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无辜下狱(1 / 1)
车轮骨碌碌地滚动了好长一段时间,终于停了下来。
马车中看守刘颐的禁卫军小将看了眼坐在对面、闭目深思的刘颐,生冷的说道:“恪王殿下,到地方了。”
刘颐缓缓睁开眼皮,看到那小将自顾自的跳下马车,也便自己扶着马车的扶栏下来。
一下马车便能看到,面前漆黑庄重的大门门楣上,刻着三个阴森粗重的字:廷尉狱。门两边卧有一对活灵活现、凶相毕露的狴犴。
廷尉狱只是一个总称,里面设有上狱,俗称做“天牢”,用于关押皇室宗亲及朝廷高官,与之相对还有“下牢”,是修建于地底的地牢,专门关押平民百姓。天牢中还分着若卢狱、左右都司空狱、居室狱、上林狱、都船狱种种,分门别类,各有讲究。
十年前,刘颐便是被囚于这里居室狱中的丹字号牢房。
刘颐一下子觉得气息有些喘不上来。他本以为时隔多年,当年的恐怖记忆已经被岁月消磨殆尽,纵然是故地重游,也能处变不惊。但未曾料到,当年回忆如此之深,几欲使他拔步逃离。
当然不能逃。
他努力克制着因恐惧而微微颤栗的双腿,努力克制着想要转身离开这阴森湿冷的地方的冲动,直起脊梁,随着面前的廷尉官往那扇门里走。
门前台阶每级都颇高,他微微闭了眼往上爬。想起当初身着破烂囚衣的自己被人从这里往下搀扶,因为台阶高而一个踉跄、摔了下来的事情。
想不到还有回来的这一天。
他撩起衣衫下摆,跨过门槛,进入那片昏暗的空间。
廷尉狱一进门的空地,有时被用来施刑。这一片是青石板铺成的,平常也空空荡荡,只有要用刑的时候,会摆放些刑具。但牢中多得是用刑的地方,在这里惩戒犯人只是为了杀鸡儆猴,一般情况下也犯不着刚进门就血污不堪,所以这里即便用了刑,也会派人来用清水给洗干净。
青石板上没有血污,刘颐却闻到了隐藏在空气中的血腥气息:就算洗得再干净,这座牢狱依然改变不了血腥的本质。
血液干涸的味道,和不远处下牢入口处传来的霉味,在不流通的空气之中交汇,令人作呕。
廷尉秦双笑着迎上来,如老友一般唤道,“恪王殿下!”
刘颐有些厌恶,但终究知道自己还得在他手里过一遭,此刻惹到他,今后难受痛苦的是自己。这笔账,他得算清了。
“恪王殿下!您这回又得跟小人一块儿共事儿了!您看还住之前那间丹字号的怎样?知道您要来,我早早地就吩咐人打扫好了……”
一言一语之间,皆是讥笑嘲讽。
“好。”刘颐低下眼眸,掩盖住眼中的愤怒。在这个地方,他的情绪似乎总是很容易失控,长久以来习得的处事泰然在血腥氤氲的空气中很快瓦解,使他更加觉得心慌。
“那就好说。”秦双唤他身后的一个小官,“小五!你带着恪王殿下去牢房!鲁中,你去给殿下拿两套干净的囚衣来!快点!”
秦双还在身后骂骂咧咧。刘颐跟着那名叫小五的差拨往再里边的台阶上行去。
天牢中的格局,是一串小牢房通一条小廊子,小廊子再通出来,开在一条比较宽敞的通道两边。说是一串牢房,但很少有人真的被关在相邻两间牢房中,为了防止犯人窜通消息,甚至一般也不会把犯人关在一条小廊子中。所以刘颐跟着那人,直到走到自己的牢房,除了狱卒,连一个活人也没有见到。
丹字牢在居室狱最靠里的地方。靠向小廊子的方向是一排粗壮的木栅栏,其间缝隙极窄,仅留了一个拳头宽。那木材不知用什么东西浸过,极为坚硬,可以说是几乎刀枪不入。
木门大约有一人高,门上挂着锁链,被一把大锁沉甸甸的坠下来。一狱卒从长串的钥匙中挑出一个,咔噔一扭,铁锁应声而开。
刘颐略略低头走进这扇木门,站在牢房中央。
他面前是用稻草和木板做成的一张床榻,左边高处开了一扇小口,温暖的阳光从那小口中射进来,光线中可以看到无数飞舞的尘埃。
一切仿佛都回到了原点。仿佛曾从这间牢房中走出、在江南恪州度过的十年都是梦中场景,转眼间,梦醒了,他一睁眼依然发现自己还被囚在这一方狭窄天地中。
他叹了口气,走了几步,坐在那木板上。
门口走进来一个狱卒,把两件薄薄的赭色囚衣放在他身侧。
牢房门重新上锁。一阵杂碎的脚步声后,只留下他一个人。
刘颐伸出胳膊,把宽大的手掌敷在那布料上。隔了一会儿,把手移到胸前衣襟上,作势要脱掉身上的这件象征荣耀、尊贵的黑色华服,刚慢条斯理的解开一些,又想到什么似得嗤笑一声,拉拢了衣襟,歪身躺倒在稻草上。囚衣也被卷成灰突突的一团,丢到了地上。
我什么都没有做错,我凭什么要穿这肮脏的囚服?
再者无论怎样都要遭受不公,那我还何必屈尊降贵、听从于你?
心中对这地方的恐惧渐渐被平静替代。他困倦地闭上了眼。
刘颐是被推搡醒的。
他迷迷糊糊的睁开眼眸,有些茫然的往四周看了几眼,才醒悟过来自己这是在牢房中。不免有些暗自责怪自己太过粗心大意,但其实也怨不得他:自从半夜被邹戟带来的人吵醒,陪羽林军搜查恪王府之后,就一直被押解着,直到来了这间牢房、躺在那堆并不使人觉得软和的稻草上,才终于得了闭眼的机会。
推醒他的人是秦双。他把如往常一般带着假惺惺笑容的、油腻不堪的脸凑到刘颐眼前,嘿嘿笑道:“您终于醒了!咱们这牢房怎么样?您睡得可香了!”接着又瞥了眼地上扔着的囚衣,“您这是什么意思?嫌咱们的衣裳不干净?这可就让小的不好做人了……”
刘颐下定决心不穿这囚衣的时候,也就打定主意不再容忍秦双的羞辱。他想明白了,这次的苦头是非吃不可,逃也逃不掉,索性装也懒的装。
他拂袖起身,站起来拉平衣襟,冷冷问道:“不知廷尉大人找我何事?”
秦双眼珠子转了两转,见好就收的回道:“不是大事儿,我也不敢叨扰恪王殿下不是?五王爷来看您啦!”
刘钰?刘颐皱了皱眉头。他实在不想见此人。儒家经典教导,子不语怪力乱神。他也一向讨厌巫蛊毒术,觉得奸诈阴邪,绝非君子所为。能做出这种事情的人,他打心底厌恶。
但人在屋檐下,不得不见。刘颐抬眼从眼前这群人中找刘钰的身影,却寻而不得。
“五殿下在外边恭候您呐!这不是怕您不配合,污了这干干净净的牢房么?怎么着?您不穿囚衣,先把这木枷套上可成?”秦双这是在威胁他要用刑?那些带着刑具冰冷触感的回忆又汹涌而来,使他心生颤意。
他沉默一阵,兀自往牢门方向走去。
可以恐惧,但绝不能后退认输。
狭小的刑讯间亮着一盏油灯。油灯油脂不是很好,发出的光并不清晰,朦胧中更加显得阴森。刘钰便坐在这灯光旁,半张脸隐在黑暗中,半张脸在灯下显得苍白,听到刘颐往这边走来的动静,才挑眉往这边看过来。
刘颐缓步行至屋子中央。他手上套了木枷,木枷沉重,使他直起腰来都困难。
一个狱卒凑上来,将他往后扶了几步,靠在墙上,咔哒一声,有什么东西被扣上了。
刘颐动了动脖子,才发现这木枷从后边被一个铁环扣在了墙面上。原来脖颈后边那一指宽的洞口有这样的用途。
那些人帮刘钰布置好,便恭恭敬敬的退出去。看他们的态度和神色,原来刘钰控制的不仅仅是宫城警卫,甚至还包括朝都监牢。刘颐心里暗自思忖,努力想使自己的神识不要盯在墙边那一溜儿的刑具上。
“怎么样?”刘钰起身,随意的用细木条拨弄着油灯的灯芯,灯芯随之发出哔哔啪啪的声音,爆出一小团火花。“第一天可还住得惯?”
刘钰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回答,这才把手中顶端已经烧的发黑的木条收在手里,看向他笑道:“看样子,大哥是打定主意不说话了?”他说着走近刘颐,满意的看了看他“挂”在墙上的窘状,继续用温尔文雅的语气说道:“我劝大哥您还是招认了吧。狱中的招数有多狠,想必您也略知一二。您十年前体验过的,现在都是些小孩子玩儿的家伙,还记得你那侍卫,叫什么来着?哦,檀云是么?他身上的蚩尤钉还记得吗?难不成您想和他一样,过过新玩儿法的瘾?”
木条被烧焦的那端在刘颐的手背上划过。因为已经晾了好一会儿,所以并不烫,只是在白皙的手背上留下一条浅浅的黑道。他还是遵循本性的往后闪躲了一下,然而他的手被禁锢在木枷上,自然难以躲避,只能听到身后铁环与木枷摩擦的声音。
退无可退。
“他们这几日倒是琢磨出了一个新玩意儿。梅花烙,听说过么?就是一小块儿梅花状的烙铁,在火里烧的滚烫,往白嫩嫩的皮肤上‘嘶’的一贴,印出来应该会很好看吧?没什么新奇?这都是为那些关进掖庭的女孩子们准备的,那么美的一张脸上随便烙伤多难看,不如烙个梅花,疼,却好看。要不您也试试?”
这个混蛋!居然把自己比作女子!刘颐心生愤怒,咬牙切齿道:“你离我远点!”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
刘钰居然真的听话的离他远了些,微眯着眼打量着他一阵,再次开口道:“大哥是个明白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儿,您交代了就是了,父皇仁爱,也不会拿您怎么样。您十几年前犯下意图杀父谋反、逼宫篡位的大罪之后,父皇不还是把您贬到恪州就算了么?您老老实实交代了,我也省的费心思对你用刑逼供。”
“我没想逼宫篡位。”刘颐低吼,“那是小人诬陷!”
“别,”刘钰摇摇头,“咱们今天可不是为了十年前那桩事儿平反来的。我只问一句话,大哥回答是或不是就可以了。”
“你有没有用巫蛊之术诅咒皇后?”
“这事你来问我?”刘颐冷笑,“你自己心里不是最清楚?”
“大哥只要回答我,是,还是不是。”刘钰并没有因为刘颐的话动怒。此刻刘颐就是他案上鱼肉,除掉他是注定的事情,既然注定,又哪里需要在乎时日呢?
“不是。”刘颐恨恨的回答。
“好。”刘钰突然笑弯了眉眼,“大哥是个有骨气的真君子。”
他在狭小的刑讯室慢慢踱了两圈,又站定说道:“想来您刚进这监牢没多久,还在逞一时之勇。既然如此,那就先请他们来磨磨您的性子好了。今天我与您多说无益,哪天你想说实话了,遣人告我一声,我洗耳恭听。”
刘颐咬牙道:“滚!”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出口骂人,就算小时万千宠爱集于一身,他也未曾用过这些脏词儿骂人。
刘钰不以为然的笑笑,“好。五弟就不在这里碍您的眼了。”
说着他往门边走去,拉开门扇。秦双那狗腿看到他出来,急忙露出一个难看至极的笑容。
“用刑吧。”刘钰边往外走,边说道,“先上五十鞭。”
“软鞭,还是……”
“你觉得呢?软鞭他能活得下来?!”刘钰突然停了脚步,扭头勾着嘴角冷冷说道,“若是在陛下判他死之前,你就把人给我弄死了……”
“是是是,小的不敢,小的看着分寸!”秦双急忙答道,看刘钰是要走的样子,又忍不住问道:“您不观刑?”
“我不看着,你敢给我偷奸耍滑?”
“不敢不敢不敢!”说着秦双一变嘴脸,对着边上几个狱卒叫道:“没听见吩咐怎么的?!五十鞭!快去!”
刑讯室传来鞭子抽打躯体的身影,刚开始只是鞭子的闷响,刘颐始终咬着嘴唇,但终究没能硬生生挨下这五十鞭。他痛呼几声,终于疼狠了,晕了过去。
脑中只剩下一个想法:原来不是十年前的他不经打,这鞭刑,何时挨起来,都不好过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