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9 番 外 十(1 / 1)
一路乘风破浪顺流而下,尼罗河两岸的旖旎风光随着独特的地貌而千变万化,时而是绿茵如海的平原,时而是嶙峋险峻的河谷,时而又会在某个你最不经意的时候在河旁冒出几座壮观的神庙。沿途出现的港口城市,只是在船上匆匆一瞥,就已被那些矗立河岸不知多少个年头的巍峨城市夺去了惊艳地目光,更别提遥遥相望的那几座举世闻名的伟大建筑----金字塔。
与孟菲斯同处一岸,却又远离城市的喧嚣,这些三角形的巨大建筑物饱受着长年来自吉萨高原的狂风和沙尘暴的残酷洗礼,依旧巍然屹立,依旧气势磅礴。
以至于在未来若千年后,只要提到埃及,第一个就会让人联想到金字塔,这些由巨石和信仰垒砌起来的地标性建筑,已经成了埃及的另一个名字。
夏月白为自己将能亲眼见到才建成几百年的金字塔而兴奋,在她的世界中,那些坐落于开罗对岸经历了无情岁月的摧残,仿佛古稀老人般迈入风烛残年的巨大身躯相比,矗立在图萨西塔这个时代的这片金字塔群,简直可以用意气风发的少年来形容。
没有残破和缺损,只有年轻和生机,就如这片广袤的土地在这段文明程度高度发达的时代所迸发的蓬勃生命力。
如果说此行还有什么遗憾,那大概就是被迫和这位任性的法老王共住一个房间,同挤一张床……说不上来到底哪里别扭,好像除了别扭,还有一丁点让人心猿意马的慌乱。
图萨西塔很规矩,除了每晚刻意忽略她的抗议,必定半强制半暴力地抱着她睡觉以外,她并未做出其他逾越之举。
每天清晨,夏月白醒来后,都要花上一小会儿时间来适应自己睡在一个女人怀中的莫名状态。
其实,她并不讨厌这种状态,她知道。
因为知道,所以心更烦,所以心更乱。
图萨西塔几乎每天都醒得很早,夏月白有时一睁眼便能在那双棕色眸底找到自己睡意朦胧的目光,从最初几次的错愕羞怯,到后来的见惯不怪,她在适应这女王无声却固执地一点一滴渗透入她的生活。
难得有一次,自己居然在她之前先醒过来,借着晨曦柔软的光芒,夏月白静静看着身旁的人,谁能想到这位执掌埃及帝国的女王,那张倔傲不羁的脸庞却在熟睡时,隐隐地,带着那么一点孩子气,稚气而单纯。
每一晚临睡前的时候,她们会聊天……聊着图萨西塔那把色彩异样却不失美丽的灰发,聊着她已经35岁仍会时不时发疯似的轻狂行径,聊着她用十年时间却无法摆脱的自责和愧疚;聊着夏月白对家人的思念,聊着她曾经在梦境里看见的那些令她困惑的影像,聊着她对于自己落入这个时空的迷茫。她们也会聊些埃及的民俗和文化,甚至聊过两河流域正在四起的烽火狼烟……
有些话题是悲伤的,有些话题是快乐的;有些话题是有趣的,有些事是枯燥的。而她们所做的,只是自然而然地说话,没有一丝尴尬和牵强。
在那些个寂静的深夜中,她们听着浪涛拍打着船身,在彼此静谧的心跳里寻觅着些许灵魂的安慰,不为温暖身体,只为温暖夜色……深色的夜,给了人暧昧的感觉,亦给了人放肆的空间。
这样充满了浓烈暧昧味道的同床共枕,却因两人心底或苦涩、或纠结的情绪而变成了一段极其清澈的纯净时光……毫无疑问,正因这些夜色缭绕的亲近和剔透,所以这段时光是美好的。
不知不觉,随着旅行接近终点,这纠缠不清的时光结束了。
从浩瀚的吉萨沙漠深处吹来了干燥的风,那风里浸润着一缕孟菲斯特有的古朴气息,太阳在天空张扬着绚烂的光芒,没有一片白云的天空,干净得不染纤尘。
随着船队收帆下锚的号角,猎猎河风送来了码头上炸了锅般喧嚣热烈的欢呼声。
踏上甲板的时候,码头上已是人山人海。
官方派来维持秩序的军队几乎有种力不从心的无奈,一大早从四面八方赶来孟菲斯的人太多,为了迎接他们的法老王,以及一睹掀海而立拯救了埃及的玛特女神。
显然,孟菲斯的官员为了迎接图萨西塔的到来花费了大量的心思。庞大的仪仗队伍,黄金马车,一丝不苟地守候在码头的官员和祭司,都是下游数十座城市的执政官和地位显赫的贵族。
这座旧王都迎接法老王的阵势,绝对不输底比斯为她们送行的奢华和隆重。
精心细致,小心谨慎。
一切安排得如此周到,孟菲斯为首的执政官瓦席尔率领着众多官员恭贺在栈桥末端,看见图萨西塔出现在甲板的一瞬,他们整齐而迅速地曲膝跪下,口中高喊着太阳神之子的伟大称谓----
“法老!”
原本吵杂热闹的空气,悄然间便凝固了,包括那些翘首以盼的民众,包括那些维持治安的士兵,所有人的目光都一动不动注视着围栏边这美丽又沉默的灰发女子,那稳健中透着一丝冷峻的威严,同她那顶鹰蛇王冠绽放的光芒一般,璀璨热烈却带着那么一股子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在不自觉中夺去了每个人身上活跃的气息。
图萨西塔的目光在人群划过,最后落在栈桥旁那些官员的身上,片刻,她一言不发地移开视线,因着听见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脚步有些犹豫,心情亦如此,夏月白带着那么一点不安缓缓走到图萨西塔的身旁。冗长的金纱从头顶水泻般荡漾在周身,柔软的面纱遮住了她的脸,也挡住了她此刻脸上局促紧张的神色。
透过被面纱模糊的视线望着码头上一派隆重而肃穆的景象,她隐在金纱后面的脸更添了些手足无措的不安,轻咬嘴唇,悄悄地深吸气,在呼出,如此重复了几次,夏月白觉得心跳的声音终于安静了下来。
感觉到身旁图萨西塔投来的目光,转头看她,于是便撞见一双阳光下微笑浅浅的棕色眸子,带着那么一些张狂劲安静地注视着自己。
还没来得及开口说些什么,手已经被图萨西塔牵起,十指相扣,缠紧。
猝不及防地,隐在面纱后面的脸,微微一红。
与图萨西塔一同走下舷梯,夏月白终于踏上了盼望以久的孟菲斯。
厚厚的腥红色地毯,从舷梯下方一直延伸至栈桥尽头那辆金色马车的旁边,军队拦起的人墙后面是扬扬洒洒根本望不到边际的跪拜人群。
深吸气,跟随图萨西塔朝马车走去。
安静,除了河风和身后尼罗河奔腾的涛声,居然连一丁点其他的声音都没有,在这样人山不海的地方,这种万籁俱寂的气氛将夏月白内心的慌张烘托到了新的境界。
尽量让自己的脚步跟上身旁人的节奏,偷偷地,她往图萨西塔的方向瞅了一眼。
这女王依旧那种漫不经心的似笑非笑地神情,那双直视着前方道路的眼睛被阳光摩擦出一片魔魅的金,隐隐地,那些金色在她暗色瞳膜的深处悄无声息地跳动,闪烁,璀璨夺目地像折射在海面的太阳光辉。
很美的眼睛,一双永远也触不到底的深渊,因为像谜,所以令人着迷。
“王,这一路还顺利吗?”瓦席尔恭敬地开口,在得到图萨西塔的示意后,他站起身,身后的官员随之陆续站起来。
“很顺利,今年的潮势比去年迅猛,沿途不少城市都撤离了居民,不过我看孟菲斯却依旧有许多人留守,这里似乎比几年前我来的时候,更加繁华热闹了。”朝这位正值壮年的执政官的身后扫了一眼,视线触及那些官员拘谨目光的刹那,他们谨慎而带着些敬畏地迅速将头低下。唇边擒着一抹风轻云淡的笑,她又将视线重新投向瓦席尔。
瓦席尔微笑的脸上因为图萨西塔一句不紧不慢的赞美,而多出一层欣喜之色,他将头微微一低,小心翼翼地应着话。“孟菲斯能有今天的繁荣,都是王与太阳神阿蒙—瑞保佑埃及,我只是做了自己份内的事。”
浅笑,不语。这位掌管着埃及第二大城市的执政官,和她记忆中一样,依旧周道而谦逊。他由一名无足轻重的小吏经由她一手的扶持,最终坐上了孟菲斯最高位置,瓦席尔处处谨小慎微的个性,正是图萨西塔很欣赏他的地方。
抬头,瓦席尔往图萨西塔身旁那纤瘦的身影望去,即使被冗长的面纱遮住了脸庞和大半个身形,仍能在金纱随风勾勒出的玲珑轮廓里,分辨出一道窈窕而柔软的线条……不难猜想,这位能与法老王牵手并肩的年轻女子,必定就是那位十年前在红海大战中拯救了埃及,却又离奇失去踪迹的……玛特女神。
瓦席尔眼底透着莫名闪烁的激动光芒,朝着夏月白的方向恭顺地俯下身,继而缓缓跪下,这位执政官对着这年轻女孩行着只对法老王才会行使的跪拜礼仪。“玛特女神。”
被这个中年男人突如其来的举动惊出一身冷汗,夏月白不知所措地愣住了,哑然。
“玛特女神……”此起彼伏的声音随着不断下跪的身影,从耳膜到视线,夏月白有种快要晕过去的莫名焦急。
不自觉地,她握紧了图萨西塔的手。
手被抓得死紧,看来这小姑娘被吓得不轻,图萨西塔暗自捏了捏手心里僵硬地冰凉指尖,对跪在眼前的众人沉声下令。“都起来。”
扣首,恭敬地再次行了个礼。瓦席尔率领众人站起身,他朝后退了一步,侧身,抬手一展。“天气炎热,请王和玛特女神回宫休息。”
默不作声,她拉着夏月白迈步。
也不知是太阳底下站久了,还是大脑还处在震惊中没有恢复过神,夏月白机械性的迈腿,却不小心踩上了裙边。一个踉跄,想稳住脚根却已经来不及了,失去重心的身体向着一旁斜着倒下去----
咬着牙,愣是没有惊声叫出来,既然已经注定要在这么多人面前出洋相,至少要维持一点点可怜的尊严。
只是这个洋相并未如期而至,腰上适时多出一条手臂带着不轻不重的力量,将她歪倒的身体带入一个怀抱,熟悉的味道,熟悉的温度,就像飘荡在尼罗河上那些个温柔而暧昧的夜晚。
隐在面纱后面的眼,悄然轻闪。“谢谢。”
腰上蓦地一紧,随即,又稍稍松开些力道。
叹息,图萨西塔用自己的手臂和身体将夏月白护入怀里,很温暖,很小心。“别怕,有我在。”
图萨西塔靠得很近,两片冰冷的唇贴在耳旁,她低沉的声音与那炽热的呼吸渗入轻薄的面纱,与自己的发丝纠缠,萦绕。
突然间就乱了方寸,在这样被人群和目光笼罩地密不透风的地方,在这种被众目睽睽重重包围的时候,心在肋骨后面颤动的节奏超过了自己能控制的范围。
这个随性而叵测的女王。
这个不懂收敛的女人。
低下头,在她怀里稍稍退了半步,不着痕迹地拉开揽在腰间的手臂。然后兀自迈步,真正地昂道阔步,无视于周遭所有的视线,夏月白朝着马车独自走去。
轻挑眉梢,图萨西塔轻快地笑了,扫了眼瓦席尔隐隐带着些闪烁的眼,在他惶恐不安的将头压低的瞬间,她迈腿不急不徐地跟上前面那道阳光下人鱼般婀娜的人影。
还是和以前一样,像只兔子般敏感,仓皇。
一只容易脸红的兔子。
★★★ ★★★ ★★★
孟菲斯的美丽,虽然在来之前早已听人们讲了很多,但当这古朴中交结着优雅,雄伟中浸润着曼妙的庞大城池群山般耸立在于自己眼前的一刻,夏月白仍不由自住地为之一阵窒息。
果然不愧是埃及帝国的旧都,即使已经卸下了政治和宗教中心的重担,这座城市仍然当之无愧为埃及的开国之都。
当仰起头望着孟菲斯王城那座百米高的太阳殿祭台,想像着站在那里俯瞰着底下浪潮般跪倒的众生顶礼膜拜时的情形,那是种何等神圣的尊贵与荣耀。
难怪数千年的时光荏苒,进入公元纪年之后,在经历了大小战争和新旧王朝的不断更迭,一代名城底比斯早就被岁月和时代抹去了辉煌。然而,埃及的权力中心又重回孟菲斯的附近,在这里另一座世界名都跃入了世人的视野,变成了整个中东地区的政治、经济、文化和交通中心,这座城市的名字叫……开罗。
横跨尼罗河两岸的现代都市开罗,就在自己周围这些盘旋的风沙中,于几千年后拔地而起。很神奇的感觉,现在与未来就交汇于此,而站在这个节点上,夏月白竟然有些分不清自己是由未来走入了过去,还是由过去走进了未来……
白色城池,铺天盖地令阳光都快为之失色的占据了整个视野,与底比斯那片铺天盖地的艳丽金色不同,孟菲斯最常见的颜色是白,干净,纯粹,象征着纯洁的色彩。
坐在马车上,在仪仗队的引领下,浩浩荡荡的队伍穿过数重大门,经过冗长宽阔的人首狮身像大道,马车终于驶进了这座城市的中心建筑-----规模宠大的王宫。
从马车上走下来,抬头间,短短一瞬,夏月白几乎被那座矗立于王宫正后方的太阳神巨像压倒性的气势骇住,那尊至少有50米高的巨型石像眺望着远方,用着一双在阳光的照耀下绽放璀璨光芒的黑色眼睛。
昂首望着石像,夏月白轻轻吸了口气。
“小姐。”佩妮在一旁小声提醒。
稳了稳心神,迈步。脚步很慢,因为实在没办法把目光从周围那些精美绝伦的景致上移开,栩栩如生的雕像,色彩丰富的壁画,刻满铭文的石柱,更别提那些四处摆放着的由黄金和各种珍宝妆点的陈设。
一座已经没有主人的王宫,几乎丧失了实质性的使用价值,只是以某种象征身份存在着,却依旧能够保持了当年那种穷奢极侈的慑人光彩,再一次感叹古埃及帝国的富裕达到了令人嫉妒的程度。
从这些诱惑着视线留连忘返的美丽东西上收回思绪,夏月白将注意力集中到前面,那个被众人簇拥着的女王身上。
落地长窗外刺目的阳光横穿而入,轻舔着图萨西塔修长挺拔的身体,那顶象征着埃及王权的金蓝华冠下摇曳着一把明亮的灰色长发,像道流动的银河,走动间,溢出一层层璀璨的光华……
蓦然间,心跳快了些。
图萨西塔和瓦席尔正在谈着什么,这位中年执政官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法老王稳健的脚步后,表情丰富,滔滔不绝。而图萨西塔依旧话很少,时不时说上两句,偶尔带着那若有所思地微笑朝着某个方向看上片刻,脚步轻缓。
“阿尔尼斯殿下的身体如何?入夏后还是容易咳嗽吗?”
“还是老样子,最近咳得比以前好些,就是不爱动。”一手反背身后,一手从侍女捧上的托盘里拿过杯子。
点了点头,微笑着应声。“是啊,以前殿下住在孟菲斯,一到夏天就不见外人。去年我去底比斯朝见,与殿下见过一面,我看殿下的气色不错,看上去也很精神。”
笑而不语,低头浅饮,随即轻扬眉头,图萨西塔的脚步一滞。
周围人一阵茫然,随即赶紧停下步子,拘谨又安静地站在原地,小心地应对着可能发生的任何情况。
“这个你肯定喜欢。”转身,她将手中的杯子递给夏月白。
微愣,夏月白朝杯里看去,清澈中带着一点淡绿色的液体,荡漾如绿波。接过,尝了一点,味道像加了薄荷的柠檬汁,有点甜,有点酸,还有一点微辣。“这是什么?”
“用一些草药煮的,消暑祛燥,怎么样?”
又尝了一口。“好喝。”
图萨西塔轻笑出声,拉过夏月白的手,自然而然的。“你先回去休息,我要先去见孟菲斯的官员,下午我带你在王宫游览一番。”
似乎已经习惯了被她搂来抱去的方式,也可能是杯里的饮料实在太好喝,夏月白接连又喝了好几口,没空去理那只被她握住的手,温顺地与她同步而行。“什么时候去吉萨看金字塔?”
淡淡一笑,满脸温柔,那眸底同样溢满了少见的柔和。“后天吧,明天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
“好。”把空掉的杯子交给佩妮,想到了什么,又道:“那我明天出宫去转一转,行吗?”
“不行。”
“哦。”失望,却也没有过多争执。这里不是底比斯,虽然图萨西塔的到来令孟菲斯戒备森严,但谁也不敢保证城里就一定万无一失的安全。
在夏月白温顺的眉眼里看见了失望,图萨西塔菀尔一笑,也不多作解释,转头又与瓦席尔小声交谈起来。
一行人缓缓横穿过主殿,一扇顶端雕刻着巨形莲花的拱门缓缓在拐角显现。
路过拱门时,夏月白抬头仰望着头顶半镂空的莲花瓣,惊叹着古人精湛工艺的同时,更佩服这些天马行空的创意。不得不说,这些奢华的古韵设计远比现代建筑的立体感更强,且更赋有一种诗情画意的美感。
侧目,正巧遇上图萨西塔望过来的目光。夏月白微微一愣,继而报以微笑,而那相缠的十指也在无声无息间悄然握紧了几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