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岁月(1 / 1)
宋玉等得快不耐烦了,宫人又陆续掌了灯,她一拍腿,打算自己去紫宸殿,刚起来,就瞧见被宫婢簇拥着走进来上官婉儿。
她褪掉了大袖袆衣,只着白雀齐胸,更显柔媚之姿,手里端着一个小案,见到宋玉脸上还挂着的焦急,笑说着道:“饿了吧?快来用膳。”
宋玉走过书案,听她道:“我做的简单些,怕你等不急,将就着吧。”宋玉这才晓得她是准备晚膳去了,诧异道:“你自己做的?”
“是呀。”上官婉儿笑意盈盈的将小案放在桌上,宋玉定睛一瞧,粉嫩有纹理,似鱼肉,却是生的,小案旁放着几个碟子,葱花、蒜泥,还有个绿绿的一坨,闻一闻,宋玉直捏住鼻子……芥末!……
怜儿在旁道:“这是活鱼的切鲙,大人亲自切的,殿下放心。”
宋玉傻了,什么切鲙她没听过,但这分明是日本刺身嘛!在现代她倒是挺喜欢吃三文鱼刺身的,那叫一个鲜腻滑凉。她止不住的脸上就犯抽抽,日本人有多少是偷天/朝的?还给天/朝那帮大唐的不肖孙子辈儿炒作成天价。
上官婉儿递了筷箸给她,颇为期待的道:“尝尝?”
宋玉不忍拂她心意,夹了一片沾了些葱芥,也许是因为爱屋及乌,她觉得这生鱼片比以往在日本料理店的好吃一百二十倍不止。
“好婉儿,你真好,以前都是我的不是。”宋玉诚心诚意的替太平道歉,虽然道歉没有用。
上官婉儿含笑摇首道:“那不是你的错,我知道你心里也很痛苦,自陛下去了以后,婉儿都不知该怎么才能让你振作起来,现在好啦,婉儿不必担心哩。”
宋玉知在她心中武则天才是那个陛下,所以直至如今也未改口,微一思付,道:“韦后刚才来过。”
上官婉儿未觉意外,叹了口气道:“她还是担心我会助你,不过不要紧啦,咱们越是大方,她越是拿捏不准。”
宋玉转头见宫人都退在殿门外伺候,夹了一片切鲙放到她碟里,说道:“婉儿,有件事我想问你。”
上官婉儿心中一凛,问道:“什么事?”
宋玉见此,心付难道她知道自己要问什么?不禁大感这问题怎也得问了,便道:“我想知道当年母后和你说了什么?”
从上官婉儿的脸色,宋玉知道她问对了。她这话问的极有学问,她虽不知其中内情,但也能想到武则天定和婉儿说过自己,婉儿聪明,自然能分辨出她想问什么。
上官婉儿面色唰的一下变得苍白如纸,好久,好久,都未曾答宋玉的话。这个问题,在几年前,太平就曾问过她一次,没想到这么多年过去,太平依旧耿耿于怀。
她极力忍住,不让神色上表露出来,轻轻放下筷箸,垂头道:“是婉儿当年对不起陛下,有负陛下。”接着赫然抬眸,道:“太平,婉儿是因为你才回来的,跟陛下无关,你要相信婉儿。”
宋玉也没想到让她这么激动,忙隔案握住她的手道:“我信,我信,我信你。”然而她终究还是没能问出什么来,隐隐察觉到婉儿有所隐瞒,并非刻意,是不能说。但宋玉已知她之前分析的很对,武则天和太平都有让婉儿回长安,不过婉儿不能讲的内情,似乎意义还要更深。婉儿性格外柔内刚,一旦认定对的,就会去做,只怕是真太平,也撬不开她的嘴。
宋玉不忍难为她,可不像太平一样逼她,当年的神龙政变,不论正史野史的记载,实是婉儿对武则天的背叛,这件事,恐怕一直是她心中挥之不去的心梗,宋玉又怎忍心再提?
空气中忽然有股凝滞的沉静,两人久久都未说话。
她们都不知道,其实老天爷已给了她们一个机会,直至最后,宋玉都很悔恨没能在最初就弄明白所有的前尘往事,以致步步踏错,无可挽回。
“婉儿,我觉得韦后似乎有什么阴谋。”宋玉转开话题道。
上官婉儿迅速收起神色,道:“怎么说?”
宋玉将方才的事与她讲了一遍,上官婉儿沉吟道:“我一直就察觉她最近不大对劲,只是又说不上来,她并未有机会背着我暗地里有所动作。”
宋玉担心道:“我与你眼下这般,她只怕会防备着,对你岂非不好?”
上官婉儿浅笑摇首道:“不会的,她找你前来紫宸殿,劝我不要再和你纠缠不清,不要再相信你哄人的话。”随即叹了口气道:“其实这几年,她对我算是很好的,一直都很怕你当真一怒之下杀了我。可是我知道,你不会那么做的。”
宋玉暗道一声作孽,也不知太平被外人怎么看,定如疯狗一样。
上官婉儿又道:“太平,你打算何时上朝?”
这问题宋玉还没想过,得她提醒,兀自思索是否应当待看完卷宗,又想不如边学边用,便道:“我想明日就上朝。”停一停,问道:“你以为如何?”
上官婉儿眉目清亮起来,提袖掩嘴笑道:“那定会惊呆了他们。”
宋玉见到她妩媚娇笑的模样,难掩心情悸动,起身牵起她道:“走吧,回令月阁。”
不知道是哪一个歌词,写着“大明宫的月色真让人又爱又怕”。
宋玉爱上这个时代,爱这座大明宫,爱身畔的这个人儿。
夜空似藏青色的帷幕,点缀着闪闪繁星,让人不由为这瑰丽梦幻的大明宫和这里的人深深地沉醉。
宋玉凝注着走在自己身畔的婉儿,低垂的眼睑,把她几十年的悲伤和幽怨隐藏的很深,在面对宋玉时,露出的是一副天真娇柔。宋玉不懂她的悲怨是为了什么,她不是太平,没有和她经历过那三十年的风雨岁月,但宋玉依旧能够感受到那些隐藏的东西已深入她的骨髓和渗透在每一个细胞中,以至于在这月色下,显得是那样的清寂和孤冷。
宋玉认为,是自己在现代便对婉儿有所了解,所以也就自然而然的把那些想法代入到了现在。
史书上的婉儿,是一个与武则天一道名留青史的传奇般的女性,她执掌诏令三十载,秉国权衡,纵横大唐,扶持武则天登基做了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帝,武则天的许多政治举措,都有上官婉儿的从旁协助和提议,她还向女皇推荐了狄仁杰、张柬之、姚崇、宋璟等等数也数不清的历史名臣,甚至还培养教导了开辟大唐盛世的李隆基。
她因为武则天,放弃了满门被诛杀的深仇大恨,在武则天的后半生,婉儿作为一个特别的人存在于她的身边,替她出谋划策,替她坐稳江山。武则天的爱恨情仇,似乎都有婉儿的影子,武则天想做什么,婉儿就替她先做了,武则天要她做什么,她也毫不犹豫的便做了。
也许,正因如此,当武则天不在了,婉儿的世界兴许也变成灰色的了。
没有武则天,婉儿也便没有了方向和人生。
宋玉想,武则天死前之所以要婉儿回长安,是否有一部分原因,是想给婉儿一个可以继续活下去的目标?但这个目标对婉儿是否太悲哀了?
因为武则天的遗命,婉儿不得已嫁给了不爱的李显,周旋在不同的男人女人间,仅仅是为了要辅佐无能的李显?做李武两家的调停人?甚至有可能还让她管着那个想当女皇帝的太平公主?
所以婉儿回来了。
不是,婉儿说她是为了太平才回来的,是太平去请她才回来的。
那太平为何要去请她?难道太平不知道她一去,婉儿就会毫不犹豫的回来受这苦难?
宋玉不懂,她只是觉得,婉儿是一个伟大又悲伤的女人。
智慧、才华、优雅,不足以形容婉儿的非凡卓越,宋玉觉得她哪怕是一举手一抬足都是那么的令人感动。
这样一个温婉柔顺、才华横溢的女人,兴许是很多人的梦想。
现在也是她宋玉的梦想。
“婉儿,你真美。”宋玉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上官婉儿抬眸时,是羞颜未开的,“我猜韦姐姐恐怕是在打太子的主意。”
婉儿似乎是可以很快就从温柔缠绵中清醒的第一人,也惊醒了宋玉。宋玉沉吟道:“太子毫无势力可言,韦后何故要担心他?”
上官婉儿轻笑道:“重俊太子毕竟是大唐的太子,韦姐姐想学陛下,一直渴望成为陛下那样的女人,她最大的绊脚石,是太子。”
宋玉不了解李重俊,想起他来求自己,兴许也求过婉儿,问道:“他来求过你吗?”
上官婉儿点头道:“重俊太子不思进取,行事也不遵法度,日日以蹴鞠、游乐为戏,且声色犬马、多行不义。起初显哥哥还训诫他,现在也不大管他了,我让张学士去教导他,可他把张学士赶回了修文馆,他一方面求着我,一方面又如此堕落,实在叫我无能为力。”
宋玉把李重俊来找她一事告诉她,婉儿愣了愣,道:“你若答应了她,那我也只能想法子了。”言外之意便是说李重俊求不到上官婉儿帮忙,所以来求太平,有太平首肯,婉儿即便不愿意,也只能帮他。
宋玉忙说道:“我没有应允他什么。”心里对这大唐太子很是不满。
上官婉儿沉思着,宋玉见她蹙着眉头,尽心思索,不敢打搅她,便陪她就这么走在大明宫的月色里,心想若是这些宫廷的争斗和她们没有关系那该多好,但这只是痴心妄想,太平的身份只能逼着她迎头而上。
“明日我让武三思怂恿安乐上书陛下请废太子吧。”上官婉儿说的淡淡的,仿佛在说一件很微不足道的事般。
宋玉心头一惊,她虽未生古代参与宫斗,但也在宋氏财阀的家族内斗中成长,婉儿话里的意思深远,她很快就把握到她心中所想,吃惊道:“逼太子谋反?”
宫人都退避三舍的尾随在后,没人能听到三丈开外的她们交谈。
上官婉儿说道:“显哥哥是不会忤逆韦后诛杀武三思的,我们要找人上书先弹劾他,还得有分量的人才行,让他睡不安寝。我再跟他说说话儿,他定会去怂恿安乐,重俊太子一旦认为事情迫在眉睫,也必会先下手为强,我们再找些人马给他,就可以成事了。”
婉儿的语气平静的有些冷漠,也许是几十年的郁煞倾轧让她练就了一身波澜不惊的本领,面对亲手策划,即将到来的宫廷变乱从容自若,心平气和。
宋玉差点就要跟不上她的脚步,强压住心头震惊,说道:“要找谁来弹劾武三思呢?只怕没人敢吧?”
上官婉儿笑道:“不是没人敢,只是没人愿意做没有结果的事。”
她说了一句事实,宋玉思索着,灵光一闪,道:“你觉得魏元忠怎样?”
上官婉儿犹豫之色一闪即逝,道:“魏宰相的话,得要你亲自去谈。”
宋玉听出她和魏元忠似乎不大和睦,奇道:“他不是一向极力想扳倒武三思的吗?你找他的话,他应当求之不得才对。”
上官婉儿似乎对她的提议颇感惊愕,接着垂下头,声音低低的道:“他会以为我在帮武三思试探他,陷害他呢。”
宋玉在看到她脸色微变时,就知道自己说错了话,暗地里打了自己一巴掌,史载婉儿和武三思有暧昧不明的关系,看来不是胡编乱造,但宋玉已经知道婉儿是为何要这么做,不禁更是心疼,狠狠道:“我找机会去见魏元忠,一定会替你除掉武三思。”
上官婉儿惊动难言,她在宫里努力维持着各方的关系,用着她的才华和智慧,以及每个女人都拥有的最大利器,只是为了能让某一天到来之时,他们都还懵然不觉那个取他们命的人被她伪装隐藏的那么深,那个人,就是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