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番外 第二种结局(1 / 1)
庄严肃穆的教堂,钟声响起。
教堂的庭中站着一位英挺俊朗的新郎与一位妩媚秀美的新娘,俨然一对天作之合的璧人。穿着黑袍的牧师打开手中圣经望向一脸羞涩的新娘,“请问程锦云女士,你愿意嫁给这个男人吗?爱他、忠诚于他,无论他贫困、患病或者残疾,直至死亡。你愿意吗”
新娘微微地红了脸,抬起头飞快地扫了一眼对面的新郎,低下头去,含着一点微笑轻声却坚定地回答,“我愿意。”
牧师也笑了,又转头看向另一边的新郎,“请问明台先生,你愿意娶这位女士为妻子,爱她、忠诚于她,无论她贫困、患病或者残疾,直至死亡。你愿意吗”
可是,牧师却没有听到新郎的回答。那个年青人似乎沉浸在一种失神的状态中,好像完全没有听到他的问话一般。等了足足有两分钟,牧师忍不住有些焦急,清了清嗓子,咳了几声,又一遍问道,“明台先生,你愿意吗?”
前来观礼的宾客中坐在最前排的人群中一位身着裘皮的中年女子窥出了端倪,伸手半掩住口,压低了嗓音轻唤了一声,明台。
年青的新郎猛地一个闪神,抬起眸来,意识渐清明,仿佛刚刚认识到自己身处何处。不错,这个在婚礼上走神的新郎正是明台,而此时,距离“死间计划”完成已有两年,今日,却恰好是他的老师王天风的死祭。他死了已有两年,他对他的记忆却分毫未减,更如春末夏初的野草肆虐地生长,伸枝蔓节。正是因为看出了这点,他的大姐明镜才出面作主,选在今天为他,明台,完成婚礼。不仅仅是为了结下与程家的姻亲,更因为,要了结这个她最心疼在意的弟弟心里最不可明言的心事。
明台看进明镜的眼底,一片赤诚的期盼,又望向对面的锦云,一点点焦急的慌乱。
罢了,他心底轻轻叹了口气,那个人已死,那么这个世间,任何一个人与他,都再也没有任何的分别。他终于抬起头看向人群的远处,那里是明家的亲友,开口说道,“我……”
然而这时,人群的后面,教堂最隐蔽的角落里,一个身着银灰色长衫戴着黑色礼帽起身离去的人影突然落进了明台眼角的余光里。
难道是他?明知道有多么的不可能,明台依然无法阻止自己震惊的思绪越跑越偏。快要出口的承诺被他生生吞回了喉中,不可能,他明明已经死了。明台告诉自己,可是,如果那是他呢,如果他没有看错的话,难道他就要这样让一个可能这样从他的眼睛底下生生溜走了吗。这个荒谬的念头一瞬间电光火石一般闪过了明台的脑海里,他不顾一切地穿过人群,追了出去。
人呢?追出去的明台一眼望去,大街多是穿着长衫的人影,哪里还有半点踪迹,强压下心底火烧火燎的焦躁,定下心,猛地瞥见小巷的拐角处一片微微隐露的衣角。在那里,他咬住牙,压住了脚步落下的声音,迸住了呼吸的变换,一点一点挪了过去,直到逼到只差一线的距离,终于伸出手,一把死死攥住了那一片衣角,如一个溺水垂死的人拽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那人极快地扭过头,却被明台另一只手刹那间掀落了头顶的礼帽。
四目相对,明台迸住的气息一下子全部灌进了喉里,从眼底逼出了不受控制的泪,他半张着嘴,看着眼前这个人的脸,这张脸,他以为这一辈子他再也不会看见的脸,完全发不出任何声音。
倒是那个人,烟眉风目,淡然平定的神色,风姿如旧,望着他,道,“明台,是我,好久不见。”
明台一时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伸出手去想要触摸一下眼前人分毫未变的眉眼,却又害怕自己触手所及的只是一片虚妄的幻象,硬生生将已经伸出的手顿在了空气里。可是眼中的泪却点点滴滴的滚落下来,星星洒洒,灼烫了他的皮肤。他发白的唇齿像含进了半口滚烫的热油,哆嗦的厉害。
那人如水浸墨的眼神轻轻扫过明台微凉的指尖,一刹那的凝聚,伸手把明台的四根手指攥在了自己的手心里。明台两年前在76号的刑房里被拔去又重新生长出的新甲突然间疼的钻心彻体,直到这时,他才听到自己沙哑着嗓叫了一声,“老……师。”
王天风拢起眉心,细细打量着眼前已经足足有两年多未见的明台,有点意外的发现,这个在他的记忆里风华正茂的年轻人竟然生出了白发,看上去倒像是苍老了一些。他并不知道,明台,这个他最心爱的学生,在得悉了死间计划的真相后所遭遇的锥心之痛。那样无日无夜在死生之间寻而不得的疼痛,消耗了明台的年华和心力。但是此时,他与他咫尺相近,竟然会是千头万绪无从说起,相对无言的沉默。也或许他根本不该回来,这个念头在王天风的脑海里一闪而过,他本是早已不存在这世间的死人,只是因为心头那一点微弱又执着的放不下,才冒足了十成的风险,不顾明楼对他的各种警告回到明台的身边。然而当明台出现在教堂中时,王天风承认,他没有办法如他以为的那样能够冷静的坐到这场婚礼的结束。是师徒,是搭档,是朋友,是情人?王天风从不曾仔细的去判定和分辨自己对明台到底是哪一种感情。但无论是哪一种,他都十分肯定自己绝不想听到从明台的口中说出那句“我愿意”,所以他只能离开。
一念至此,高傲自负如王天风者,也只能松开掌心的指尖,淡漠的眼底生出了决绝的去意。只是,这一丝去意已经分毫不遗地落入了明台敏锐的目光中,他握住他的衣角,恍恍如一松手即将放走一只再也难寻的飞鸟,急切地问,“老师,你要去哪里?”
王天风一愣,没料到自己的心思如此准确地被察觉了,可很快又释然了,答道,“去哪里,都已经和你没有关系了。而且,不要再叫我老师。明台,我说过,我们的师徒缘分早已尽了。”他甩脱明台揪住他衣襟的手,转身之际,身后的明台不顾一切地追上前来。
“我和你一起走。”
王天风一下子顿住了身形,回过头,墨样的眸子里深不见底的幽暗,“你说什么?”
明台并不知道,王天风能够活着从死间计划里全身而退,是有赖于他的大哥明楼的功劳。即便是明楼,在这个计划里,也没有万全之策能够保全王天风的性命。王天风的计划从来容不得他人插手,即便那个人是明楼。所以,只能说,是宿命。这是明楼冒着极大地风险通过内线把奄奄一息的王天风从尸体堆里扒出来,找到最出色的外科医生将他从死亡边缘拉回来后得到的结论。
百死一生,那位身经百战的外科医生一脸凝重地告诉明楼,“哪怕我用尽全力,只怕他也仍旧是个‘死’”。
但是到底,经过两天一夜的漫长等待后,从死神手中挣出性命的王天风睁开了眼睛。
“你能活过来,真是个意外。”
这是王天风醒来时听到明楼对他所说的第一句话。
其时,明楼的心头五味杂陈,说不出的复杂。他与王天风相识于少年时,曾同为蓝衣社的旧僚,这个人是个什么样的人,没有人会比他更清楚。只是,他竟然会在他昏迷不醒,意识全无的情境下,听到他的口中那几不可闻,轻如蚊咛的两个字“明台”,委实出乎了他对他所有的认识。至少,在那个女人,苏云姝死后,冷漠如王天风,高傲如王天风,狠辣如王天风,撒起泼来像个女人一样的王天风,竟然会把除了苏云姝以外的其他人的名字放在心上,到了这样死生一线的时刻仍然不能忘怀,这不是明楼所熟悉的王天风。
仅仅是这样一点点,就足够让明楼猜到了明台在他心底的重量;也仅仅是这样一点点,就足以让历遍了人世冷暖、浮生风月的明楼动容。
可是,有些话,他却不得不说。
“你必须走。”明楼看见王天风眼睛里一线明光转瞬即逝,咬住牙,把未竟的话一口气全部说完,“现在,不管是在日本人那里,还是军统的名单上,你都已经是个死人了。所以,你必须走,你,必须放弃他了。”
明楼没有说,他是指谁,但是他知道,王天风一定很清楚,他们都很清楚。
明楼不去看病床上王天风没有表情的脸,转过身的时候听到了那个人临走前的最后一句话。
“明楼,我不欠你什么了,你的兄弟,我还给你。”
还回来的是人,还不回来的是什么。
两年间,明楼看得分分明明。
“你到底在想什么?”明楼对着低着头一言不发的弟弟难得的声嘶力竭,“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还在想着他是不是。别说他已经是个死人,哪怕今天他还活着,你难道就不清楚,你们之间根本绝无可能。明台,别的不说,就是大姐那一关,你怎么过?!”
然而,他竟然回来了,明楼的脑子里轰的一声,像被人拉开了一颗手榴弹。两年了,他竟然回来,竟然敢回来,竟然冒着被发现,追杀,除掉的千险万阻,回来了!
对于明家的女掌门大姐明镜来说,这简直不下于天要塌下来。她费尽心思,用尽了方法,拿出家长的威严和长姐如母的温柔,好不容易迫着自己最小的弟弟点头应下了这门婚事,却万万没想到,他竟然在婚礼的现场,当着新娘和一众亲友的面前,就这样堂而皇之的逃走了。
而此刻,他虽然回家了,却带着他那位前军统处长的老师,人称“毒蜂”的特务头子王天风一起回来了。
“你,你到底想要干什么?”明镜眼前一阵阵的发黑,气到天旋地转,几乎将手指直接戳到了明台的脑门上。
但是,笔直的跪在她身前的明台丝毫不为所动。
“大姐,我要和他一起走。”
“你说什么?”明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她将手指向身边的沙发上,那里,王天风正端起一杯清茶,细细的一点点啜入口中。
“你要和他一起走?”她“哈”地笑出声来,“你不知道他是谁吗?你做了他的学生,便也成了一个疯子,连廉耻之心也没有了吗?”
明镜急红了眼,苦口婆心地乞求,“明台,你要清醒。先不说别人会如何看待你们。他可是军统特务,他这样的人,见多了人间风月,会待你有几分真心。况且,日本人和军统若是知道他还活着,也绝不会放过他。你跟他走,将来就是在刀尖枪口下逃亡了。”
明镜说这些话的时候,王天风就端坐在沙发里气定神闲的品着手中的那盏淡茶,眉目间远山静水,不见丝毫的端倪和慌乱。直到明镜气急了,一番口舌之后仍不见明台半点觉悟,一掌劈头掴在明台的脸上。明家小少爷的半边面颊登时高高肿起,五道指痕鲜红清晰。
直到此时,从始至终便在一旁冷眼旁观、一言未发的明楼才细心的捕捉到,王天风握着杯盏细长的指节狠狠地一颤,平静的瞳孔里浮生了一层鲜明的怒意。
“大姐,别说了。”明楼果断的打断了自家大姐絮絮不休。王天风既然回来,事情就一定要有个了结,不管是哪一种了结。明楼的心底清明如镜,他看向王天风,点了点头,道,“你和我进来。”
他和明楼,从来席无好席,聚无好聚,这一点王天风有着极为深刻的认识。不过既然来了,这一关便迟早是要过的。王天风放下长衫的下摆,站起身,云淡风轻地扫了还跪在地板上的明台一眼,跟着明家的大少爷进了里屋。
“你要带明台走?”明楼一开口便单刀直入地问道。
“没错。”王天风不觉得自己还需要和这条毒蛇继续绕弯子下去。
“那好。”明楼扬起唇,微微笑起来,合起手轻轻拍了拍。立刻,从门外一个仆人端着一只盛了两杯清水的托盘走了进来。
明楼伸手将托盘推到了王天风的眼前,看了对方一眼,用最不动声色的声线缓缓的道,“你知道,从明家带走一个人绝不会是简单的事。”
“这里有两杯水,一杯有毒,一杯没有毒,你挑吧,留下的一杯给我。如果你死了,我就把你埋了,明台留下。如果我死了,你带着明台走。但是,如果你不想挑,现在就可以出去,明家绝不会有人为难你。”
片刻的静默,在明楼震惊的目光中,王天风端起一杯水注入到另一只杯子里,而后,举起了那只注满了水的杯子,一扬头,一饮而尽。
明楼有点说不出话的感觉,缓缓地问,“你怎么知道水里没有毒?”
“明楼,”王天风伸手抹掉了唇角的水渍,“你要是让我死,当初怎么会救我呢?”眼神轻蔑到像在看一个白痴。
老辣如明楼者,第一次有一种气结到无力的感觉。和王天风玩这手,果然是行不通的。但是想到明台,这个最心疼的弟弟,明楼心底那一点执拗又不依不饶的生出来。他就不信,自己会没办法从这个疯子的嘴里撬出一句实话来。
于是,明楼拧着眉,问道,“如果,我是说如果,这水里有毒呢?”
那人端起剩下的半杯水,饮了一口,说,“事到如今,如果我带不走他,那倒也算是我的另一条出路了。”
明楼一愣,依然被这句回答深深地惊住了。他在王天风泼墨如画般的眼眸里看到了两年前那一线转瞬即逝的明光,也许他早在两年前就该猜到,这个人,除非是死,恐怕是绝学不会“放手”这两个字的,终于深深地叹了口气,“你这个疯子,果然有种。我本想问你,对明台到底是什么心思。现在看来,似乎是不用问了。”
“不过,”明楼顿了一顿,促狭至极的大笑起来,“我也不管你和明台谁上谁下,不管从哪一层来论,你是不是该叫我一声‘大哥’”?
不想,王天风面不改色的放下了手里的杯子,倾身向前,一声冷笑,“不管从哪一层来论,我都非常肯定,冬天还没过去,你,确实是没睡醒。”
疯子果然都是不要脸也不讲理的。明楼不无咬牙切齿的想到。
两个月以后,
明台从睡梦中醒来时,看了一眼那个侧躺在他身边的人,依然有种不切实际身在梦境的错觉。他忍不住咬了咬那人温软的耳垂。果不其然,在睡梦中也依然保持着警觉的王天风立刻醒转过来。
“你干什么?”略略沙哑的嗓音里一点点难掩的嗔责。
“老师,”明台故意“调皮”贴的更紧,感觉到身侧的那人立时整个身体都僵直了,才压低了声音慢慢的问道,“我要知道,咱们走的时候,你和大哥说了什么,他怎么会是那样的表情。”
王天风的眉心一跳,没有回答,脸色却有些微微的红了。
“老师你不说吗?”明台肚子里的坏水一个劲泛起来,贴着那人的脖子后微微地吹了一口气,在他的身体里轻轻动了一动。王天风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没了,简直连骨头都快酥麻了,连额头上也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来,咬着牙根低喝道,“你疯了,给我停下。”
可明台哪里还停得下来,只冒出了一句,“我是疯子学生,当然也是疯子了。”
这大概就是现世的报应,他怎么会有这样的学生,那一刻的王天风,不无崩溃的想到。
直到很久以后,明台才知道,当时,他的大哥明楼说服他的大姐明镜,只用了一句话,“明台和他走,我们都可以放手。”
而他身边的这个人,在带着他离开前,留给明楼的最后一句话是,“多谢了,大哥。”
所以他才会在明楼的脸上看到那样的一种目瞪口呆的表情。
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
此生有你,足慰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