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第六章(1 / 1)
我就带着那段黑色的记忆坠入幽暗的深渊之中,然后来到了今生。
1989年初夏,我以女婴的姿态降生在一户人家家中。
那是一个贫穷的务农家庭,在偏僻的村子里以耕作为生。1991年,在爷爷的劝说之下,爸妈带着2岁的我和7岁的姐姐来到了小镇做起了小本生意。那个小镇便是我前世的故居所在地,当我看见那些熟悉的街道和建筑物时,那两段纠缠的记忆势如雷鸣电击灌入我的脑膜,让我痛不欲生。
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想起来,为什么我就不能像正常人那样,正常地转生,忘掉所有过去的记忆,然后真真正正地过上崭新的生活呢?最不愿意想起的就是在海里死亡的挣扎,那段记忆却会无时无刻地在脑里回荡,在梦里重演,那黑暗无底的大海就如同没有氧气的万丈深渊,你在那里永无休止地下沉,除了万劫不复的绝望之外还有心如刀割的疼痛,与窒息的痛苦死死纠缠在一起,一点一点地撕裂着我的身躯,我无法呼喊求助,一旦呼喊,海水便涌进我的口腔,撕裂着我的喉咙,腐蚀着我的肺腑。那段窒息的记忆变成了我今世常做的噩梦,让我无法入睡,我经常失眠,有时候甚至连续好几天都不睡觉,爸妈还带我去看医生,看不出身体有什么毛病来,他们便习以为常了,认为那是我的性格本质。
我不爱笑,不爱说话,不但没有小孩子该有的活力,而且深沉得可怕。像爸爸那样重男轻女的男人,他有好几度把我作为精神病人抛弃,他悄悄地把我带到附近的山上去,那里是茫茫一片的绿林,我一坐就是好几天,饥渴的时候我就躺了下来,心安理得地迎接再度来临的死亡,我希望那将会是正常的死亡,永久摆脱那个沉重的过去,迎来真正的新生,饥饿的痛苦远远比不上窒息的痛苦来般可怕,看着天上的晨曦,我安详地闭上了双眼。
“小诗,不要在这里睡觉哦,会着凉的,我们回家睡觉去吧。”
那个时候,奶奶来到了我的身边,她把我接回村里去。奶奶是个慈祥而睿智的老人,就连我的名字也是奶奶取的,在爸妈抛弃我的那段日子里,奶奶充当着那个给予我爱的角色。她很喜欢文学,是村里唯一识字的人,据说从前她在镇里当过老师,后来爱上了沉默老实的爷爷,于是不理父母的劝阻,下嫁于他,在这个村子里过着劳作的生活,日子看上去虽苦,却实则甘甜。爷爷为她做了一个书架,上面摆满形形□□的书籍,那段时间,我就听着奶奶说故事长大的,每天晚上,奶奶见我睡不着,就会跟我一起拿着凳子来到前院,在月光下说故事给我听,然后我就在大自然的安抚下,趴在她大腿上睡着了,这个时候,爷爷就会走出来把我抱回房间去。
很快,我到了上学的年龄。我6岁那年,在爷爷的劝说下,爸妈把我接回到镇里。我的沉默寡言有好几度激怒爸爸,他有时候甚至会毫无预兆地打我。我的姐姐,名字叫郭倪,比我大7岁,每当那个时候她就会挡在我面前,责怪爸爸起来,因为姐姐成绩好,生性乖巧过人,爸爸对她疼爱有加,甚听她的话,本来出现在我身上的家暴就这样减轻了。
爸爸对我改观的是在我就读一年级那年,我的学校很新,才开设了没几年,据说是镇里的富商出资开建的,学校分为两座教学大楼,一座是普通小学大楼,一座是音乐小学大楼,音乐小学的学费会比普通小学的高出一点。自然而然,我因为家境拮据而被送往普通小学就读,小学的知识枯燥无味,在课堂上,我都难免会心不在焉。每每一下课,我就会跑到音乐大楼去旁听其流动出来的音符,那一段又一段不流畅甚至近乎低俗的旋律听得我甚是焦躁,就如同饥肠辘辘的时候吃一顿让人毫无食欲的粗劣饭餐,但却因为难耐生理的折磨而不得不硬吞下去。有好几次,等到他们放学回家,我按捺不住偷偷地溜进了其中一间钢琴室,贪婪地弹奏起久违的音乐来,后来因为太过忘神而未能及时离开,被老师逮住了,老师见我身上所穿的是普通小学的校服,不但没有生气,反而一脸惊讶地问我,我的钢琴是在哪里学的。我一时找不到理由回答,便借肚子饿为由迅速逃离了。
期末考试,我轻松地拿了一个全级第一。自那以后,爸爸再也没有打我了,而是变得越来越温柔。后来,他甚至把我当宝贝看待,对我的关爱远远超越了姐姐。那是发生在我拾到一把小提琴后的事,那天放学回家,我经过学校的垃圾场,垃圾堆里面有一个残旧的小提琴,在夕阳的余晖下发出独有的光泽,深深地吸引着我,我就像碰见了阔别已久的老朋友一样激动不已,倏地便跑进垃圾堆里,把它抽了出来抱在怀里,急切地带回了家,清理干净。小提琴上面有一根弦断掉了,对饥渴已久的我来说,这算不上什么,只要能拉出旋律便行,我就只剩下音乐了,这样就够了,就让从前的记忆在我的音乐里随风消散吧,那些都是假的,只有音乐才能做到不离不弃,我沉吟了一会,便举起小提琴,陶醉地拉动起来,窗外的夕阳把房间映出了一片带橙的红,就像旧时光里让人缅怀的颜色,我的旋律开始就抑扬顿挫,转而低沉哀怨,声音清亮有劲,每一根弦都发出了悲颤,响彻整个房间,响彻整个小镇,我的压抑与伤感也随之而一并释放开来。
没过多久,一阵剧烈急促的脚步声猛然从门外响起,从远及近,随之房门也被贸然打开了,爸爸妈妈怔怔地走了进来,瞪大双眼看着我,各自一副难以置信的震撼表情。
自那以后,爸妈立刻帮我办理了转学手续,由普通小学转到了音乐小学,我毫不掩饰我的音乐的才华,不论是钢琴还是小提琴,只要来到了我手中,我都会尽我所能让其施展出最美妙的旋律,甚至连老师他们都自称望尘莫及。我的才华很快惊动县政府,他们派来了人到我们学校考核我的能力,结果,那天我胡乱弹奏了一番,因为我害怕他们会把我送到偏远的地方深造,我暂时不想离开这儿,在没有见到父亲母亲前,我决不能离开这个小镇。
我有尝试过去找他们,却发现从前的故居现在已经被一家电影院取代了。据说这个小镇富商倍出,在他们的带动之下,小镇的发展日新月异。我也有尝试过去袁家,却发现袁家已经被翻新成一座欧式公寓了,镇里的人都说那是富商的屋子,他们把房子空在这儿,不卖也不租,一家人移民到国外去了。
这个小镇早已面目全非,水泥地板取代了昔日的石沙路,一座座崭新而陌生的楼房逐渐取代了原有的破泥屋。有一段时间,我总是跑到老街去瞎逛,因为只有那条街昔日依旧,除了新铺上的水泥地板外,其他基本就没有太大的变化,我和袁文渊儿时常到这儿来嬉戏,讨面包店阿姨的欢心,然后免费吃上一顿下午茶,还有一个鞋店的老大伯,闲着的时候总给我们讲抗日故事,一讲就是大半天,我们还经常带上成群结队的狗儿到这儿来散步,场面天真滑稽,惹得街坊忍俊不禁,一段段单纯而幸福的记忆历历在目,这条老街成为了我内心最安静最温暖的地方。昔日的面包店现在已经被一间五金店所取代,鞋店也已经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一间服饰店。我靠在斑驳破旧的粉墙上,一站就能站上好几个小时,累了就会蹲坐下来发呆,8岁的我站在这儿,站在时光的遗物上,追忆着上辈子8岁时的往事,说不尽的落寞,说不尽的苍凉。
有一天,我在教学大楼旁的大草地上坐着晒太阳,突然发现教学大楼的顶端上,贴着一个我熟悉的名字,定睛一看,发现那里正端端正正地标着一列大字,内容为“佘孝天教学大楼”,金色的字体在阳光下闪烁生辉。我顿时愣住了,下一秒眼泪便不由地夺眶而出,如果我猜测没错的话,那么出资建做这个学校的人应该是父亲。后来我去问了老师,他告诉我,那是镇里的富商佘国邦出资建造的教学楼,用来纪念他已过世的儿子的,这座学校原来是由两个富商出资建成的,另外的普通小学教学大楼则是袁一斗出资建造。这里的时过境迁,恍如幻变,让我无所适从。痛苦是有的,但是有了音乐相伴,即使找不到他们,我一点都不觉得沮丧,音乐成为了我的精神支柱,它令我深信,我们会再度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