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春纷 (上)（1 / 1）
夕日西斜，天空那头佈满橘黄绚烂云彩，透着暮光的云层上头一排大雁缓缓成群飞过，彷彿一幅安详宁静的墨染景画。偌大皇城中响起了沉沉暮鼓，那鼓声显赫威严，走在青石道上的纪兰桂不禁停下脚步，抬起头向四方望了望，想确认那鼓声来自何方。
「小主，这是钟鼓楼的报时鼓声。」一旁的宫女锦鹊恭敬禀道，适时替纪兰桂解了惑。纪兰桂回头瞥向锦鹊，她是今日择秀结束后内务总管安排过来伺候自己的宫女，年约二十，面目清秀，气质沉稳，在宫裡了几年当差也算有些资历，听父亲说是太后娘娘特意从慈寿宫裡拨过来的。
「嗯。」纪兰桂在心裡拟了个后宫主子该有的架式，便照着模样应了声，朱唇微扬，细长娇媚的眼角却冷冷淡淡。
鼓声敲了约莫十来声响，算算该是申时的报时。和宫外更夫夜裡敲得铿锵作响的铜锣不一样，宫裡的鼓声庄严沉肃，纪兰桂第一次听来却觉新鲜，更甚有股得意畅快之感。
「走吧。」她明媚的双眸回到正前方遥长的青石道，那青石道两侧便是高高的朱红宫牆，一边牆城琉璃瓦的影子倒映在另一边上，那复着阴影的朱牆相较黯淡了许多。
锦鹊屈身答了应，向领头的太监袁公公使了个眼色，袁公公便又继续带着纪兰桂和众宫女往前行。
一路这麽走着倒也没费多少时间，正如方才内务总管所言，内务府给纪兰桂安排的处所祥龄宫便位在踏进后宫贤良门不远处，是离皇帝的长泰殿最近的后宫殿阁。宫内盛传祥龄宫风水盛旺，历代居于祥龄宫的妃嫔皆多子，因帝王的祥福之气一跨过贤良门，便是沿着青石道直通祥龄宫。据传，现今祥龄宫的主位宓嫔当年初进宫时不用辇轿，改用走的通过这条宽长的青石道，藉以吸取阳气，果然不出几月便有了皇嗣，现已为皇帝诞下一子一女，为后宫之冠，连皇后都要让她几分，纪兰桂这才彷当年宓嫔之举，弃轿辇改步行，否则足下踩着后宫命妇需穿的高盆鞋，谁想在这青石道多走上一时半刻呢。
内务总管悄悄说了，安排她住祥龄宫，也是太后娘娘暗裡的意思。
纪兰桂在秀丽宏伟殿阁前停下脚步，仰头看了宫殿精凋细琢的大门上一方漆金匾额写着「祥龄宫」三个饱满厚实的大字，娇俏脸蛋微微一笑。
「小主，请进吧。」锦鹊屈了屈膝，毕恭毕敬地朝她行礼。
纪兰桂点点头，一脚跨过门槛。
「奴婢/奴才恭迎小主，祝小主身体安康，福寿双喜。」一班太监宫女排得整整齐齐，在祥龄宫大院裡跪了好大片。
「都起来吧。」纪兰桂垂目扫视众人，笑吟吟道。
「谢小主。」领头的禧公公圆肥的脸上堆满笑容，特意和纪兰桂多打了一眼照面。
好容易内务府派给纪兰桂的太监宫女一个个向她奉茶完毕，让锦鹊都给遣散出去，纪兰桂才放鬆下来，向后靠上了椅背软枕，拿起桌上的青花瓷杯啜起茶来。
锦鹊立在祥龄宫偏殿门口，向外头望了望，沉思一会儿，才轻手轻脚地将殿门咿呀关上。
「小主搬进祥龄宫，按位份住在偏殿，理应先向主位的宓嫔娘娘请安拜见，才不失了礼数，不过既然宓嫔娘娘还未归来，便请小主先歇息片刻，稍后再前往拜见。」锦鹊走向桌炕，开始整理起桌上零零落落的杯盘。
纪兰桂嘴裡含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嚥了下去，才应道：「知道了。」
这个锦鹊说话总是不卑不亢，神情虽恭顺，身上却总有股教人不敢侵犯的威严，反倒像她才是主子似的，不知怎麽地纪兰桂就是对她没甚麽好感。
锦鹊依旧垂首整理杯盘，将一对对青花瓷杯叠起。「宫裡规矩多，小主才初进宫，太后娘娘说了让奴婢好生提点和照料小主，小主在宫中行事若遇了甚麽难处，儘管吩咐奴婢。」
不一会儿的功夫，锦鹊便已俐落地收拾好桌炕。
她抬头看了看正佯装饮茶的纪兰桂，浅浅一笑。
「奴婢知道小主不习惯奴婢，小主请放心，奴婢只管太后娘娘吩咐的事儿，小主若想找人说些贴心体己的话，可以和翠珠姑娘说。」
纪兰桂听了，不禁面红耳赤。
她怎地就看出她的心思了？
锦鹊不以为意，「估摸着，翠珠姑娘也该是时候从内务房回来，那奴婢就先退下了。」她屈了屈膝，拿着收拾好的杯盘便退出了偏殿。
纪兰桂在偏殿裡静默了好一会儿，才从方才的羞赧中回过神来。
她站起身，在殿裡走了一圈。
以后这儿便是她的新家了，殿裡的装潢摆饰都像新奇的玩具一般，她禁不住四处摸了摸。
殿外传来悉窣脚步声，纪兰桂以为是翠珠回来了，推开窗子一看，却只是两名宫女拿着食篮并肩行过。
纪兰桂有些失望，刚想从窗边走开，却听见那两名宫女正悄声交谈着。
「妳听说了麽？皇上今夜还是没翻牌子。」
「真的？这麽说，今日还是宝延宫那位……」另一名宫女似乎没有太惊讶。
后面来说了些什麽纪兰桂便听不清楚了，一段话没头没尾，她只听懂了今夜皇帝是不会来了。
「小姐，我回来了。」正觉得洩气，却听有人开了大门走进来，陪嫁丫头翠珠一脸兴奋地走向她。
「什麽小姐，叫小主。」纪兰桂白了翠珠一眼，拉她走进寝房。
翠珠笑嘻嘻道：「咱家老爷面子真大，方才去内务府入籍，房裡的太监嬷嬷还留我喝茶，说让小主以后记着他们，多多关照。」
纪兰桂柳眉轻挑，神情得意：「那当然，爹爹可是朝廷重臣，谅他们还知道些礼数。」
翠珠又道：「小主可威风啦，我听太监嬷嬷说，皇上赏了小主好多东西，这一时半会儿的清点不完，再加上太后娘娘赏的，恐怕要明日才能全数给小主送来，这可是宫裡从来没有的事哪。」
纪兰桂听了心裡高兴，可忽又想起方才两名宫女说皇上今夜不翻牌子的事，不免有些失落。
「对了翠珠，妳可有听他们说皇上今夜翻牌子的事？」
翠珠摇摇头：「这倒没有。」
纪兰桂还想再问，外头却忽传来禧公公的声音：「宓嫔娘娘到。」
纪兰桂连忙步出寝房，便见一名身型高挑、衣饰华贵的女子让几名宫女搀扶簇拥着走进偏殿大门来。
那女子容貌美艳绝伦，神态雍容高贵，年纪看上去较纪兰桂长了几岁，却是风情万种，绰约百媚，一双亮丽眼眸直落在纪兰桂身上。
「兰桂拜见宓嫔娘娘，娘娘吉祥。」纪兰桂欠身向宓嫔行了礼。
「妹妹快请起，咱俩以后便是住在一块儿的姐妹了，哪来那麽多礼数？」宓嫔手轻轻一挥，丹蔻指甲流光轻闪，身旁一名宫女立刻上前将纪兰桂给扶起。
宓嫔呵呵笑着拉纪兰桂一道坐了下来，仔细瞧着纪兰桂。
「妹妹果真是丽质天生，美貌过人，怪不得初进宫皇上便册妳为贵人，我这个做姊姊的脸上也添了光采哪。」宓嫔的声音极是好听，说了一串话如银铃般叮噹响，字字清晰，却又软暱可人，叫人听着耳裡心裡都舒服。
纪兰桂心裡得意，嘴上却谦道：「姊姊过奖了，兰桂不过是一时幸运罢了，论到美貌，又哪能和姊姊相提并论呢？兰桂可是从以前便听闻姊姊您是宫中第一大美人，如今得见姊姊沉鱼落雁之姿才是兰桂的福气呢。」
宓嫔娇笑数声，一隻嫩白玉手微掩双唇，烟紫罗衫袖口鬆鬆滑下，露出腕上水头丰足的翡翠镯子。「瞧妳，嘴甜得跟甚麽似的，我都已经是两个孩子的额娘了，人老珠黄，哪是甚麽第一美人？」
纪兰桂笑道：「姊姊保养得宜，又得王子公主，美上添福，福上添美，自是比从前更美，这第一美人当之无愧。」
两人便这麽你来我往地客套了几句，宓嫔看来倒也是好相处，对纪兰桂没先主动拜见并无怪罪，多半是看在纪父面子上不跟她计较。纪兰桂算了算时机，佯装讨教似地向宓嫔问道：「兰桂初来乍到的，对宫裡几位娘娘都不认识，姊姊能否和兰桂说说这宫裡住着哪些娘娘？」
宓嫔便热心地一一向纪兰桂介绍各宫裡都住了哪些妃嫔，纪兰桂装作认真听着，其实心裡只等待着她想知道的那位。
「至于宝延宫嘛……」宓嫔说到了最后，柳叶般纤细的娇眉微微皱了皱。
纪兰桂竖着耳朵，方才宫女口中的便是这处所的名字。
宓嫔却笑了笑，娇声道：「瞧瞧，这天都多晚了，今日择秀一整天的功夫，妹妹肯定累坏了，我还这麽不识趣打扰妹妹歇息。」
纪兰桂才要接着说话，宓嫔却已先从椅上站起。
「妹妹还是早点歇下吧，姊姊先走了。」宓嫔笑咪咪地让宫女们搀着，浓密的睫毛下一双明眸晶亮如宝石。
纪兰桂问了个空，只得跟着出了殿外恭送宓嫔离开。
当天夜裡，纪兰桂在偏殿正厅裡来回踱步，痴望大门外头，引颈盼了又盼。
宫裡的夜比想像中的凉，也比想像中的安静。
夜色就如流洩不回的时辰般，越深越沉。
直到逾过子时，纪兰桂才颓然确信，皇帝那一夜谁的牌子也没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