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十九)(1 / 1)
谢杉在抢救过程中一度完全没有血压,医生直接下了病危通知书。
抢救室的灯一直亮到凌晨两点。沈琼葛清他们师兄弟同谢杉的几个徒弟在外头一直守着,没敢通知老人。家属签字是叫谢杉弟弟签的。
那几个小时比一辈子都要漫长。沈琼脑子里像是有火车在轰隆隆地来回拖碾,甚至想着,万一人不在了,他们没让谢杉的爹妈见上亲儿子最后一面,这是不是要遭雷劈的。
谢杉今年多大了?沈琼模糊想着,他好像还要再过几个月才满三十吧?未至而立这得算夭折啊……
沈琼隐约仿佛看到路楠暮黎在抹眼泪。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点悲伤的感觉都没有,就是很茫然,周遭事物像是都隔膜着什么似的茫然。他不伤心。
他和谢杉是发小,但小时候他其实对谢杉并没有什么印象。他从小就是孩子群里的佼佼者,六岁那年代表他们学校参加省少儿曲艺比赛拿了金奖,这事被谢杉挂在嘴上一直炫耀到如今。谢杉小时候是泯然众人的,像所有仰望他的小朋友一样,大约是暗暗崇拜,或许还有些隐隐的嫉妒。
真正和谢杉熟识是进了师门以后。谢杉把他从一个象牙塔直接接进了另一个——他甫一出校门就进了谢杉的相声班子。这么多年以来,谢杉像天一样撑在他们所有人的头上,他从来没有操心过除了相声以外的任何事。
谢杉是怎么把这么多人攒在一起的?谢杉是怎么忍下寿春阁老板那么些年辱骂磋磨的?谢杉是怎么同形形□□的领导商家们陪醉赔笑的?谢杉是怎么年复一年跑京津去和同行们联络为将来铺路的?
沈琼想象不出来。他觉得这辈子能说好相声已然不易,他不知道一个人的心是怎么还能分成八瓣,一瓣一瓣磨得粉粉碎碎。
现如今这个人快要不在了,沈琼一时间不知道这一家子该怎么办,他该怎么办。
他顾不上去想伤心不伤心的问题。
当抢救室的大门终于打开,医生宣布谢杉暂时脱险的时候,沈琼急切地想要说话,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有整整四五个小时没张开过嘴,连舌头根都是僵硬的。
“人醒了吗?”
“醒了,你们要不停跟他说话,六小时内不能让他睡过去。”
人推回到普通病房,身上插满了各种仪器和管子,眼睛始终睁不大开。路楠拿棉签蘸着温水润谢杉爆皮的嘴唇,葛清隔一阵就要去掰谢杉那不停耷拉下去的眼皮,暮黎一遍一遍叫着师父,努力地扯七扯八同他说话。
谢杉实在太想睡了,意识一阵清醒一阵模糊。能睁眼的时候总是会下意识看向沈琼的方向,眼睛里有近乎绝望的神情。
沈琼怔怔地看着半死不活的谢杉,突然开口问道:“明天能登台不能?”
谢杉的瞳孔骤然聚焦,一下子亮得瘆人。原本检测仪上平稳但波频偏弱的心电图猛地大幅度波动起来,仪器发出“有干扰”的报警声。
葛清皱着眉想要拦沈琼,沈琼却没理会,盯着谢杉的眼睛,语气平静得可怕:“三千多张票卖空了,票写的是谢杉沈琼的专场。你能登台不能?”
整个病房只有仪器滴滴的声响。
良久,谢杉缓慢地闭上眼,用尽全力点了点头。
沈琼拍了拍葛清的肩膀,“你看好他。我回家去睡觉。”
已经快四点钟了,他必须要抓紧时间,拼命睡上一觉。再过十几个小时他们可能要打人生中最凶险的一仗,无论谢杉怎么样,他必须有充足的精力。
不知是怎么熬到下午的。到了大剧院的后台,沈琼没有失望——
谢爷果然坐在那儿。
见他来了,谢杉抬起头笑笑,“好悬,差点缘尽今生。”
沈琼没理他,叫化妆师来:“再补点粉。这脸色太差了,没有人样儿。”
收拾齐整,两人开始换大褂。谢杉的手虚得连衣袖都扭不过来,还得人帮着才穿好。沈琼在一旁瞅着,又冷冰冰地丢了一句:“三千人啊,都冲你来的。你死也给我死台上去。”
谢杉有一刻几乎是恨沈琼的,心口疼着,牙根咬着那样恨。
可是,当真的站在帷幕后头,听到主持人报完幕,撩褂迈向舞台的那一瞬间……
谢杉一下子就明白了。
沈琼是对的。
他的心脏砰砰地搏动着,血也腾腾热了起来。他舍不得。
三千人望着他。他舍不得。
这是他这辈子最惊心动魄的一场演出。中间到了正活的紧要关头,谢杉突然头脑一片空白,一个字都想不起来了。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头,福至心灵般,他一个急智的现挂毫无痕迹救了过去,台下只以为是包袱,笑得震天动地。
沈琼立刻神不知鬼不觉地兜住了,不撒汤不漏水给他弥缝回来。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
谢杉要做大幅度动作,沈琼就装着拉扯的样子,暗暗抓紧了他的手腕,助他站稳站定了,不晃。
人在极度的渴望中,会有超乎寻常的力量。
演出结束,鞠躬谢幕,掌声如潮。
谢杉转身从台前走向幕后的那一刻,眼泪突然漱漱地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