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第十三章 玉玄鸟(1 / 1)
夜色深沉,星垂四野。
鹿郢走到船头,遥望着渐渐远去的山阴城。
他没有回头,只沉声道:“五年前,会稽山里伐木的樵夫发现了一颗擎天巨树。范大夫命人将此木砍倒加以削斫,用丹青画五彩龙蛇之纹,嵌以黄金白玉,号称神木。为运输神木,父王奏请吴王准许开凿了这条山阴水道,派专人监督将神木浮于水道之上,直达姑苏大城。吴王自以为是天赐祥瑞,下令万人修建二百丈高姑苏台,用神木做砥柱。伍子胥极力反对,奈何吴王已被自己的霸主梦迷失心智,竟与伍子胥反目。与此同时,文种大夫在会稽城南广建谷仓,空而不用,以示国库空虚。十年来,越国虽已展露中兴之象,但还不足以与如日中天的吴国抗衡。”
无韵为他重新换了热茶,他端起来一饮而尽,“妹妹此去吴国举步维艰。有一个人,妹妹一定要倍加小心,就是杀死哥哥的姬子地。此子尽管长大成人,却劣性不改,骄奢淫逸、好色贪婪、凶残成性,仗着其母郑妃的宠爱无法无天。
吴王眼下已成年的子女有三子三女:长子太子友,也就是我们这次争取和亲的目标。次子姬子地已经提过。三子公子皙,夷光娘娘所出,吴王最宠爱的儿子,当世道家大贤凌旭子的爱徒。十年前我在吴国为奴时,他年纪尚幼,一直无缘得见。据说他的才华还在太子之上,没想到十年后,会需要他来兜住我越国的颜面。还未知夷光娘娘的想法他是否已经知晓、又会作何反应。”
山阴水道上一片漆黑,唯有夜行的船头上,还有点点的灯火在明明灭灭间闪烁。半夜的江面上起了风,吹在人身上有些微微的凉意。
芽儿为鹿郢和无韵取来两件薄薄的披风,鹿郢将那件淡紫色的接过去披在无韵身上,“妹妹累了么?”
无韵摇摇头,“太子哥哥,我还不累。”
鹿郢的眉头微微的皱了一下,“妹妹,以后私下无人时,还是直接唤我哥哥吧。”见无韵疑惑的望着她,他抬抬手示意两人一起在茶几前坐下,“每次听到有人唤我‘太子’,我的心就揪的生疼,总觉得这个称呼是从与夷哥哥那里偷来的。他为我牺牲了自己的性命,我却占据了他的太子之位,我怎配的起这个称呼!‘太子’两个字如同一根高高举起的鞭子,日日悬在我的头顶,每唤一次,鞭子就会狠狠的抽下来。吴国一天不灭、鞭挞一天不止,我也就一天不配这个称呼。除非等到吴国灭亡那天,等到将吴王和他的儿子都送上断头台时,妹妹再唤我‘太子哥哥’好吗?”
她屈身行了一礼,“无韵遵命。”
杯中茶已凉,无韵命人重新热了一壶。她将鹿郢杯中的茶水倒入了江水之中,换了一杯热茶。“哥哥这些年受了太多苦,承担了太大的压力。无韵觉得,头几年的苦难固然是吴王父子造成的,但回到越国后,却是哥哥自己把自己逼得太紧了。”她将青碧色的杯子递到他的手中,“在哥哥看来,何为‘太子’?”
鹿郢不明所以的看看她道:“太,大也,有容乃大。太子是天子的嫡长子,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国家危难时刻,自当敢为天下先。”
“既然哥哥如此明白,那无韵且问问哥哥,当年你和与夷哥哥的情形互换一下,哥哥的决定跟与夷哥哥的决定是否会有不同?”鹿郢低下头,没有出声。
无韵柔声道:“没有不同,哥哥也会选择与夷哥哥的做法,牺牲自己去救嫡亲兄弟的性命吧?这就是了。我们心里都很清楚,他毁了容貌,今生便与王位无缘。作为母后的长子,选择替你自首顶罪,是当时情况下他求仁得仁的唯一出路,此乃大义,就如同哥哥曾经毫不犹豫的去杀掉晋使一样。况且,与夷哥哥也不是为哥哥而死,他是为‘太子’而死。你与他乃是一母同胞,没有人比你更适合继承他的位置,去挽救千万越国百姓于水火之中。如此抉择,总比将来他因容貌尽毁而被父王废黜、由你取而代之要好的多吧?若真是那样的话,到时父子情、兄弟情,还有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的母后,阿韵不敢想会是怎样一副情景。与夷哥哥他牺牲了自己,成全了大义,也成全了亲情。所以,哥哥你又何必为此过于自苦?你要做的只是卸下包袱,全力以赴的应对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哥哥,你仔细想想,无韵说的可有道理?”
鹿郢听着无韵的话,半响无声。他沉思了片刻,终于抬起头来微微动容道:“母后曾说,妹妹是人间难得的一朵解语花,鹿郢得遇妹妹何其有幸!”
“哥哥将无韵当做至亲之人,句句推心置腹,又怎能不叫阿韵汗颜?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又岂容阿韵藏私?”她站起来,走到船头,“哥哥可曾有过心仪之人?”身后的鹿郢没有回答。
无韵了然,“那便是有了。圣人说:食色,性也。哥哥正当青年,若无心仪之人,又怎会视千娇百媚为无物?只怕也是苦于不能相守。无韵不知当年的夷光娘娘是为了什么,毅然背井离乡去吴国为间。在灭国仇人面前强颜欢笑,需要多大的勇气,无韵想想都不寒而栗。可即使再难,为了心里的那个人也只能义无反顾。”
“这就是我迟迟不肯成婚的原因!”鹿郢蓦然道:“堂堂七尺男儿,为了自己所谓的王途霸业,就一定要牺牲心爱的女子和姐妹吗?父王如此、范蠡如此、你的意中人也是如此,还有我,我明明知道妹妹此去九死一生,却要为了一大堆冠冕堂皇的理由亲手送妹妹进火坑。这样换来的宏图大业究竟有何意义?”他站起身,愤然将手中的杯子掷进江中,“太平若由将军定,红颜何须苦边疆!”
无韵没有想到鹿郢的心中竟会有如此想法。古往今来,诸侯枭雄都将女子作为礼物送来送去,何曾将女子当成有血有肉的人、关心她们的喜怒哀乐?她动容道:“哥哥,红颜的命是命,将士的命就不是命吗?王侯将相的命是命,平民百姓的命就不是命吗?无韵自幼求学墨家,墨子曾说,众生平等、兼爱。当今天下,诸侯争霸,战乱不休。都说春秋无义战,若凭我一人之力,能够兵不血刃救民于水火,阿韵虽万死不辞!”
鹿郢望着眼前的奇女子,她站在黑暗里,眼睛比天上的繁星还要明亮。他禁不住在心中慨然而叹:渚宫里的那个人,他知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他从怀中掏出一对玉佩,解开挂佩的丝绳,取下来一枚放在了无韵的手心,“我们越国姒姓的图腾是玄鸟,寓意烈火重生。玄鸟守冬去春来之信,“信”是我越国根基所在。与夷哥哥是太子,他的玄鸟是和田玉,我的是鸡骨白。我把它赠与妹妹,日后妹妹若是遇到万难之事,就让人把它送到馆驿去,馆驿的长史倪前是我的心腹之人。此佩如我亲临,无论何事,他都会全力以赴。”
无韵托起玄鸟,白色的鸟身娇小玲珑,体态优雅,小小的,软软的躺在她如玉的手心,像是正要展翅欲飞。玄鸟身上刻着一个小小的鸟篆铭文:郢。她仔细的将玄鸟用锦帕包好,放进自己的袖囊中,寻思着回头让芽儿找个丝绳串起来,好挂到脖颈上。
她笑着对鹿郢谢道:“我会好好珍藏,不到万不得已之时,不会将它示于人前。”说完,她端起面前的黛色杯子,“哥哥,世间之事,不如意者十之八九。今生所求,得之我幸,失之我命。阿韵以茶代酒,敬哥哥一杯!”
兄妹二人将空杯抛入朝霞初映的江水中,相视而笑。
船队沿着山阴水道行驶了二十余日,终于在一个夏末的清晨进入了太湖水面。
“禹治水于吴,通渠三江五湖。”上古时候,天降大水,黎民受难,当时以太湖水患最为严重。仁者舜帝姚重华任命夏禹到太湖治水。夏禹到太湖后,上观天文,下识地理,穷游五湖,三过家门而不入,历时十三载,耗尽心血,终于开凿了三条水道:东江、娄江、吴淞江,沟通了太湖与大海的渠道,将涛涛洪水疏导入东海。
船只一入太湖,众人只觉得眼前豁然开朗。三万六千顷的水面伸展到天际,湖面恰似凹陷的新月。西南丘陵山地,湖岸平滑呈圆弧形;东侧平原与水泽,湖岸曲折多湖湾;北部有苕溪、荆溪两大水系汇水入湖。沿湖低处筑堤圈圩,沿湖高处引用江水兴筑陂塘。朝霞映照的太湖明澈如镜。碧蓝,澄澈,嫣红,湖光与山色交汇间,岸边的蒹葭疏疏朗朗。渔人还未晨起,徒留空空的渔网寂寞的挂在水泽旁。
极目远眺,霞光里,一座气势磅礴的城阙岿然耸立,姑苏大城已等待了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