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宫篇之第六章 季(1 / 1)
雨嗒嗒的下个不停,站在洞府前,看着周围的青藤上滴下的点点细水珠,心中有些慌乱,今日,不是个什么好天气,一直待到未时,才撑了把骨伞下了山,一路行来,也听了不少传闻,秦王嬴则将要迎娶唐氏,联姻本就是巩固地位的必要条件,何况,才刚刚稳定着。她并不介意,只是需要一个答案。
秦王宫并不是那样好闯的,原本以为这玉扳指会是畅通无阻的,后来才知晓,男子对于女子的信物,永远都只是摆设,根本就是无用的。
整个王宫灯火通明,带刀侍卫将她整整围了一圈,这样的阵势终归是惊动了他。
一身华服,冷漠异常,站在宫殿的阶首,隔着雨帘看他,不知是天太黑的原因还是怎么的,他的神情有些肃穆,带着淡漠与冷面。坐上这个位置的他是这个模样,静静地看着,谁也不肯多说一句话,似乎谁先开口谁就是败者,周围的一切仿若是雕像,时间如流水,一分一秒的过去,雨水的滴嗒声,渐渐记录着时光的历史。
仿佛等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他抬手退去了军队,空旷的宫殿没了火把的明焰,陷入了一片漆黑,只听雨声簌簌的落。
一步一步下着台阶,向她走来,黑云马毡靴踏着雨水溅上袍裾一角,渐渐靠近的气息,一时有些难耐。
伸出手来,顺了顺她鬓云旁的发丝,一贯的温柔,一贯的动作,说出的话却没有了那份温柔:“你怎么会来?”
陌生的问句,的确是不该来的,宁可被欺骗,也不愿意接受定了的事实。
从怀里掏出玉扳指,低声道:“你曾说过,你不在我身边的时候,它能护我周全的,这,就是你的承诺,嗯?”
蔾珩接过玉扳指,握住她的指尖,冰凉冰凉:“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重来”
重来,幻境中原本就只剩一天的生命,在她和王座之间,终究是有了答案,如此便没
了机会,抽离他的桎梏,表明了一切态度,比起从前的那些,她想,这样的结局该是满足了才对。
转身,提步离开,刚走了两步,蓦地,他从身后将她拥住,呼吸就在耳畔,淡淡的龙涎香的味道萦绕在鼻间。
“阿漓”这一声带着几分怜惜,却不是沉痛,惋惜之意尽在其中:“你,当真选择了离开?”
雨水顺着他的青丝滴进她的脖颈处,冰凉的很:“蔾珩,我问你,你又是否可以放弃王座随我离开?”
身后一阵沉默,心凉了半截,似是坠入寒冰地狱,显而易见的答案,又何必自取其辱,无论如何,天下才是他唯一的选择。
感觉手臂上的力道渐渐松懈,良久才放开,自始至终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过了今晚,明日太阳初升时,便是离开之日,她不后悔,至少在这个时空,曾经有过他的宠溺,感受过他的温柔,一步一步的走着,素白的衣纱,素白的云靴,早已沾上泥泞的雨水,雨不住的落,不曾回头的她,无以知晓身后那惋惜的目光。
蔾珩的神色复杂难辨,一直看着女孩儿的身影消失在宫墙,静静地像个雕塑,不知何时,身边多了位身着淡紫色裙裾的女人,发带飞扬,身姿高挑,左耳上的银环泛着冷光,撑着的伞挡去了他周身落下的雨水:“已经走远了”他似乎并为所动,依旧看着远方,末了,她了然道:“你后悔了,不该找上她”
这句话果然奏效,他看向颉姬,淡道:“这样的话,你是如何问出的?”
以颉姬对他的了解,什么事都会有个度的,唯独这个,除非他能亲自证明
她垂下眼帘:“但愿陛下能记住今日之话,颉姬不过是履行职责罢了”
“接下来的事情便交由你处理,可要滴水不漏”
他的话说的轻松至极,可在颉姬听来却带有一丝怜惜。
阴阳家的东西,她从未失手,只是这一次,情况似乎略有些不同了。
颉姬的唇角勾起一抹孤独:“本尊,更希望陛下能有分寸”
蔾珩蹙眉,有些不悦。
她自顾自道:“只有这样,它才能为你所用”
也许真是这样,又或者是抱着另外一丝希望。
他提步离开,颉姬撑着伞站在原地,衣袂飞扬,眼眸深处隐藏着什么,更像是一个看客,却掌握着所有人的命运。
雨还在不停地下,淅淅沥沥,没完没了,七日的期限,洞帘的藤蔓被风拂过,凉意渗人,刚刚破晓的黎明还未大亮,独自漫步到迂洄山的那片花簇之间,被雨冲刷过后,有份凌乱之美,过了这个花期,就只剩枯枝败叶,就像这具残破的身躯,怕是也要灰飞了,倘若他知晓此时她会消失,蔾珩还会选择的王座吗?
阖上眼,思愣之间,一阵阴风拂过,乱了她的发丝,有股凌厉之意。蓦地,睁眼,不远处立着一个白衣少年,修长的背影,看不清他的面容,只是那样一个身影格外眼熟,心惊之余,那股淡淡的龙涎香的味道刺着她的嗅觉。
死亡的气息充斥着山间,她张了张口,半晌才吐出两个字“蔾………珩”
模糊中记得她是死在十七岁那年,特意调换了时空,提前的两年里,不该有着死亡才对。箜篌影,是哪里出了问题?忽地,有些慌乱,感觉整个人都在颤抖:“你会,杀了我?”
良久,他才道:“你是妲奚,不是阿漓”
淡漠的语调提醒着什么,妲奚,神农氏,妲奚?
郇邺的话流窜在耳边:“你可知,神农氏代表着什么?”
“的确如此,可这桩神话的背后却有着另外一个秘密,关乎天下的,他更想要的”
一遍一遍的提醒,脑中某个缺失的部分,那些记忆,涌出脑海。
“箜篌影,需要一个死尸的烙印,神农氏,唯一的选择”
像是从远古传来的,命定的轮回。
风拂散青丝,遮住了眼前的视线,银银的冷光,刺痛了她的双眼,优雅的执剑姿势,修长手指上的玉扳指泛着荧荧之光,这种场面像极了那晚,他挑断她右手精气的模样,现在的他又会是什么样的神情?
长剑没入她的胸膛,快,准,狠,冷,嘴角溢出血来,飞散的发丝拂在鬓旁,一把抓住深刺的剑身,血滴滴的向下流淌和雨水,沿着衣袖的纹落,蔓延开来,甚似妖异的彼岸,碎了一地的合欢花瓣,殷红如血。
一点点的抽离冷剑,身体向下倒去,同时看清他冰冷的容颜,如霜的神情。
涣散的眼瞳映不出天地的事物,刹那间,醍醐灌顶,番然醒悟,远久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原来,早在十五岁那年就已经丧命,只是封存的箜篌影,将某些记忆一并掩埋,难怪,在这个时空,她拥有一切人类的感知,两年,就只是一个虚幻的数字,颠倒了真相,算来算去,不过就是唤回了从前的记忆,于他而言,不论什么情况,她永远就是个工具助他夺得天下的东西,生前身后,只是个有利用价值的生物而已。
雨嗒嗒的落在身上,一下一下敲击在心口,血顺着雨水的冲刷,蔓延成华丽的骨朵,开篇山野,似乎听到踏枯枝的细碎声,接着,一个幽凉的女声传入耳朵里:“她死了”
隐约感觉有双手,冰凉冰凉的,抚着?她的额头,那样熟悉的触感,衣袖间似有龙涎香的味道,良久,才听到那清冷的嗓音响起:“可惜了”
即便是转换了时空,也逃脱不了沦为箜篌影的命运。他从来不曾有过后悔,有的只是对美好东西失去的那份怜惜。
可惜了。简短的三个字,便是她的命格与执念。
只听得一声巨响,仿佛有千军万马踏破山河的气势,她知晓那是时空的破碎,犹如碎了的瓷器,无论多久也无法粘合的天衣无缝。
坠入了时空转换的通道,一道白光闪过,万分的刺眼,又回到了初始的夜,亭外的雨依旧不停,榻上的人呼吸均匀,一切都已明了,结束在一个雨夜。
静默执首,望着榻上的人,一滴冰凉物落在七弦琴上,一具活死人的诅咒。
一如当初,什么也没有留下,消散成星星点点,唯有束了光的七弦琴记载了那份寥寥琴音。
乐阁的箜篌,奏出谁的江山?
翠绿的竹林,因风瑟瑟而响,斑驳的光线驱散了烟雾岚岚,源灵的圣气越发清新,竹林的结界,他始终不愿跨近一步,似乎一抬脚就会打破世间的宁静一般。
远远的看着竹林深处,幽深的眼眸,像是要看透世间的所有,只是带着些许的忧伤。
他郇邺从来不管谁人的死活,永远都是别人欠他的,对他而言,一切都只是一场游戏,唯独这次,他似乎并不是很开心。
算来,他应该比蔾珩更早的认识妲奚,即便是箜篌影也难以谱出他的曲调。
乐阁,秦国里华丽的牢笼,阁体通亮,四周水晶断桥上的几排烛火似乎殆燃不尽,像是为谁而点亮着。
在乐阁之上,她曾告诉他,这里有着无比的熟悉之感。想来不是熟悉,而是她自己不愿记起而已!
曾经的妲奚在这里给他一个高挑的背影,那是他第一次出征,也是她第一次说出那样的话。
那时,他毁了她的唯一。
他一身戎甲,将她拽入怀中,在其耳畔,低声道:“不要总想着离开,没了箜篌影,你,什么都不是”近似威胁的话语。
妲奚半抵着眉眼,看着他腰间的配剑,忽地又抬起头来,露出明媚的笑脸,是那样惊艳,说出的话却如寒冰:“是呢!不过你如果死了,也许我才会真正的解脱了,才对啊!嗯?”
那晚,蔾珩并没有像从前一样损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直到她离去,留他一个华丽的背影,她终于不用再看着他离开了,现在,换成了他的等待,那是一种孤寒,高傲的气息。
或许到了最后,她连恨,也不曾留给他。
玉台山的竹铃,叮叮作响,敲击的奏乐,更像是一种浅浅的低吟。
一杯清茶,飘渺着水雾,袅袅清香盈满一室。
“消失了?”听着细微的脚步声,低下眼睑,品着清茶。
郇邺径自坐下,抬手倒了一杯,淡道:“这个,你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才对”
沉默了好久,似是想到了什么,道:“师姐,想来,你并没有告诉她,秦王的真正用意”
郇邺所指大抵是蔾珩那夜废了她箜篌影之举。
蔾珩想要的无非是一个完整的妲奚,只有撇去了那层身份,他才能毫无顾忌的将她留在身边。可惜了,蔾珩的苦心安排。
颉姬,淡道:“那又怎样,结果才是目的,……本尊早说过,阴阳家的,注定………”
“我,没有输”郇邺毫不留情的打断,笃定道。
颉姬并没有接着他话,端起茶盅,撇了撇茶盖的水,顿了一下道:“他呢?”
郇邺“啪”的一下,合上骨扇,唇角上扬,薄唇微启:“风穴”
“啪”的一声,瓷杯落地的清脆声,响在寂静的夜格外入耳,她微抬手,拂去了身上的茶水,淡道:“手滑了”
云雾缭绕,仿若仙境,还是那样美,树林间的藤蔓依旧如初,黑云毡靴踏着枯枝,白茫茫一片,冰凉的空气有些沁人,死一般的沉寂,没有了第一次来的模样,低啭悲恸的琴音已不知去了何处,只留下空空的一片寂林,白茫茫烟雾,数不清昔日的景象。
早在两年前,他们就已经在这里,曾经的深山之巅还是迂洄山,满山的合欢花,开得霎时好看,那时的他是个殿下,那时的她,还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美好而又清丽。
簌簌的而落的花骨,飘飘洒洒,落在其身,衬得一身白衣的她,娇艳动人,拾一支花骨朵,簪在她的发鬓之间,青丝吹拂,美的很。
他曾给她一张图纸,那是阴阳家的魔阁咒印,细细的看着,那时她低头沉思了一会儿,忽地笑道:“乐阁”
乐阁,仅次于箜篌影的美名,她笑得很艳丽,却不知那会是箜篌影的封印,埋葬了她。
那时,他想,若她不是箜篌影的主人,该有多好,他一定会将她就在身边,好好的爱护着。
烟雾的气氲,弥漫着视线,进入了风穴之地,凉意袭人,似有幽兰的冷光氲着风穴,望着空空的冷室,不知是何种感思,像缺了什么,寂寥的很。
静静地听着岩壁上滴落的水珠,滴答,滴答,一声一声的敲击。
凉意的心难以平静,眼里似有温润之感,良久,他似乎听到婉转的琴音,撩拨着冰冷的气息。
蓦地,仿若看到那一抹素白的身影置于案机前,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动着琴弦,清冷,高贵,淡雅,宛如一枝盛开的冰莲,遗世而独立,让人无法靠近,一如初见。
静静地看着,周身的冷气骤然凝滞,像等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清冷的声音响在洞穴:“神农氏,妲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