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3 第一百四十二章(1 / 1)
寂寂无声的御书房里,一丝风也没有。案上的熏炉,青烟袅袅直升,不枝不蔓不偏不倚。虽然味道是安神静气的沉水香,可萧柏之的一双手却一直在颤抖个不停。
也不知过了多久,他猝然睁开眼睛,已然湿润的眼里闪动着一抹狠决:“陛下,这次较上次的证据,不过就多了一个腿上的朱砂痣!如果……”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深吸了一口气,咬紧牙关才强撑着说下去,“如果臣能将这一证据销毁,陛下可不可以再帮臣一次?”
他一字一顿说得艰难无比,龙椅上的皇帝也一字一顿听得心惊肉跳。这个罪证可是长在人身上的一块肉,不是什么没有知觉的死物,萧柏之他要如何销毁?转念之间,皇上心里已经有了一个猜测,可还是迟疑着问道:“你……要如何销毁证据?”
萧柏之直挺挺跪在地上,身子虽然在发颤,两侧的手却攥拳攥得青筋暴起,殷红色的液体一点点地从他指缝里渗出来,又汇聚成滴,再跌进地上的长绒羊毛地毯里,只留下一个暗红的印迹。面对皇上的发问,他脸上再度起了一番挣扎,可几息之后还是咬牙发狠道:“臣……臣回去就砍了她的右腿!”
皇上霍然一惊,失声喊道:“砍腿?”他原先只以为萧柏之或许要削苏氏一块皮肉下来,没想到萧柏之竟是更狠更绝,要剁下苏氏一条腿来!
萧柏之似看穿了皇上的疑问,仰头与他对视着道:“削她一块皮肉,伤疤又恰好在朱砂痣的位置上,如此巧合,只会更引人怀疑。既然要做,索性便做得彻底些,以绝后患。”他话说得镇定,可心里却有如刀割锥刺一般,鲜血淋漓的疼。他何尝不知道,樱柠爱舞如痴,断她一条腿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那丫头岂肯轻易应承?可他已别无选择!
望着高高在上的皇上,他一字一字、缓慢而又坚决地说道:“臣只求她活着,活着就好!不管怎样的代价,臣都绝无怨言!”
皇上一瞬动容,默然注视着萧柏之,良久良久。直到一阵风过,窗外树枝沙沙作响,皇上才骤然回过神来,对着萧柏之启唇吐出三个字:“栖凤宫。”
“什么?”萧柏之一愣,对皇上突然冒出来的这三个字有些莫名其妙。
“朕说,她在栖凤宫。”皇上神色一变,语气变得急促起来,“快点去,再晚就来不及了!”
话音未落,萧柏之已仿如一道闪电,从地上一跃而起,一气冲向了门口。不过电光石火的一刹那,他的身影已消失不见。
望着空荡荡的门口,皇上默了一瞬,忽而转头朝着门外大声喊道:“起驾!朕要去栖凤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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栖凤宫外。
笔直的宫道,高耸的宫墙,朱红的大门紧紧闭合。宫门左右各有一列披坚持锐的侍卫,正横刀交戟,拦着萧柏之不让他进去。
这些侍卫,都曾是萧柏之的手下。可如今,面对他们昔日的长官,虽然一个个都面带难色,但手里的刀剑仍毫不留情地举向了萧柏之。
领头的侍卫长堵在萧柏之身前,满面堆笑,恭谦而讨好地说道:“萧大人,皇后娘娘有令,命我等严守宫门,无论谁来,都不得开门入内。你也曾担任过禁中侍卫,当能明白这其中的难处。还请萧大人多多体谅,不要为难于我等。”
萧柏之此刻已急得火烧眉毛,哪还有心情去同他们啰嗦?当下大喝一声:“都给我滚一边去!今天这门你们是开也得开,不开也得开!”说着,欺身上前,便要硬闯。
侍卫长见势不妙,忙向周围的同僚递了个眼色。一众侍卫潮水般地涌上来,亮刀露剑,一时竟在大内禁中里动起武来。
萧柏之武功不弱,但奈何他现今已不是禁军一员,出入宫闱不得携带武器;所以早在他进入皇宫之际,就已解除了随身佩剑。此刻他手无寸铁,又一人独战群雄,虽然众侍卫顾念着旧日情谊,已是刀下留情,但到底还是落了下风。
激战正酣之际,遥遥传来一声高呼:“都住手!让萧将军进去!”众人扭头一瞧,却是皇上疾步而来。
人未至,声先到。事态是得多紧急,才会让皇上如此失态。那些侍卫也不是愚钝之人,当下慌忙撒手退开了去。一些醒目的已赶紧去喊人开宫门了。
宫门咿咿呀呀地打开。侍卫长做了一个“请”的手势,赔着笑道:“萧大人,刚才之举,卑职也只是忠于职守,还请萧大人勿怪……”
话未说完,侍卫长眼前便是一花,再定睛一瞧,刚才还在面前的萧大人已转瞬不见。他懵懵然转首,便透过刚刚开启了一半、仅容一人通过的宫门,望见萧大人如离弦之箭般,直直往正中大殿飞身而去。
栖凤宫是历代皇后所居的宫殿,占地极广,从宫门到大殿还有相当一段距离。萧柏之提气狂飙,及至半路,便听得殿中传来一阵阵悠扬的丝竹之声,还隐约夹有女子的娇声笑语。一派的祥和之气。
看来她们还没来得及动手。萧柏之提在半空的一颗心倏忽落了肚,浑身的力气一下子散去了大半。这一放松,他方察觉两腿竟一直在打颤,软得他差点站立不住。稳了稳身形,他举步朝大殿缓缓走去。
碧瓦朱甍的大殿,殿门洞开。殿堂正中,搭了一个高台,一身姿婀娜的女子正在台上轻盈起舞。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萧柏之唇角泛起了一丝温暖的微笑。
她的这一曲惊鸿舞,他不知已经看过多少次,他知道,接下来她会凭借一带红绸,凌空旋转两周。这一处地方,是樱柠精心改编的独到之处,也正是她这支舞蹈最叫人惊艳的点睛之笔。
果然,随着乐声的转急,樱柠两手一抖,将一条绸带抛上了屋顶横梁。她回身助跑,为接下来的腾空跳跃作准备,一抬头却恰好瞧见了拾阶而上的萧柏之。于是,对着他,她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灿烂、温暖、神采飞扬,就像那三月里的春风,明媚得无以复加。
萧柏之心里忽的涌起一股暖意。不管她是缺胳膊还是少腿,只要她活着,平安地活着,能陪在他身边看日出日落看春花冬雪,他就已经心满意足了。有她的日子,永世静好。望着飞腾上半空的樱柠,他的眼眸再一次地湿润了,可嘴角却弯出了一道柔和的弧度。
但是,没等到唇边的那一抹笑意爬到他眉梢上,他就听见殿上传来喀的一声刺响,屋顶那根一个成人腰粗的横梁遽然断裂!他眼睁睁地看着,就在他面前不到三丈远的地方,樱柠如九天上折翼的鸿鹄般,从高空直线坠落,重重地摔到了地板上!
然而,这还没完!萧柏之甚至来不及出声,就见高台上那一层薄薄的木板竟被樱柠给洞穿了!不过流光瞬息的一刹那,砰的一声震响,樱柠穿透了木板,直接跌进了高台下端的底部去!
这一切来得太过突然,也太过迅猛,萧柏之一时反应不过来,僵在原地动惮不得,双耳嗡嗡乱鸣,头脑一片空白。直到几息之后,一声撕心裂肺的悲鸣才从他的胸腔冲天而出:“樱柠!”随着这振聋发聩的一声吼叫,他跌跌撞撞地冲了进去。
来到高台上破洞的边缘,他往下一瞧,入目的景象顿时叫他倒抽一口冷气。高台的底部,地上竟密密麻麻的布满了三寸来高的铁钉!一排排一列列,尖细锐利,寒光闪闪!而樱柠,他的樱柠,仰面躺在这一片钉海上面,铁钉透胸而出,鲜血汩汩泛滥成河!
仿若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喉咙,萧柏之霎那间呼吸困难,不能言语。站在高台上,他身子抖得像狂风中的落叶,泪水不知何时已疯狂地爬了满面。顾不得底下满地尖锐的长钉,他发疯一般地跳下了高台。脚掌触地的同时,一股钻心的疼痛也从脚底骤然爆发,令得他一个踉跄,当即便跪倒在地。但就是这么一跪,几根钉子又噗的一下,瞬间刺穿了他的小腿!
疼!挖心的疼!噬骨的疼!
可是,身体上的疼,再疼也疼不过他心里的痛。他不过是一双脚掌,而他的樱柠,却是一整个身躯都结结实实地撞在了这一片铁钉之上!那是怎样一种灭顶的疼痛啊!他的心,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樱柠……樱柠……”他颤声呼喊着,朝她颤颤巍巍地伸出了双手。
樱柠没有回应。她被钉子固定住了,一丝一毫都动弹不得,甚至连头颅也转动不了。她唯一能做的,只是转动她的眼眸,望向了萧柏之。
“樱柠……樱柠……”萧柏之泣不成声,几度伸手要抱樱柠,却又怕移动令她更加痛楚,不得不将手缩了回来。
樱柠张嘴欲言。却不料嘴巴微微一动,大股大股的血泡随即争先恐后地冒了出来。她发出几声黯哑的嗬嗬之声,痛苦地呛咳了起来。
“樱柠!”萧柏之发出一声凄厉的呼叫,几近崩溃。他跪前一步,伏下身子托住樱柠的头,试图将她从钉阵上解救下来。地上纵横的铁钉在他双腿上、手臂上划出一道道深可见骨的血痕,可他却全然不知。
樱柠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她定定地望着萧柏之,一颗浑圆的泪珠从她眼里滚落下来,可沾满鲜血的唇角却费力地钩出了一抹微笑。她知道,这应该是她此生与萧柏之的最后一面了,她希望,她能带着微笑与他告别。
萧柏之明白她的意思,可却不能接受。他急切地想抓点什么来阻止她,可慌乱之下又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语无伦次翻来覆去地说道:“樱柠,不会的,不会的……求你!求求你!再等一会,再坚持一会……一会就好……”等什么?坚持什么?他自己也不知道。其实他也明白的,这么重的伤,已无生还的可能。可是,他就是不能放弃。死也不能!
然而,天意总是难遂人愿。纵使萧柏之再不情愿,樱柠还是缓缓、缓缓地闭上了双眼。香消,玉殒,伊人魂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