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1 / 1)
我为他除下战袍,远离故乡,披上嫁衣,带著满腔的情意。后来,我生下了我们的儿子,叫沈洛。沈洛长得像我,是个极聪颖乖巧的孩子,很小就能背诵高深的诗句。他想不出问题的时候,也不让人提醒,就一个人坐著,用肥嘟嘟的小手拳成拳头托住下巴,专心致志地思考。他是固执的孩子,像我,也像他父亲。他小小的身影总是活在我的心裏,活了很久很久,一直活到长大。
人世何其不公,她脉脉不语,我一无所有;人世何其不公,爱上救你的姑娘吧!神明,究竟是在高高的祭坛上,还是在彷徨的心灵深处?
七年前的那个冬天,桑阳关前,茫茫人海中,你骑著黑色的战马,不费吹灰之力就打败了我,挑下了我的头盔。因为这一挑,我觉得自己已经等了好久好久,等待是一生中最初的苍老。
我愿自己有一双痴儿般永远置身幻觉的眼睛,将积攒多年的热情一次抛掷,将反复揣想的愿望一并实现。情到浓时,拼将一生休。
因为,你再不来,我就要老了。
君姑娘,她给我两日时间。
月夜如此静美,而我却孑然一身。
我不想死,我还想舞动我的紫徽枪,驰骋边疆,我还想欢笑、看清风明月。我多麼想念我的故乡,我亲爱的哥哥,我唯一的亲人……
我不想死。
我不想,在还没被爱过之前,就这样死去。
为所爱之人活下去,沈岸,沈岸,我爱你至死不渝,我施予你别无所求。
我想要把自己放出来,真真实实地体验每一件事,并不是各种不切实际的自我放逐。
我要自由,选择自己的生活,不遭盗窃,不遭陷害,不遭亵渎,没有禁忌。
我要的自由,没有神明,没有国家。分隔你我的两个世界,有一天终会融合为一,我愿意这样相信,即使献出我的生命。
我爱你,就像白昼恋著黑夜,烈火终将融化坚冰!
十一、将军白发
她一身素衣,戴上出嫁的红装,在水阁中沉沉睡去。君拂以琴入梦,终是成全了宋凝,她的爱情在虚空的华胥之境裏刹那永恒。
沈岸,终究是可以爱上她的。
暮色之下,水阁燃起熊熊烈焰,原是宋凝早早的安排,她只嘱托君拂,将她的骨灰带回故乡,交给她的哥哥。
将军府与城外的别院,相去二十多裏歧路,沈岸竟用了不到两刻时间。水阁上的火已烧无可烧,半天红光,废墟一片。他跪在地上,连地面都是热的。这是怎样的恨意,这是怎样的决绝。她死了,在这个寂寥的黄昏。
在令人难耐的沉默中,时光仿佛停住了脚步。他想挽留,却只是徒劳。他突然发狠地劈开一段焦木,好像突然被惊醒一样,他用尽全力地保住她,动作那样凶狠,声音却那样低如轻诉:「你不是说,我对不起你,你这麼恨我,我还没死,你怎麼能先死了?」
仿佛在对情人喃喃一般:「阿凝,你说话啊。」
君拂蹲下身看著他,这个曾经冷硬十足的男子,此刻却全身都在发抖。她突然觉得有些好笑,想告诉他,其实躺在地上的这个女子,从没有恨过他,她爱他爱了七年。如地狱般的七年,她是如何挺过来的?这个苍白冷傲的男子,却仍然不相信。在他眼裏,那个不共戴天的绝色女子,始终恨他至死。
心中骤然升起一股无名之火,君拂索性重弹起宋凝的华胥调,那些往事便倒映在混浊的池水裏。有些事情,总要让他知道,真相,是他承受不起的真相。
他早该来的。在昏黄的池塘边,他终於看清那个救她的姑娘。朝为红颜,暮为枯骨。
她看著他渐渐如死灰一般的脸色,越发颤抖得厉害,却仍旧固执地摇头,他不相信,这不是真的,一字一句,咬牙切齿,他,不相信。
天底下再无比这更好笑的事了。到底是不是真的,其实他心中最清楚。那个已经死去的姑娘,那个美丽而倔强的姑娘,原本是那样爱他,比这世上任何一个女子都要爱他。
她看到沈岸触到她手腕处的那只玉镯。电光火石之间,就著池水上宋凝抱他的模样,他想起那个雪夜裏贴近他的那个温暖的身体,那只温润的玉镯。
他早该知道的,没有人比他更清楚,除了她,
谁家女子有这个孤勇在尸横遍野的修罗场上救他出来?
谁家女子有这个魄力背负他翻山越岭不离不弃?
谁家女子腕上的玉镯会有这样刻骨铭心的温暖?
然而,谁家女子可以承受新婚之伤、夺夫之恨和圆房之辱?
谁家女子可以被废去能舞动惊世枪法的右手而不吭一声?
谁家女子能够经受自己聪慧通透的爱儿早早夭折?
是谁?是谁?
是十七岁如花似玉的少女?还是双十年华孑然一身的少妇?
是幼失枯恃的妹妹?还是青年丧子的母亲?
胸中经久的郁结再也忍不住,他猛地呕出一大口鲜血。想要喊出她的名字,痛苦得不能自已,几番开口,才能低喃出一句:「阿凝。」早已无人应答。
她什麼都不留给他,她到最后,竟是没有任何话要对他说。
她对他,已别无所求。
而他自此,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
从看到宋凝尸首的那一刻起,沈岸就疯了。
他逼死了她。她那样的女子,竟是想死了。
他逼死了他的妻子,他亲手逼死了这世上唯一爱他成痴的女子,一步一步,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他的义薄云天,这七年来姜国上下众口相传的佳话,反而变成荒谬绝伦的笑话。他想起记事的时候母亲便教他,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精忠报国的男子汉,他一直努力这麼做,他也以为自己做到了。可惜他终究做不成。
他本就不是那样的人,他也不想再装下去。沈岸和宋凝,其实那麼相像,他们都有一种孤勇,独行在爱情之路上,一路走到尽头,把路走死,把路走绝。
阿凝,阿凝。如同梦呓一般。他还是不能放她回家。一切既然木已成舟,无可逆转,那便更加彻底些罢——
他要背弃国家、背弃信仰、背弃家族、背弃生命、抛妾弃女。
他要被全世界唾骂,他要遗臭万年,他要不得超生,他要她的哥哥手刃他自己,他要把他所有的全部散尽,他要万劫不复的毁灭。
他要迅速地结束生命,快些,再快些。
这是怎样的疯狂,这是怎样的恨意。
而纵然一切的一切,也统统抵不过一个宋凝。可再没有一个宋凝会不顾一切地来救他爱他。她已经死了。
他陡然想起新婚夜裏她荡漾的那个笑容,倾国倾城,其实是那样羞涩而甜蜜,她是要对他说:「夫君,我把阿凝交给你,好好地交给你,请一定要珍重啊。」
他是她的夫君,他却没有珍重,这样真挚刚烈的好女子。
而他们原本是可以的。策马边关,惯看秋月春风,大漠长河,淘尽英雄的生生世世,全部让他毁了。那一夜,他竟是冷冷地拂袖而去,留她孤身一人,抱著冷被独坐到天明。多少个那样的夜晚,都生生地错过了。她的夜晚,他的夜晚,他们的夜晚!
她死了,他还活著做什麼。
姜国算什麼,乱世争霸,两国相斗,他遇到了她,却认错了她。
信仰算什麼,涌泉之恩,相逼为报,到头来她不过是为人做嫁衣裳。
家族算什麼,道义礼教,束缚人心,他此生未曾尝过从心所欲的滋味。
至於那一妾一女,他再不愿见她们一面。
只要把她留给我。阿凝,我的阿凝,你不要走,留下陪我。
阿凝,阿凝。一切就快过去了,你再等一等,你一定要等我。
阿凝,我想你。
上天将他的双眼蒙蔽,是为了让他背负罪孽,抵死纠缠。
鸠山上的秃鹰,食我之肉,饮我之血!只有死亡能将我们结合,让你我的灵魂远离这苦难的土壤,让我们的爱,融入天穹。
宋凝,我爱你至死不渝。在遥远的前方,让我和你一同离去。
为你而死,虽死犹生。
桑阳关下,将军战殆,朝如青丝暮成雪。他随身带著她的骨灰,仿佛怀中拥著她,沈岸满足地闭上眼睛。他想起黎庄公十七年的那个冬天,此人此地,一见倾心。她叫阵要打败他,他将她掼下马,挑起她的头盔。
仿佛回到原点,一切从未开始,而一切早已结束,黄泉路上,奈何桥边,该用怎样的姿势,他才能奋力抱住她,乞求她不要独行。
终於能够,她只有他,他也只有她。春阳下烂漫的女孩,冬日裏奔跑的男孩,沙场上忠贞的爱情,海棠花树,起舞弄剑,妻儿共赏一池莲花,终都不是虚妄。沈岸和宋凝,命中注定,本就该如此的。
让心在灿烂中死去,让爱在灰烬裏重生。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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