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重逢(1 / 1)
“铁骑金沙硝尘起,银罗冷泪夜无声。”
阿风明天就要远征外塞了,而紫羽这三天以来,还没能够跟他说上一句话,甚至,他几乎连看都没有看过她一眼。
紫羽坐在灵襄城一处临街的酒馆之中,情绪低落地看着手中的茶杯,第一次开始怀疑,她和阿风是不是真的有缘无份。
这三日以来,她天天一大早就从床上爬起来,早早地守在将军府门口,盼望着能够在阿风出门的时候,找机会跟他搭上几句话。她将见面时要对他讲的话,在心里演练了不下几百遍,可是每次……阿风都是骑着高头大马,风一样地从门内跑出来,从未注意过门边那个苦苦等候的她。
阿风要做这次北征的先锋大将军,又要接管聂尚手下的两万军马,军务繁忙琐事缠身,整日里频繁在王宫、聂尚和王瑾的府邸之间往来穿梭。紫羽跟着阿风的脚步,每到一处就留在门口等他,盼望着在他经过的时候,能够停下来跟她说一句话,可是竟然他连一次也没注意过她……
紫羽想起四百年前,阿风临终前要她等他的那句话,忍不住鼻头发酸,眼泪在眼眶转了几转,终于滴落在茶杯之中,荡起圈圈涟漪。
酒馆的小二哥肩上搭着一条手巾,在紫羽桌前来回走了几趟,停下脚步面无表情道:“姑娘在这儿坐了也不少时候了,可要点菜?”
紫羽恍然回神,拭去眼泪微笑道:“请小哥帮忙给荐几个贵店拿手的吧!”
小二神色冷淡,道:“几位?”
“一位。”
“本店最拿手的是清蒸鲈鱼,一条鱼少说也得四五斤,姑娘一个人怕是吃不完吧!”
“还有其他的吗?”
“江团、梭边个头更大,姑娘更加吃不完。”
“……”
小二下巴扬得高高的,道:“现在正是晚饭人多时候,不少客官现在都还在门口排队,姑娘你一个人却占着这么大一张四人方桌,不太合适!烦请姑娘搬到旁边那张单人桌上去坐吧!”
小二一抬手,指向壁角过道旁一张巴掌见方堆满碗碟的小几。
紫羽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粗布旧衫,又看了看小二以貌取人的市侩嘴脸,伸手比出四根手指,道:“四位!清蒸鲈鱼、糖醋梭边、炝炒芦笋、凉拌三丝,外加一道鲶鱼汤,一起上了吧!”
小二面带嘲讽地瞟了一眼紫羽头上由“瞬戎玉骨笛”变化而成的劣等白玉簪,语气傲慢道:“那就请姑娘先到旁边的凳子上去坐一坐,等姑娘的朋友们来齐了再点菜吧!”
“……”
人穷三分短,狗眼看人低。紫羽微微有点生气……不过以她的身份,还真不太方便跟这等无知小人动怒……
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音,店掌柜谄媚的笑声从楼梯口传过来:“难得侯爷大驾光临小店,我马上给您安排小间。”
一名风流翩翩的华服男子,摇着折扇,跟在掌柜身后缓步上楼,和蔼道:“看着像是满座了,我们等等也无妨。”
掌柜满脸堆笑语气夸张:“哪能让侯爷大人您等?”话毕转过头对着紫羽旁边的小二高声吼道:“还愣着干啥?还不快滚上楼去,给侯爷腾一间雅厅出来?”
这边小二爷还在居高临下地向紫羽发话:“姑娘赶紧搬到旁边去……”
紫羽抬手摸摸头上的瞬戎玉骨簪,淡然道:“要是我不搬呢?”
“那就恕本店不接待像姑娘这样的客人……”
小二话到一半忽然一愣,脸色从数九寒冬瞬间跳变到六月炎夏,华服侯爷将一股香风扇到紫羽的脸上,望着紫羽含笑道:“今日真是有缘,云儿姑娘是否愿意跟鄙人拼个桌啊?”
王瑾凤眼弯弯,眼睛似长了钩子一般,随便一瞟便能让女子耳红心跳。
不过,紫羽明显不属于一般女子,她摇摇头:“不……”
楼梯口人影一闪,一人身姿挺拔尾随王瑾走上楼来。紫羽转头看了一眼,迅速改口道:“……别客气,尽管坐!”
紫羽喜出望外,心脏在胸口“咚咚”地跳得厉害,脸上火烧火燎的。
王瑾了然一笑,优雅地挨着紫羽坐了。阿风和王瑾素来交好,今日两人约好了一起小酌几杯,遇上紫羽颇觉意外。
阿风看着紫羽愣了片刻,皱眉在她对面坐下,神色很是冷淡。
紫羽心里凉嗖嗖的,隐隐有点难过。
她在心里默默安慰自己:阿风喝了忘川水,现在自然还想不起她,以后只要她多多陪在他身边,相信总有一天,还是能够记起来的。而且他对女人冷淡也不算是个坏处,日后若能不在外面沾花惹草,也能省去她不少烦心事情。
紫羽笑呵呵招呼小二点了菜,等着上菜的功夫,更是搜肠刮肚地想了很多客套话找阿风搭话。阿风显得很客气,但从不深谈,只有王瑾对紫羽热心得有点过份。
饭菜很快被端上来,王瑾殷勤地不停给紫羽布菜,紫羽捧着碗躲都躲不及。
王瑾笑道:“云儿不要这么客气,多吃一点!”
紫羽嘴角微抽,郁闷道:“请你换双筷子,菜上面都沾了你的口水……”
王瑾失笑,戏谑道:“我的口水也算是一味儿佐料,味道不错,云儿不信可以亲口尝尝……”
这……分明就是赤果果的调戏……
紫羽刚想奋起反击,方桌旁边空位上的凳子忽然“嗞啦啦”一声响,地缝里猛然冒出一个人,对着王瑾怒目而视,这身法神出鬼没地委实将紫羽吓了一大跳。
王瑾见状立马将头转向一边,表情无辜地假装自己什么话也没说过。
紫羽脸一黑,觉得禾熙的轻功又长进了。
禾熙气哼哼夺过紫羽的饭碗,命人倒掉,又喊小二重新帮她盛了一碗新鲜米饭。
禾熙瞪了一眼王瑾,又瞪了一眼阿风,对着紫羽凶巴巴吼道:“以后不准跟这两个人单独吃饭!”
紫羽白他一眼:“你管得真宽!”
“你……”
禾熙被噎得一口气没上来,又拿她没什么太好办法,急中生智转头对着王瑾和阿风大声道:“你们俩人以后谁也不准单独跟云儿吃饭!”
紫羽、王瑾、阿风:“……”
禾熙、王瑾、阿风这三个金尊玉贵英俊潇洒的少年公子,原就是灵襄城中享誉闺中万人仰慕的风流人物。尤其世子禾熙,平时深居简出,百姓们只有在盛大的巡礼盛典时候才能瞄见个远景,在鲁国百姓心中一直都是个神仙一样的人物。大家万万没有想到,今日三生有了大幸,居然能同风采卓绝的世子同堂而坐,难免都激动得热血沸腾,忘记了吃饭。流云斋楼上楼下的食客们,都忍不住挤到了楼梯口,那些年轻女客们更是满眼桃花地看直了眼,就算是禾熙只是微微地往她们的方向抬了一下眼皮,也能引来她们一阵阵娇羞兴奋的惊呼。
但是……就在刚才,禾熙那句蛮不讲理的怒斥,明显一下子突破了群众们的心里底线,很有效率地将自己不食人间烟火天仙一般的俊逸形象,瞬间拉回了人间,周围八桌的食客都整齐划一地掉了筷子,各个人都把嘴张成了O型。
真是太丢人了!
其实丢人也跟紫羽没什么关系……可是,大家不要都瞪着她看好不好啊!
这就是紫羽有生一来最为惨痛的一次教训……虽然跟后面那些被层层刷新、不断超越的记录相比,还只能算是个小小巫,但是在当时,已经大大超过了她的承受限度……
由此,一个风靡九州家喻户晓的谣言应运而生:九州界第一美男子鲁世子姬影,不幸被一个心肠歹毒相貌丑陋的狐狸精下了情咒,从而被狐狸精迷得神魂颠倒精神错乱,与其夜夜笙歌数月不休,最终导致精气耗尽,终生连半个子嗣都没能留下。
真是一头丧尽天良受千夫所指的流氓狐狸啊!
问题是……这跟紫羽有个屁毛关系?她真是欲哭无泪比窦娥还冤!
禾熙似乎还想说点什么……紫羽算是怕了他了。
禾熙:“云儿……”
紫羽:“闭嘴!吃饭!”
禾熙:“……”
就这样,如此一次难得的同阿风聚会的机会,就这样被禾熙这个讨厌鬼给破坏了,后面的半顿饭除了结账的时候,一桌四人没有半个吭声的,让紫羽觉得好伤心……
明日一别,数月难见。
阿风要去的是横尸遍野阴气鼎盛的沙场,紫羽这副缺魂少魄阳气虚亏的身体,已经受不起沙场上那么厚重的阴气,所以即便她心中有一百个不情愿,也只能选择留在灵襄。
但是对阿风此行,她却有一万个不放心……
阿风虽然是道行深厚的地仙转世,但因同魔王珞夜的那场大战,魂魄受了大创,失了仙髓,只能转世成为凡人。沙场厮杀刀剑无眼,即便现在阿风身上的灵根慧骨,仍不是一般凡人能够匹敌的,但也难保不会受伤。
这只是紫羽所担心的第一件事,而另一件事则是……
话说萧国有三宝:金沙、悍马、月儿娇。“金沙”说的是萧国境内两条富产金沙的河流,“悍马”说的是萧北库克的良种宝马,这前两种讲得都是物产,而最后这一项“月儿娇”,说的却是一个人,而且还是一个女人。
这就是九州界第一美女——萧国九公主彦月。
彦月之美也,如秋湖临月春花沐雨。据说凡是看过她一眼的男人,无一不为她着迷,就连这次宋国主葛缮兵讨萧国,据说有一多半也是为了这个美丽的公主。
这是一个阿风一定会见到的美人,怎能让紫羽不忧心?
紫羽满腹心事地吃完了饭,满腹心事地跟着阿风下了楼,满腹心事地把阿风送过了半条街……
禾熙和王瑾一直默默地跟着紫羽,禾熙的脸早已黑得一塌糊涂。
阿风停下脚步,对紫羽礼貌有加客气地道别。
她心里难过,留不住阿风,又舍不得他走,便小心地拉着他的袖子,把他拖到街旁角落里。
紫羽从身上掏出一只绣着清荷图案的荷包,里面放着她用红绳扎着的一缕头发。她低着头,将这只荷包塞到阿风手里,希望同她气血相连的这缕发丝,能够在阿风遇到危难的时候帮他一把。
她不敢抬头,生怕这份好意会被阿风拒绝,眼中不禁有点湿湿的。
阿风没有说话,坚决地将荷包重新塞回到紫羽的手上,她想起四百多年前的那一幕,眼中噙着的泪水终于再也忍不住潸然而下。
那时候,她还是一个不省世事的顽劣小姑娘,整日里除了必须要做的修习功课之外,半点正事也不做,天天疯在外面斗鸡走狗捉鱼打鸟。阿风看她疯得一点丫头样子也没有,就哄她说,只要她亲手给他绣一只荷包,他就带她去极南的冰雪界,看冰晶雪岭,另外还亲手为她画了这副清荷图样,让她照着绣。后来……在她绣成这只荷包之前,阿风就故去了,她一直精心保存着这只荷包,就是为了有一天能够送给他……
眼泪完全模糊了眼前的视线,紫羽埋着头,尽量不哭出声来,任凭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串串滴落在地上。
阿风看着紫羽犹豫了一下,转身打算离开。紫羽一把攥住阿风的手,从头上拔下瞬戎玉骨簪。紫羽将瞬戎玉骨簪恢复成骨笛的样子,塞在了阿风的手里。
“这原本就是你的笛子,它的法力可以护佑于你,保你万军丛中毫发无伤,请千万不要再推让了。”
瞬戎玉骨笛认得自己的主人,笛身上下顿时散发出一股股欣娱之气,缓缓地缠绕上阿风的身体。阿风神情怔忪,似亦有所感,紫羽趁着阿风发呆的这个间隙,转身夺路而逃,不给他再将骨笛塞还给她的机会。
正是初夏傍晚宜人时分,紫羽却犹如置身泪海冰窟。她跌跌撞撞地跑回盟府,一下子扑倒在床铺之上,宁可……宁可自己四百年前就已经跟着阿风一起死去了,也不想像现在这样心如刀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