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10.水漫之城(下)(1 / 1)
当人把想法付诸言语的时候,分歧就降生于世。我不知道父亲或是绪方究竟如何,可即使是时常被市河小姐取笑不会处世的我,也知道大多时候言语与神情并不能等同于一个人真实的心境。
所以当我冷静地关掉网页,回过头看到程末正从父亲的手上接过碗筷,只是露出了一个如常的微笑。即使我忍不住会在心底揣测程末和墙上的那个签名还有那个他从未吐露过名字的问候者之间究竟存在着何种联系,但我仍不会选择将这些疑问宣之于口。
说到底这不过是根据一些虚无的感觉和难以捉摸的猜测而做出的决定。若时间回溯到我来中国之前,面对同样的局面或许我会选择在截然不同的地方落子。正如绪方所说,在一棵树上吊死这个习惯,三十年来我一直在身体力行地实践。
可程末却是不同的。
纵然我根本说不出他与杨海、乐平或是父亲、绪方之于我究竟有什么不同——但他是与众不同的。过分感性的结论,没有充足的事实与逻辑作为支撑。但自从我来到中国之后,除了逻辑甚至连记忆都三番四次地揭示着一个与我所坚信的截然不同的世界。
绪方不会说无谓的谎言。
程末不会用无用的谎言。
杨海与乐平不会无端说谎。
只有记忆会为了存活而选择欺骗。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欺骗了自己什么,却知道自己现在正生活在无数的谎言与欺骗之上,而缔造这座虚妄的城市之人,除了我自己之外,别无他选。
我强迫自己偏过头,错开了少年进门的身影。即使是这样,我仍真切地感受到了父亲若有所思的目光和少年带着些许忧虑的注视。
“伯父,我记得以前您和塔矢大哥哥都有下过网络围棋,你们俩为数不多的几局对局在好多论坛都有转载,我前几天还看到沈大叔在看你们的网络棋谱喔。我记得你们俩的ID都用的是罗马音吧,伯父是Koyo,大哥哥是Arkira。”
我回过头的时候,不知是不是错觉,少年避开了我的视线,从凳子上跳将起来,用手锤了锤大腿,抱怨着坐姿不良导致的腿麻。我站起身,想要过去扶他,他却摆着手单脚跳到了窗边,伸手拉开了窗帘。
穿过窗棂落在地上的投影与少年的影子重合在一起,形成某种难以形容的模样。我犹豫了几秒,最终还是站了起来,走到少年的身边把另一半的窗帘也尽数拉开。
暖橙色的光照亮了弥漫在空气里的尘埃,我眯着眼睛从光里窥视到少年,正托着腮,眉毛蹙着,时而喃喃低语,若有所思。
静谧的时光像是静止的湖泊,而在我面前的少年就像是打水漂时拾得的石子。初握手心时不觉,只有脱离手心在水面上击出层层涟漪,才恍然明了。
“说起来,大哥哥你还记得你的账号和密码吗?记得的话就不用重新注册了。”
我清楚地记得自己从未与网络围棋有过一丝一毫的联系,但程末的眼神太过直接太过笃定。他就这样直直地望着我,好像初见时一般,又有些细微的不同。
但那双黑而湿润的眸子,始终,都存着些让我无法选择漠视的东西。
我思索了很久,都没有说话。程末大概是看出了我的为难,笑嘻嘻地跑过来,揽住我的手臂,对我说这种陈芝麻烂谷子的旧事不知道也完全正常。我并不明白陈芝麻烂谷子的含义,但听少年的语气也知道了□□分。
我冲着他笑着点了点头,少年也咧开嘴傻乎乎地笑了。我以为这件事就会像水波一样被轻巧带过,但现实的走向却与想象截然相反。
少年认真地开始询问我以前注册账号的时候有没有留手机号码或者邮箱,我有些尴尬地否定之后。少年直接就把我常用的邮箱和手机号要了去,然后开始埋头在电脑前鼓捣。然而一开始就被用来尝试的手机并不是注册账号的号码,邮箱也不是。
但我从未更换过手机号,也从未有过除此之外的第二个邮箱账号。
少年似乎有些失落地对着电脑叹气。但仅仅只过了一秒钟,他又变得兴致勃勃。回过头,小心地瞧了眼父亲,才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问我有没有什么对我来说有着特殊意义的日期或者名字。
为了不让父亲听到,少年凑过了身子,一手搭在我肩膀上,压低了声音。不知道是不是刻意压抑的原因,少年问我的时候,声音里带着隐约的颤抖和期望。他在害怕些什么,还是他在期望我记起什么呢?
我只能这样理解。
“有意义的日期或者名字吗?”
“塔矢你这么无聊的人,设置密码到底会设什么啊?你父亲的生日,母亲的生日……还是你自己的生日?嘛,快说快说,我保证不会偷用你的账号还不行?”
有些跳脱却充满元气的声音突然在耳边闪现,我环顾四周,却只看得到一片沉默的白,还有程末。
我无意识地伸出手拂过少年的额发,最后停留在少年的湿润而明亮的眼眸上。突然觉得如果那双眼是琥珀色的,会更为合适。少年似乎为我突如其来的动作怔住了,只是愣愣瞧着我的方向,一动不动,一直到我忽得回过神来。
没有人的眼睛是琥珀色的,少年的头发也不是我想象中的金黑。
在我三十年的人生中,除了围棋似乎在没有什么能长久地停留在我的心里。可那面墙,还有那些不该存在的记忆,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我,还有什么东西,甚至能高于围棋,及于生命。
我低下头的时候,看到了腰间挂着的折扇。和少年手中的那把虽然制式不同,却都只是空白的扇面。我伸手拿起了折扇,像少年那样在手中敲出规律的节奏。
然后陡然回过头,在网页上输入我的名字,然后在密码栏输入了那个墙上的签名。
看到登陆成功的那一瞬间,我知道,没有什么比这更能证明我记忆的虚妄。
看着Akira这个熟悉的称谓显示在页面上,我想起了少年方才说的我曾经在网络上下的几局棋。但正当我像点击历史记录的时候,电脑的网络连接却忽然断了,原本显示着棋盘的页面只剩下了一个鲜红的叉叉。
“真是的……”
我听到程末小声的嘟囔,借着电脑屏幕的反光,可以看到他正鼓着嘴,一脸不满地看着我的方向。
“难不成骗自己一辈子就很有意思?”
但我回过头的时候少年的目光明显变成了担忧,他跑过来,握住我的手——手指很凉,掌心却烫的惊人。
“大哥哥,你有没有想到什么……可能的?”
那一瞬间我想问他究竟是不是认识进藤光,但我的记忆还不至于差到忘了自己曾经问过这个问题,也不至于忘记少年故意岔开的话题。
我看着少年澄澈的眼,想了又想最后只剩下苦笑。
“我只是觉得,你很像一个我应该认识的人。”
“还有一点就是,爱哭的人,从来都不是我,而是他。”
说完那句话的一瞬间,我所坚信的一切都被湖水淹没,包括那块激起浪花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