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文人(1 / 1)
【看见你和别的女人,脑子是清醒的,只是身体不受控地丢兵卸甲】
沈回音往方含章办公室走的时候,路过茶水间,听见几个小姑娘正闲聊,说起来方含章大早上四点给她们全组发了邮件,声明工作进度和工作效率的事。这几个姑娘刚转正没多久,都怨声载道地吐槽这个空降的新BOSS太难搞。
沈回音听着就笑了,有点儿“幸灾乐祸”。总归方含章这姑娘是跟她自己一样容易招人骂的性子,不过她俩就是这样一直在被骂,从未被打倒。
方含章看见推门进来的沈回音,立刻就站了起来,面色不悦地说:“你坑了我!“
沈回音皱了眉,没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况。
“你没告诉我这个剧本是IP的开发。”方含章把一沓A4打印纸递过去,“当然,搞清楚这个CASE所有的背景是我的工作。但是,你一开始提出这个项目的想法时就应该告知我。”
沈回音接过来扫了一眼这沓资料,抬头说:“因为我跟沈凌已经接触过,她同意了进行小说改编的事。”
“请问版权合同在哪里?“
“这是你该处理的事情。“沈回音一脸理所当然地说。
方含章听了就把头转了过去,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出来,镇定了一下,才说:“我必须提醒你,我是制片,不是你的助手。按照合理的项目进行步骤,应该由我在第一开始就把可行性的问题解决掉。而不是全由你来拿主意,指挥我去替你把事情搞定。”
沈回音看方含章这么严肃,一下子也有点儿慌,她才反应过来,自己失误了。
“诶你别生气,咱现在去签合同呗——”沈回音连忙软了语气,说:“我真的都跟沈凌接触很久了,她是给了口头意向的。”
“学姐,我真是不想说你天真,可你——”方含章的手按上了额头,又叹了口气。
沈回音看她这表情,觉得事情可能是没那么简单。方含章这种个性和能力,要不是大事儿,不至于这么严肃。
“你今天晚上跟我走一趟吧!”方含章抬头跟沈回音说,“ 我跟我本科同学打听了一下,沈凌今天晚上和她的经纪人会去凯悦酒店,说是见编剧。我猜,说的应该不是你。”
沈回音这一听,又惊讶又搓火儿,紧锁眉头沉默了几秒,说:“好。”
晚上到就坐落在荆楚江边的凯悦,她俩没堵上沈凌,倒是撞见了李琛。方含章不认识这人是谁,光看见沈回音气势汹汹朝这个年青男人走过去,一开口连招呼都没打就问:“你是来见沈凌的吧?想拿下她的小说?”
李琛跟沈回音老相识了,大家都是一线的编剧,前两年想合作写个作品,被沈回音拒了。他心里还憋着这口气呢,被劈头盖脸问过来,脸立马就黑了。
“我就是来作陪的。“李琛冷冷地说:“我可不想给这些个言情小说作家当枪使,我又不是没长脑。我吃编剧这行饭的,居然得给人家改小说去,我可跌不起这份。看来沈编剧是心宽,也想趁着IP开发这势头火一把,是吧?”
沈回音当然听得出这话里话外的嘲讽,直接呛过去:“是啊,我哪比得了您。我得养家糊口,给钱我就写。我也想端着文艺的架子显自己阳春白雪,可惜我没资本耍高贵。”
李琛被噎得出不出话来,瞪了沈回音两眼,一言不发地就甩手走了。
方含章这才走过去,低声问沈回音这是什么情况。
“林兮初原来那家经济公司底下子公司的编剧。抄袭的事儿都干过,居然还跟我舔着脸讨论什么编剧的尊严。真够要脸的,当自己写得比人家网络写手好多少呢!”
“所以果然是有其他公司也盯上了。”方含章咬着唇,想了一下,再说话就已经带上笑容了,“行了别生气了。有人争说明是好料,这CASE能火。”
“你倒又想得开了?”沈回音也笑了,她真是喜欢这丫头遇事儿总积极面对的态度,“那你打算怎么办这事儿?”
“别担心,我会想办法处理。”方含章还是笑着,说:“你姐花钱雇我,不就是得在这个时候让我派上用场。”
沈回音拍了拍方含章的肩,表示感谢。两个人转了身,一起往门口走。
眼前走过那俩人的时候,方含章和沈回音都停了下来。方含章脑子里一道白光劈过,傻了得有几秒。沈回音倒是眼明心亮,特干脆一句脏话骂了出来。
走过去这俩人,是苏澈和白真真。苏澈穿了一身深色便装,戴着帽子。白真真被他搀扶着,粉色连衣裙,看起来像是醉了。
沈回音抬步就要走,走出去一两米才发现身边没人。一回头,看见方含章还怔在原地,叹了一口气,走回去被她的手拽过来,拉着往前走。
“诶我跟你说,我跟我家林叔叔还没好的时候,我撞见他去荆南那边儿的破酒吧见前女友,我居然帮他从人群里逃出来。“沈回音大大咧咧地说:“我还跟他前女友一桌吃过饭。听学姐的,见情敌嘛,见多了就习惯了。”
“怎么就把你恋爱史给勾出来了?“方含章一脸“又犯病了吧?”看着沈回音。
“诶我这不是——”沈回音把目光别过去,叹了口气,合着她白担心了。
方含章撇了撇嘴,自顾自往前走。她刚刚是一下子蒙圈了,前天刚在苏澈家撞见,眼下又在这儿撞见,怎么着也得给她时间适应适应。
转天方含章就去了沈凌签的出版社,约见沈凌的经纪人。她等着他们开会结束和她谈,一坐就是快三个小时。好在她以前在国外也没少经这种事儿,还挺不着急的。
结果人家经纪人出来,只是把沈凌的住址给了她,让她自己去碰运气。
方含章捏着便签纸,心想也好,直接和作者谈,可能比跟硬邦邦的经纪人谈要顺利。
她没马上就去找沈凌,先把沈凌所有的小说刷了一遍。都到周末了,才觉得做好了准备,打算一顾茅庐,去干一场硬仗。
到了沈凌位于市中心的单身公寓,没先到这女作家还挺爽快,听她说明了来意后,直接就让她进门了。
“坐,红茶可以吗?”沈凌问着,转身去餐台倒茶。
“谢谢您。”方含章在沙发上坐好,并没有把包里的合约拿出来。
“你来,是想要我的小说版权是吧?”沈凌把茶放下,开门见山地问。
“对。您时间宝贵,我就直说了。”方含章没有动茶,回答道:“沈编剧应该已经和您有接触过,您也知道我们是非常想拿下您的小说。我们可以保证,在剧本创作和拍摄制作上,一定是目前行业内的最高水准。”
“这种话,每个公司都是这么跟我说的。“沈凌抿了一口茶,笑了,看着方含章问:“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我的小说?觉得怎么样?”
方含章听了这个问题,不动声色。她是做过准备了,因为她清楚已经成功了的文人都是什么习性。总归是免不了对自己的文章自信满满,觉得别人不夸奖是别人看不懂。
无奈的是,她即使刷完了,也只是觉得,这女作家那么大岁数还没嫁出去,原因还真是挺明显的。成天都写狗血玛丽苏,塑造压根不存在的男人,现实生活中准定谁也看不上,什么样的恋爱都不满意呗。
“我觉得为了表示诚意,我应该跟您说实话。“方含章沉吟了下,才说出这句来。
沈凌冲她挑了挑眉,示意她接着说。
“我对小说和剧本的创作虽然曾学习过,但并不擅长。“方含章找着合适的措辞,慢慢说出来:“看了您的故事,我觉得可以概括成一个故事公式就是,相貌家世方方面面都普通的女主角被一个方方面面都神奇的男人爱上了,而且很痴情。”
沈凌听这话头,觉得大概不是会说夸奖的话,也好,奉承她也听多了,还挺想看看这漂亮姑娘能说出来什么的。
“客观来说,以我个人的认知来说,这很荒诞。”方含章还是小心翼翼地找着形容词,说:“当然,就是因为现实中并不存在,才需要您编织梦境让读者钻进来。我并不是您的目标读者群,我的看法其实无所谓。我想您的目标读者是很喜欢这种故事的,受众基础很雄厚,这是很重要的优势。”
沈凌脸色变了变,但也没有什么不悦的表情,接着问方含章:“那请问,你觉得我的读者群看重的是什么?”
“男主角。”方含章很快回答,这是对任何一个影视行业工作者都最基础不过的问题,“在浪漫爱情剧中,挑大梁的绝对是男主角。您的目标读者也好,我们的目标受众也好,绝大多数都是女性。我们是要在创作中满足她们的需求的,也就是女性对理想男性的渴望。您的男主角,都是可以满足她们的幻想的。”
沈凌听她如同庖丁解牛一般把写言情故事这事儿解释了,说实话,脸上是有点儿挂不住了。不过到底长这小丫头那么多岁,她到底也得保持淡定。
沈凌又喝了一口茶,语气沉下来,问过去:“那你觉得我的男主角,有什么不一样的?”
方含章还真没发现有什么不一样的,就都要么温柔绅士钻石王老五,要么狂拽酷炫小忠犬,这不都挺典型的狗血男主角嘛。
“我觉得有一个共同点——”方含章顿了顿,一闭眼,也不管不顾了,“您好像对学习好的男人有特别的偏爱,基本男主角都会声明一下他们的学霸属性。”
“怎么,不好吗?“沈凌听出来这小丫头语气里那稍纵即逝的戏谑。
“不瞒您说——“方含章吸了一口气,说:“我个人其实并没有太感受到,他们有学霸的感觉。我以为任何一个智商正常并且有努力读书的男人,都会是那个程度。”
“呵——“沈凌实在是憋不住了,笑了出来,问:“不知道方小姐眼里的学霸什么样啊?”
“钱学森那样。”方含章第一个想起来的就是她老妈的男神,说出口了才往回找:“我是没见过钱老先生。但差几个量级的男学霸,我见过一些。我觉得吧,其实太学霸也不好。男学霸没什么意思,用来碾压就好了,不适合来谈恋爱。您写的那个程度的,还挺好的。”
沈凌听完了,一低头,茶杯也空了。她活到三十多岁,还真是头一遭,头一遭被这么个小姑娘说得哑口无言。这姑娘一脸坦诚,真心把自己的认知讲给她听。她能怎么办,脸上挂不住也要承认,这姑娘说得还挺对的。
“方小姐的见解,我受教了。“沈凌把杯子放下,站起来:“我需要考虑一下,你请回吧。”
方含章当下明白这逐客令,说了两句希望沈凌好好考虑的客套话,就起身离开了。
她走到电梯门口才用了跺了一下高跟鞋,把自己搞得脚踝生疼。真是计划失误了,还以为掏出真心能有“诶,你是第一个敢这么跟我说话的人”这种玛丽苏的效果。她还是低估了文人的自尊心,看沈凌那样子,看起来是真被说得不高兴了。
真是够笨的,她暗骂了自己一句。打上本科那阵儿就开始吃这个亏,结果都那么大岁数了还是不信这个邪。就该知道,人性哪有那么能包容,还是玻璃心只爱听好话的人多。
方含章闷闷不乐地回了家,刚到楼下,车都没停稳,她老妈又打电话来啐她。一上来就说她朋友家的孩子一个在美国进了麦肯锡咨询,一个进了洛杉矶肿瘤医院,更重要的是,人家都马上就要出嫁了。
虽然这不是第一次,虽然从小到大都这样,但方含章还是听了就烦躁,闷不吭声。老太太自己说着自己的,特起劲,可越说越因为她的沉默来了火气,骂了一句“你是不是又跟我赌气?你翅膀硬了连老娘的话都敢不入耳了!”
话音一落,电话里就传来了忙音。方含章疲惫地把手机扔在副驾驶座位上,揉了揉发烫又发疼的耳朵。她是用了很大力气,才忍住吼回去的冲动。
“咚”车窗被人敲响,方含章猛地一机灵,打起精神,扭头看过去。一打眼就一惊,是何蕴,一头微卷的长发被剪掉了,利落的黑色短发只到耳边。
果然,不是同类不聚首,她们这些姑娘矫情的方式总相似。
方含章推开车门下来,一边锁车一边撇起嘴角:“怎么着,心情好了,没事儿了?”
“怎么可能这么容易过去——”何蕴顺势靠在了前车盖,说出这一句后,自嘲地笑。
方含章当然明白,不然也不会何蕴不主动联系,她就也不去烦她。这种事,终究还是一个人孤军奋战,旁人安慰陪伴都没办法让伤口结痂。
“过几天来送我吧,我打算出去晃晃。”何蕴看了一眼坐她旁边的方含章。
“好。”
方含章一双长腿支出去,手臂后撑在车盖上,侧头看着何蕴修剪精致的发梢。她猛地低头微笑,说:“你这就是沈回音说的那种啊,任他风流荒唐,你去独自流浪。”
“够酸腐的词儿。”何蕴皱了眉,一脸鄙夷地吐槽。
她说完也笑了,仰头冲着天边烧起来的晚霞,闭上了眼。焦黄色的光打在眼皮上,吹过的风染上温度,明明空气中满是夏天的香气,她却忽然觉得有点儿冷。
方含章看着何蕴镶了金边的发丝,觉得漂亮,很喜欢。
她本来就特别沉迷于看女孩子逆光的头发,包括她自己的。还上学的时候,傍晚走过篮球场,阳光斜斜打过她的发梢,勾勒出细细的金边,在一旁的爬山虎上画下纤长的影子。
她就一直偏头看着自己的头发,不看前路。有时走着走着撞上一个胸膛,是苏澈。他一开始总气恼地伸手环过她脑后,熟练地给她帮出一个利落的马尾。后来拿她没办法,就只是牵过她的手,拉着不看路的矫情姑娘走到太阳落山。
“我跟苏澈分手的时候,也想去剪短发。情伤的标配嘛。”方含章闲聊的语气提起来,“你知道的,美国剪头发太贵了。我那时已经很久没剪头发,都长发及腰了。可我是沙性发质,所有理发师都说我不能剪短发,剪完会炸毛,会很丑。”
何蕴听着伸手拿起一缕方含章的头发,放在手里摩挲。她倒是觉得,虽然方含章这姑娘内在坚韧明烈,但还是适合留清婉的长发。毕竟,若不是内心生来就疤痕体质,何必把自己武装得刀枪不入。
“然后我干脆也不浪费钱了,反正女人就总是纠结于这种形式主义的事情。头发不过是头皮上的毛,毛没了又不代表能失忆。该记得的混蛋,就还在脑子里活得好好的。”
方含章说得那么戳何蕴的心,何蕴听了却笑了。这姑娘有时候思维真是太跳脱,冷不丁就让她哑然失笑。
“可我也委屈啊,就因为我沙性发质,我就没剪短发的权利吗?”方含章还自顾自说着,晚霞的光并不刺眼,她就仰头迎上去,像冲着老天爷吐槽:“就因为我个性拧巴,有性格缺陷,我就没有谈个顺遂恋爱的权利吗?”
“嗯,你没有!”何蕴斩钉截铁答了她,带着职业病一般的冷静,“我告诉你,秦暔教会了我一件事儿,就是得认命。你就是注定得一辈子长头发了,别折腾。你明知道自己有多拧巴,但就是坚决不改,那你可不得载跟头。”
方含章听了一点也没觉得像是晴天霹雳,虽然很多年前第一次听何蕴数落她的时候,后脑麻了很长时间。可现在她听着,只是觉得何蕴终于恢复正常了。一针见血,直截了当,才是她认识的何蕴。
“我认栽啊。我得为自己的错觉负责。“方含章呼出口气,自言自语一般,低声说:“我以为,就像我喜欢别人眼中孩子气不靠谱的他那样,连他的疯狂和笨拙我都喜欢了。他也应该是同样的,同样喜欢着我的硬邦邦,我的重事业,我的一根筋。我以为他喜欢的就是那些,我原原本本的样子。可是——”
方含章又笑了,她自从那次哭过后,再提起这些事就总是自嘲微笑。
“是我傻,他怎么可能跟我一样傻。”
一阵喧闹声传来,是小区里进来了几个放学的高中生。婴儿肥未褪的小女生,扎着高高的马尾,宽大校服遮盖了已然发育的曲线。
她们说说笑笑地走过,三言两语飘过来,在吐槽监考的老师,以及班上帅气的课代表。
何蕴被引开了思绪,怔忪地看向那群稚气的女生。想起来,方含章和苏澈恋爱时,比那些小女生大不了几岁。
方含章的脸上依然胶原蛋白满满,可何蕴竟然确定无疑,自己看到了沧桑,这种根本不符合她年纪的质感。
一段情感,要付出多少气力,才会让一个人几何倍数苍老?
如果想着明天就会死,今天却还坐在黄昏的风里望云兴叹,因为心里放不下一个人而失了生的兴味。那一定会觉得自己愚蠢至极,当机立断决定不再耗费精力。
然而,她们终究只是凡人,无法用内置的电脑程序生成活下去的合理姿态。
她们会活下去的,会活得物质丰盈,或许以后终究会嫁一个不那么热烈的男人,满头白发时也能面带微笑地讲起年轻时这段失败的恋爱。
只是,此时此刻,知枪炮应该换成玫瑰,却不知心该去哪里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