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终章(1 / 1)
崔氏的眼角抽搐了一下,我屏住呼吸,死死盯着她。
穆昀接着平淡道:“先前被削了爵位的晋西郡王胞弟、镇国将军伊檀乃是左相的私人,陛下清理朝局时放了他一马,夫人以为这是谁的功劳?只是穆某万料不到,为了让伊烛谋到宁王之位,夫人竟如此狠毒,不顾二十年夫妻情义揭发至亲,使镇国将军横死家中,并以崔氏为靠山避过流言。”
皇帝清楚三年前的秘事,父亲和穆昀扳倒了左相,用性命换来新一届朝臣,求陛下放过叔父自然容易。父亲从没提起过他,可见对他失望透顶,但祖父只有两个儿子,我是个女孩,旁支的血脉不能断。
冰凉的雨丝刺进眼里,我想起数月前伊烛来曲黎接我回京,说自己那时和我一样过得辛苦,只是亏得有母亲。
可他的母亲是个彻头彻尾的怪物。
血水从她的衣领滴下来,抵在胸前的那双手染遍鲜红,连指甲上的丹蔻都黯淡失色。崔氏疯狂地笑着:“他?伊檀算什么?”
在场的人纷纷瞠目结舌,我却有些理解了。有其母必有其子,伊烛冷血无情的性子太像她。帝京这群华族世家,到底精心栽培出了什么东西?
“伊旃……”她从咬紧的齿间挤出两个字,“你到死都念着那个贱人!我哪里比不上她!崔璃不过是个小妇养的,连爹都偏心于她!你说啊,我身为嫡长女,却嫁了那个只知花天酒地的草包,偏崔璃就能守着郡王府安安稳稳地当她的正妃,过她的悠闲日子!我这辈子做的最满意的事就是杀了她!你心疼她,心疼你女儿,倒是出来阻止我啊?哈哈……”
“闭嘴!”伊烛双目通红,发丝散乱,“别再说了!”
我全身都在抖,想要吐出最恶毒的语言诅咒她,泪水溢出眼眶,舌头尝到一片苦涩。父亲竭尽全力都要让旧党倒台,原是为了死得不明不白的阿娘,他无法将自己的亲弟弟送上刑场,就把满腔悲愤算到了引发这一切的左相头上。
“崔夫人,就连宁王殿下都忍不住了呢。”穆昀轻嘲。
眼前景物朦胧,唯有他的眸子格外湛亮。我闭了闭眼,压出睫毛上挂着的水珠,再看时他却攒出丝温柔的笑意,静静地凝视着我,做出几个口型来。
我的心跳忽然停了一下。
“母亲!”
金钗摩擦着层层衣物,发出窸窣的微响,崔氏唇色发青,垂首背对他道:“阿烛,你不要怕,便是他们不放,也有母亲陪你……”
她的话音蓦地被掐断。
那一瞬我用了最快的速度抓住她的手,止住了她的力道,尖锐的疼痛嵌入皮肤,我低叫一声,额角冷汗潸潸。
穆昀将伊烛丢给了副将,缓缓放下弓。一支羽箭穿透了崔氏的喉咙,露出寒光凛冽的箭镞。
她的身子颓然滑下,瞳孔中微弱的光如同蜡烛一般悄然无声地熄灭了。
我推开她,捂住肋下的伤口,忍着剧痛喘气。她最后那下刺歪了,还没来的及对准心脏就咽了气。
暗红的颜色蔓延在石阶上,爬到鞋底,我想好好地站起来,双腿却灌了铅一样沉。
伊烛始终没有说话。
穆昀长长松了口气,向皇帝拱手禀道:“陛下,宁王是交给三司,还是直接投进昭狱等秋后问斩?”
“还是卿想的周到,”皇帝笑吟吟地揉着太阳穴,“朕原本打算快点解决掉这些人,等会儿还有折子要批。”
身边伸来一只手,崔贵妃疲惫地道:“能走吗?”
我点头,勉强搭着她撑住脚。崔氏的尸体很快被羽林卫抬走,眼不见心为净,这段陈年往事终于能了结。
穆昀得了允许,抽出佩刀正准备送伊烛上路,忽听吱呀一声,紫宸殿的大门居然开了。
一个白衣姑娘扶着门框,诧异地望着满地的士兵,又瞧瞧浑身肃杀的穆昀,撇了撇嘴。
皇帝也愣住了,而后冷着脸走过去,褪下自己的外袍兜头罩在她脸上,生硬地把她往门里塞。
众人张大嘴,下巴都快落地,穆昀第一个反应过来,收回刀正色道:“陛下仁德,那宁王就先送去大理寺待审吧。”
……刚刚说好的现在解决呢?说好的批折子呢?
白衣姑娘从袍子底下探出脑袋,似乎讲了什么,乖乖退回去了。皇帝咳了声,满意道:“就依穆君所言。”
他微抬下颔,眯起潋滟的眼,两人视线交汇,彼此心照不宣。
我按捺不住好奇,短短一刹那编排出许多无聊的东西来,也许陛下要维持自己在那姑娘面前仁慈的印象?
皇帝又道:“穆卿平叛有功,想要何赏赐?”
穆昀单膝跪下,目光穿过重重雨幕,轻而又轻。
他的唇角一点点弯起:“陛下知道的。”
皇帝不再询问,命羽林卫带走伊烛和五城兵马司的两名指挥使,将所有士兵屏退至宫墙外。
“贵妃回宫歇着,郡主留下。朕明日再安置崔氏,夫人和女郎们无需担忧。”
崔贵妃魂不守舍地从紫宸殿的窗户上移开视线,勉强俯身,极低沉地道:“臣妾多谢陛下。”
黄门领着女眷跟在军队后,不一会儿就看不见了。
“崔大人也退下,直接去礼部官署领印绶官服,免得拖得久忘了。南城指挥使崔珏是你堂兄,这次他识时务,未酿成大错,朕不革他的职。”
这是要褒奖崔氏,但参与宁王谋反的崔家人应该不少。伊烛能操持老国公的丧事,在族里很有威望,得到一大半人支持,不然崔慕也不会偷偷摸摸给贵妃递消息。
皇帝没有说完的决策,大概都留在明日了。他对贵妃和颜悦色,却未必真的顾及她,因为他的寝宫里已经装了个煞有分量的人。
崔慕高声道:“陛下!臣今日还有——”
“朕累了,明日再议。”
崔慕皱眉望着跪得不远的穆昀,又定定看着我,冷笑几声,拂袖而去。
他的身影在灰蒙蒙的背景里分外倔强,我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待人散干净,殿前只剩我们三人,皇帝才淡淡道:“可合你的意?”
穆昀道:“陛下恩典,臣铭记于心。这佥事的位子臣一直想辞掉,回叶里重新安顿故居。”
故居……我怔怔地站在雨里,大红的衣裙在风中翻卷。
皇帝笑笑:“谁的故居?”
穆昀不答,摊开手掌,露出一方晶莹剔透的鱼形印章。
皇帝颇有兴致地道:“起来吧,官印自己给礼部,别拘着了。你连这个都不要,拿什么养活一大家子?”
他慢慢挺直身躯,朝我走来,“臣暂且没有家人要养。”他顿了顿,站在我面前,眸子宛如秋霁,瞬间照亮了周围绵密的雨丝。
头顶被揉了几下,我猛地打掉他的手,瞪着他:“你干什么!”不慎牵到伤口,疼得我眼前一黑。
他固定住我不让动,“何况,郡主吃的不多,很好养。”
皇帝侧过身,举袖遮住半张脸,忍笑道:“原来如此。”
穆昀扣住我的右手,“还请陛下帮到底,且不说崔氏是大罪之人,请的婚做不得数,陛下那时也是口头应允这桩婚事的,并未写在谕旨上。再说崔慕今早并没有接到她,不算嫁了别人……”
皇帝不耐烦地道:“别扯了,朕让崔慕和礼部闭嘴就是。这人情拿官印来还,你若还管着二十万军,朕可不放心你回漠北。”
正说着,殿门又是一响。他气得回首喝道:“进去,待会再来整你!”
我十分尴尬,皇帝挥挥手,“都看见了吧,朕有要事,你们赶紧走,别让崔慕那小子蹲在宫门口逮到了,到时候朕脸上都挂不住。”
说的好像我们做了很缺德的事一样,我摇晃着穆昀的胳膊,愤愤开口:“我们只是一起回叶里,没有私奔对吧?”
他郑重点头,我又问:“没有对不起崔慕对吧?”
他“嗯”了声。
我还是惴惴不安,“那几十箱聘礼可以退回去对吧……”
皇帝做了个自便的手势,甩了门进殿,屋里立时发出受惊的尖叫。
雨还在下。
穆昀端详着我,手指拂去颊上湿润的水汽,嘴唇轻柔地印在眉心。
“骗你的,”他温热的呼吸触在耳垂上,“我们就是私奔,就是对不起崔慕,那些聘礼也不能退还给国公府。我说希望你嫁给崔慕也是假的,除了你,我什么都不要。阿照,你跟不跟我回叶里?”
记忆里可怕的事物飞也似远去,边城灿烂的阳光和初夏的花朵绽开整个脑海,我忘了要推开他。
“阿照,我们回家好吗?”
淅淅沥沥的雨中,檐下铁马铮鸣不休,悠长的音调敲在心坎上,我颤了颤。
“阿照。”
我大梦初醒,咬着嘴唇异常艰难地说:“回、回去。”
他凑近,“什么?”
我扯着他的袖子,“我们回叶里吧,哥哥……”
他下一刻就凶狠地吻了过来,喘息道:“好啊,我们现在就走。”
双脚腾空,他小心翼翼地横抱起我,焕然的面容浸着水泽,是多年以前似曾相识的眼神。
“阿照,只要你在我身边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