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残花浅酒片时清(1 / 1)
深夜的关雎殿,却是愁人难入眠。
“谁人能料到先王走的竟会是这般仓促?你我母子二人机关算尽,却是功亏一篑。”
“人算不如天算。”姜驰倒是十分镇定,“母亲是维鹊宫里出了名的与世无争,‘胆小怕事’,王后,不,现在是太后了,一时半会倒不会来找我们的晦气。”
“我儿说的在理。”采挚叹了一口气,又拨了拨炭火,“自从你落了马,每逢天冷双腿便是酸疼无力,我是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只望这个冬日能快些过去吧,把炭火拨旺些,望能让你好受些。”
“有劳母亲记挂了。”姜驰淡淡的笑着,酷似生母的容颜在灯下越显柔和。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这些年来姜驰身形渐长,面容也是与幼时截然不同,只消在哪静立着,也能让人从心底感觉到温和,如兰如竹,如墨如珠。
落马前的他总爱板着一张脸,面上并无些许表情,落马后的他却像是想通了什么似的,待人谦和有礼,嘴上总挂着得体的微笑,采挚见他这幅模样却是越发心疼,普通人家的孩子,这个年纪怕还是蹲在田里玩泥巴,而他却…………
这便是代价吧。生于帝王之家,尽显尊容,锦衣玉食不假,步步为营更真,少年老成,有时候也不见得是好事。
“母亲这般看着孩儿作甚?眼下最困难的,怕是宁夫人吧?”
“也对……姐姐年少气盛时没少得罪太后,先王又偏宠幼子………唉…那人怕是很快就会有动作了。”
这注定不是一个人的无眠之夜,西边的锦湘殿中宁淑正与几个心腹连夜收拾着行李。
“你父王去的早,而你才刚满八岁,太过年幼,呆在这宫中,怕是极为危险。太后与我素有旧仇,等过几日与众大臣周旋妥当,她怕是会拿我们下手。母亲死不足矣,可你还年幼,你命不该如此,待明日大王下了早朝,我且去求他,让他恩准我们几人离开维鹊宫。”
“可离开这里,我们又能去哪?”姜煦不禁有些迷茫了。
“就说自发请缨为先王守陵,大王仁厚,定会答应。无论怎样,且先熬过这几年。”
姜煦听后却是嘲讽一笑“那位,怕是不肯收手吧?只要在齐国一日,我们头顶上的利剑便会悬挂一日,离不离开维鹊宫,实际上最后结果都一样。”
宁淑并未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只是揉了揉他的脑袋,让他不要多想,早些歇息。却不想,一语成谶。
景氏的动作非常快,宁淑前脚刚收拾好行李还未来得及向大王请命,她后脚就让禁军包围了锦湘殿,景氏身边的王公公捏着嗓子喊了声“搜!”禁军便闯门而入,四处搜查,殿内器物撒了一地,婢女上前阻拦竟是被刀剑直入腑脏而亡,惊呼声,哭喊声,砸物碎皿声,太监刺耳的狞笑声,小小的姜煦透过母亲的指缝看着宫内婢子一个接着一个倒下,血,无穷无尽的血,从她们的身体争先恐后的涌出,带着热气和温度,洗过了这殿内的每一处,鼻间只有血的腥甜,殿中今日刚换的焚香却是不得而闻,对了,还有那个换香的婢女,名唤阿秋,昨日还带他去驰哥哥处走动,今日却倒在香炉旁,眼睛睁的大大的,肚子和腿上开了两个大口子,就好像被人蓄意破坏的娃娃……
姜煦感受到了宁淑的颤抖,还有滴落在他脸庞上冰冰冷冷的泪,但她拥着自己的臂膀却是格外的有力,生怕别人把自己抢了去,我为鱼肉 ,人为刀俎。
姜煦咬紧了嘴唇,他想起了父王曾说过的那句话:“在这乱世,不争,便是自取灭亡。”
我不想要有多强大,我只愿无人再能伤害到母亲,无人再会平白无故的被夺取性命,他闭上了眼,那片红却蔓延进了心。
不出半日,消息就传遍了整个维鹊宫,锦湘殿宁氏,行巫蛊之术谋害先王,殿中之人皆已入狱,三日后午时,街市斩首。
宁淑看着站在眼前的太后,紧紧的抱住了怀中的姜煦。
“你也不必如此紧张,我不会对你宝贝儿子怎样,反正三日后你们都是要和先王团聚的。”
景氏大为解气的看着狼狈的母子二人,想想自己在她们手中吃了多少苦头,就不由得怒从心头起。
“我与你的恩怨,就由我了结,年轻时是我做的过了,你要杀要剐,我绝无半点埋怨!可你蛇蝎心肠,竟要灭了我整个锦湘殿!还要让我儿陪葬!稚子无辜,煦儿他什么都不知道!这几年我也是安心养子,并未害过你,你又为何对我紧追不舍?!”
“哈哈哈哈哈笑话!”景氏却是捧腹大笑眼泛泪花“你安分守己?你贤良淑德?那你就不该使手段怀上这个孽障!更不该与年前告发先王!对,你的煦儿落水的确是我做的,可我也是为了给琰儿铺平道路罢了。”
“可笑!我从未在先王面前状告与你!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你也只不过是死鸭子嘴硬罢了。”景氏理了理衣袍,又恢复了那端庄自持的模样“看清楚吧,笑到最后的,是我!”
逃过一劫的采挚却并不悠闲,她自知是自己连累了宁淑,实在是良心难安。
“怎么办?三日后就要问斩了!”
姜驰眉头深锁,也是焦急万分。
“朝中大臣并未有与宁夫人交好的,在晋国她又是颗无足轻重的棋子,晋国不会为保她而得罪太后……而母亲…魏国都快亡了…贞良人的母族倒是与我走的近,但出事的是宁夫人,他们定是十万个不乐意……”
“那难不成就没别的法子了吗?注定是盘无解的死局?”
姜驰思索半晌,才开口“倒也不是。眼下行得通的法子还有一个,就是去求大王。大王宅心仁厚,又对我很是愧疚……”
“那母亲这就去!”采挚起身,却被姜驰拦下“不可。还是让孩儿出面更为妥当。大王下了早朝惯去御花园走走,明日,让人抬轿撵去御花园,还有,备条厚实的披风。”
翌日,御花园。
“都言这寒冬的腊梅美不胜收,寡人看看却是不过如此。”
“许是大王赏尽了百花之故吧。”
曹安随于右侧,接口道。
“非也非也!人为圈植的腊梅,总是缺了些风骨。不如郊外的野梅悦目。”
正闲谈间,姜琰却见树下有一人,坐与轿撵中,腿上还盖着一层厚厚的披风,身形挺拔,颇有种遗世而独立的君子之感。
“赏梅,还不如赏人。”
那人听到了动静,扭头看他,却像是受到了惊吓,挣扎着想要起来,复又重重跌下。
能自由出入御花园,坐的了轿撵,由青涩转向成熟,又腿脚不灵便的,怕是只有先王四公子姜驰一人了。
“驰弟免礼!还是坐着吧。侍从呢?怎么就你一人?”
“王兄见谅。王弟想独自赏梅,便支开了下人。”
少年清亮的眸子盯着他,让他不知该作何反应。
一时之间两人静默无话,只听的雪“簌簌”落下,曹公公见此景便悄声挥退了他人,以留空间让这对兄弟好好说说话。
诚然,对于姜驰,姜琰是心怀愧疚的,是他间接的断送了他的前程,让本一个应该意气风发驰骋疆场建功立业的好男儿沦落到连站立都困难的境地,想起那挣扎着想要行礼的身影,姜琰的心便又软了三分。
“这大冷天的………”他想说话,喉头却是无比干涩。
“无妨,把斗篷盖在腿上就暖和了。”
少年笑容温厚,带着隐隐的哀愁,肩头处还有不少雪花,让人备感怜惜。
“驰弟可是有什么烦心之事?”
“就算有,说了又能如何?”
“王兄定当相助。”
“那若是因为宁夫人一案呢?”
最后,姜琰还是败在了少年哀伤的语调之中。
“我已无前程可指望,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我皆心知肚明。驰儿只是不愿悲剧再变本加厉的上演罢了,王兄,我们是手足阿………”
三日后,午时即将问斩,大王却有圣旨传来,经再三查证,先王之死与宁淑无关,特赦此罪,姜煦与其母前往梁国做质,即刻启程!不得有误!
维鹊宫中高镜台,十二岁的姜驰望着仓皇驶出宫门的车马,吹奏起了排萧《采薇》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一辆简陋的马车,仅仅十人的护卫,两个心腹侍女,一方不多的盘缠,日薄虞渊,夕阳如血。
姜煦探头向后望去,少年的衣摆被深冬的寒风吹的猎猎作响,乌发顺风飘起,落日的余晖照在他身上更为他添了几分嫡仙般的色彩,乐声在维鹊宫上盘绕,凄凉入骨。宫宇渐渐远去,少年的身形开始模糊,但姜煦知道,他是在望着他。
他张口,以唇语告知: “等我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