过的,谨慎而小心的口吻。“你想家吗,月白?”
突然而来的问题,夏月白透过泪光氤氲的眼,视线模糊地盯着房间的某个点,默默流泪。
片刻,带着一丝不着痕迹的叹息,图萨西塔的手指轻轻掠过夏月白凌乱的发丝。“听好了,月白。”顿了顿,她笑了,将她抱得更紧。“让我带你回家。”
当心里还不太明白她这句话的后面所隐藏的意思时,泪水却本能地更加汹涌,张狂而泛滥,一种洪水般急流而出的迅猛。
嘴巴徒劳地开合了几次,最终,夏月白的声音都夭折在四周沉寂的空气里。反手将这女人的腰抱得死紧,脸埋在她的颈间,任由泪水从自己的脸颊蔓延在她的皮肤上,微凉的肌肤,滚烫的泪。
寂静。
空气,比这片地下王陵还要安静。
不知过了多久,夏月白觉得身体有些热,逐渐升温的气流涌动在周围。抬头的一瞬,四周膨胀的光芒陡然占据了她诧异的双眼。“图萨西塔!”
发丝再次被轻轻揉动,那种熟悉得让心发抖的温柔,伴随着身体被她抱得更紧,夏月白只觉得呼吸都变得滚烫起来。好像有把火,正沿着图萨西塔的皮肤燃烧开来,将她们缭绕,将她们熔化。
“月白……”图萨西塔的声音再次传来,有些暗哑,有些干涩,随着呼吸撩拨着她的耳畔,清冷的感觉,与她一身火烧般的温度截然不同。“别害怕,有我在。”
直到前一刻还为莫名发生的一切而担忧,就在她这句不轻不重的话语后,心里突然就不在害怕了,夏月白冲着她笑起,明媚而轻松。
用那双即将被瞳孔深处翻涌溢出的金光淹没的眸子,她静静注视着夏月白的笑靥,牵了牵嘴角,随即闭上眼,嘴唇来回轻轻开合地念动咒语,无声。
墓室里被璀璨的光芒一点一滴的涨满,直到每一个角落。
这些光,似乎无法在被这个房间所束缚。怦然之间,光束如利剑刺穿厚实的墙壁,锋利的光线争先恐后地从迸裂的墙缝挤出去,耀眼的光芒直透整个陵墓,一刹那。
无法直视的光晕里,有两个紧紧相拥的身影。最终,她们被金色的光彻底包裹,渐渐吞噬……
沙漠尽头的天际,一道流星划过苍穹,浅金色的流光消失在漆黑的地平线,只留天空里一片铺天盖地的繁星兀自闪烁。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