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多谢成全(1 / 1)
来人步履从容,衣袂在行走间荡开些许波澜。
一袭玄墨长衣勾勒清姿,袖口滚着锦绣祥云,便见他发束玉冠,腰佩琼瑶,皎然如月夜青竹。
好一位霞姿月韵的浊世公子。
闺秀们纷纷用团扇掩脸,私底下去偷偷看着这俊俏郎君。
孟青青的心底掀起了惊涛巨浪。
人真的会死而复生吗?她忍不住浮现出这个荒谬的念头,几乎想开口叫一声对方的名字来求证自己的想法。
难道当年的事另有隐情?
孟青青思绪万千,可她刚抬起眼,便迎上了对方淡薄到了极致的眉眼,仿佛轻覆冷峭的霜华。只是轻巧睨了一眼,流露出的是上位者独特的尊威与气度,让人失去与之对话的勇气。
她瞬间打退堂鼓。
这人跟她记忆中的孟南微除了面目相似,全身上下都透着陌生冷淡的气息。
那人是雍容华贵的,脸上永远带着恰到好处的笑容,富贵矜持又不失亲切和善,犹如牡丹的芬芳国色。
可眼前这个男子,清隽淡泊,气度斐然,单是一双眼睛便能震慑全场。
“国宴之中,诸位还是注意为好。”
他温声开口,语调轻柔,却无人敢反驳。
孟老太太本想撒火,可是看到来人之后就不敢吱声了。如今孟家没落了,她就算是再没眼色也不敢冲撞国宴的贵宾。
孟南微看老太太这鹌鹑的样子,心底嗤笑一声。六年不见,老太太对那早死的孙女早就没印象了吧。
曾经她贵为太子妃,孟家人如附骨之疽,成天想着如何榨干她的利用价值。一旦出现危机,便毫不留情将她抛弃。而现在,不过是换了一种男性尊者的身份,两人便如同云泥之别,她轻易就能置人于死地。
孟南微眯起了眼。
女人一旦成了男性的附庸,再高贵的身份,也不过是一层好看的外衣。他宠着你,你就能裹着这身华衣到处招摇,可若是男人厌了,你又该如何自处呢?
说到底,自己还是幸运的,可以走出这具华丽的牢笼,哪怕她为之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孟南微越过众人,视线缓缓落到一脸激动的顾家老夫人身上。
气氛有刹那凝滞。
孟青青的心脏都快跳到了嗓子眼。
“孟太师,原来你在这里啊。”孟青青的丈夫赵远从人群挤进来,因为先前跟丢了人,他神情还有些惶恐,微微俯下身体,恭敬又谦卑,“座位已经为您准备好,请随下官入座吧。”
一语激起千层浪!
平国赫赫有名、威慑四方的权相孟太师竟然就是眼前这个看起来清俊端美的年轻公子?
“带路。”
孟南微收回眼神,神情无悲无喜。
“这边请。”赵远不敢怠慢。
周边的人一听这来头,更加不敢造次了,纷纷让开一条小道。无奈的顾老夫人也只好被顾三娘搀扶着站到一边。
孟南微从顾老夫人的面前走过,背影笔挺,步伐从容,一如那天晚上她从顾家离开的样子,孤傲清冷,犹如寒崖边料峭盛开的雪梅。
老夫人眼眶一下子就湿润了。她没有孟老太太那样老眼昏花,连自己的亲孙女都认不出来。那眉眼,再怎样变化也可以看得出之前的轮廓。可她认出了又有什么用?
南微不认她。
她是在怪他们呀。
在太子休妻的消息闹得沸沸扬扬的时候,孟南微有天晚上拜访了顾家,希望顾家能借她一臂之力。可是当时大儿子的仕途吃紧,大媳妇又担心惹祸上身,于是就弄了招闭门谢客。
那孩子,冰天雪地的,孤零零在外边站了半个时辰。
她多想不顾一切冲出去呀,多想搂着这个孩子告诉她不要怕。可是她没有,因为她被儿女们苦苦哀求着,只能狠下心装作没看到,直到那辆马车离开顾家。
顾老夫人眼泪就跟断线的珠子似的,泪眼朦胧看着离开的身影。
在孟南微最鼎盛的时候,顾家凭借太子妃的权势青云直上。可当她身陷囹圄,顾家却一致保持沉默了。她还有什么脸面乞求对方的原谅了?
孟南微刚才那一眼,犹如最冷淡的陌生人,真是寒到了顾老夫人的心底。
她失去了这个外孙女。
“祖母,过去的都过去了……”顾三娘低低劝慰。她心思通透,也明白顾老夫人在黯然神伤着什么。
当年顾三娘也觉得自家做得太绝,可是为了保全顾家,这也是不得为之,孟姐姐一定是可以理解的,顾三娘这样安慰着自己。不过刚才她可真是吓着了,孟姐姐的变化太大了,她几乎看不着一点儿和善温婉的影子。
她究竟是怎样以女儿之身坐到平国太师的位置?顾三娘心底有些说不出的好奇,可是对方全然无相认之意,她这样贸贸然上去未免太失礼了。
顾三娘又忍不住想着,兴许世上真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呢?毕竟这个孟太师同她记忆里的孟家姐姐差距太大了!便是一个眼神,都叫人遍体生寒。
“祖母,我们进去吧。”她不敢再想。
顾老夫人的眼睛失去了神,如同槁木般被扶着走了。
孟老太太心口上还是有气的,只是也不敢在这个场合放肆,只好撇着嘴进去了。
凤仪宫内熏香缭绕,傅瑶英在宫女的伺候下换上华丽的红色凤袍。
“娘娘,时辰到了。”灼桃走进来,俯身答道。
“知道了。”傅瑶英压了压唇,铜镜映出她眼波流转的艳色,身边候着的宫女都呆了半晌,只会一个劲儿说娘娘真美。
傅瑶英抚着眉间的花钿,这身打扮花费了她几个月的时间准备。无论首饰还是妆容,都精致得无可挑剔,只为艳压群场,让帝王为她神魂颠倒。
她自信勾唇一笑,逶迤着裙摆,袅娜走向大殿。
“皇后娘娘驾到!”太监在门口迎驾,尖细的声音引起了不少的注意。
“参见皇后娘娘——”命妇们俯首跪拜。
傅瑶英抬头挺胸向前走着,周边是一片明显的惊艳之声,她嘴角不由得带出几分醉人的笑意。
“平身。”她在帝王身侧落座,伸手虚扶了一下,眼角的余光却盈盈投向身边的人,声音温柔如同江南小调,“臣妾来迟,还望陛下恕罪。”
帝王的声音听不出喜怒,“无碍。”
傅瑶英看着男人淡漠的容颜,侧脸的轮廓在灯光下愈发清冷,一时间早就准备好的话都卡在喉咙里,只好闷闷应了声,百无聊赖看向四周。
“嘭——”
她失手打翻了面前的糕点瓷盘。
一时间殿内的人都看了过来。
傅瑶英攥着手掌,死死盯着眼下的某一处,那人一身墨色衣裳,飘逸出尘,抬着手斟着一盏清茶,动作如行云流水般闲适自在,仿佛身处自家的庭院。
“孟南微?!你怎么在这里!”傅瑶英几乎维持不住自己身为国母的得体仪态,实在是眼前的冲击太超出她的接受能力!
孟南微不是死在刑部大牢里了吗?那夜冲天的火光熏红了整个天空。
“娘娘可是在唤本太师?”那清隽雅致的男子讶然看过来,伸手拂着宽大的袖口站起来,一举一动尽显风姿,“久闻燕国的皇后娘娘倾城绝色,今日一见,果然不凡。”
“太师?什么太师?”傅瑶英惊疑不定,却见孟南微嘴角含着一丝嘲讽的笑意,她顿时不痛快了,哪怕时隔多年,她仍然清清楚楚记得当时被这女人甩脸的场景,就好像她跟跳梁小丑一样!
明明她才是赢家!
她正想开口,就被身边的人冷冷一瞥,“皇后,注意你的言行举止。”
傅瑶英想发脾气,可是她早就被慕容少昊的冷待给弄怕了,生怕动辄引得他怒火。后宫之中,倘若没有帝王的撑腰,哪怕她贵为皇后,也不过是一声好听的名头罢了。
她也学乖了,不敢轻易触犯帝王的威严,只好咬咬牙坐下来。
“皇后近日身体不适,孟太师见谅。”慕容少昊转过头,视线落到了座下人的身上,深邃通幽的眸光仿佛能洞悉一切。
“哪里。”孟南微维持笑容,“陛下与皇后娘娘天造地设,天枢也算是见证一段佳话。”
慕容少昊捏着酒盏的手掌缓缓收紧,一字一顿,“孟太师,字天枢?”
孟南微却没有回答,只是眉眼含笑,犹如春风,“说起来,天枢年少时也同陛下有过交集,不过您贵人多忘事,怕是记不起天枢。”
她与他遥遥相对,笑容肆意爽朗,“趁着这难得的重逢,又是良辰美景,天枢想当面答谢陛下。”
她手执酒樽,轻轻放在心口面前,“昔日多谢昭阳帝成全,否则哪有怀瑾今日风光!”
笑里藏刀,句句诛心!
言罢,饮绝。
再见时,你皇袍加身,三千佳丽。
再见时,我封侯拜相,权倾朝野。
你我一场年少风月,终归湮灭在这寂冷的皇庭。
孟南微淡笑着垂下眼,在众多宾客猜疑的眼神中施施然坐到位置上,仿佛刚才那剑拔弩张的一幕并不存在,不过开了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
高台之上的帝王默不作声,只是手中的杯盏早已碎裂,锋锐的棱角划伤了他的手掌,淌出几道血色,犹如嫣红落梅,透出妖异凄美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