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08. 莱顿弗洛斯特(下)(1 / 1)
夹杂在人声中的手机铃声,近却遥远。若不是因为它坚持不懈地响了一遍又一遍,我几乎都无法确信,这遥远又陌生的手机铃声竟是属于自己的。
陌生的固定电话号码在黑底的屏幕上跳动着,伴随着单调的系统自带的铃声,亘古、绵长,就好像某种魔咒的吟唱。这不是我第一次接到陌生的电话,可上一次给我带来的却是母亲离去的消息。
即使人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了要走向死亡,即使只有神之一手才是一名棋士毕生追求的目标,但那也无碍一个人拥有牵挂。即使是这么简单的道理,愚笨如我,也是在母亲走后才忽然领悟。
或许是父亲暗自落泪的样子点醒了我,又或许是从别的什么细枝末节的地方发现。我按下接听键,遥远的声音从不知何处传达到我的耳膜的同时,脑海里忽然响起一声带着几分压抑的笑声,声音从小变大,最后成了哈哈大笑的时候,我已完全听不到电话那头的声音。
我只听到一把带着阳光温度的声音,如利剑一般穿过我的脑海。
“塔矢你这么笨,又怎么会明白呢?是啊,毕竟你是个大笨蛋嘛……”
原本的问句到最后成了带着叹息意味的自言自语。言语贫瘠如我,当时是怎么回答这个问题的呢?我记不起交谈的缘由,交谈的对象,却莫名地记得结果。
扯起公式化的微笑,避而不答。现在想来,那个总是在我脑海出现,却怎么也不肯现身的人,或许是厌倦了我这种消极处事的态度也说不定。
“和你这种态度嚣张又无聊的笨蛋做朋友的,除了本大爷之外,也不会再有别人……你啊,要是不好好珍惜我这个可能是你这辈子唯一的朋友,总有一天你会后悔的……”
电话那头的声音仍在响,穿透那个人的声音,混在人声中渐渐变成了一串冗长的杂音,又渐渐与人声分离,最后成了毫无意义地推销电话。我挂断了电话,才发现自己已经从热闹的街市走到了清冷的小巷。
巷子里没有灯,声音就格外清晰。我在里面走得久了,渐渐也能看得分明。暗红色的砖和泥还有偶尔支出墙外的窗下还放着竹编的箩筐,巷子拐弯的地方一边种着一棵的银杏,被缚了铁丝,晾着带水的衣物。
晚来的风,吹着有些寒凉。我一路走,一路看着与街市截然不同的小巷,似乎想到什么,但最终却什么也没办法宣之于口。扣上领口最后一颗扣子,我在这条巷子的尽头拐了弯进了另一条巷子,漫无目的地行走在我看到熟悉的窗台透出的灯光时,终告结束。
那是乐平带着我和杨海来过的巷子。
寻常的窗户,用木棍支着。我从窗里点着的灯下,看到一个伛偻着背的老妇正伏在灶头上看火。她打开竹罩的那一瞬间,洁白的水汽弥漫了整个屋子,连人影都模糊得只剩下轮廓。鬼使神差地,我拿出了钱,买下了整整一袋芙蓉糕。
给钱的时候,张婆婆还笑眯眯地送了我一块简单用油纸包住的桂花糕。
她说的话带着浓重的口音,我没能听懂。但从她的神情动作之中,也猜得大半。
我一个人走到了巷子的尽头,回过头却不见一人。
恍恍惚惚地,我觉得,现实并不应该如此。
比如我并不应该是一个人,抱着糕点走路的人不应该是我,而此刻应该有一个人一边吃着糕点,一边含含糊糊地在我身边说着毫无营养的话题。
但现实却没有给我更多的时间去思考这些无解的问题——因为电话又响了。
陌生的固定电话却不像上一次那样冒出推销的话语,却是乐平。
“亮哥,你快来第一医院,塔矢老师他……他的心脏病又发作了,现在还不知道情况怎么样……其实上午就想告诉你的,可是那时候塔矢老师不让我说,可现在情况突然变严重了,你还是快来吧……亮哥你听到了吗?亮哥?”
我明确地了解到了乐平说的话的全部意义,也深刻地知道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赶去医院,但是当乐平在电话里反复地问我的时候,我却连回答他一个语气词都做不到。只能愣愣地看着散落到地上打着滚的芙蓉糕,不断蜿蜒上升的雾气。
我不知道时间究竟过去了多久,但当我意识到时候,电话已经被挂断,身体已经无意识地在奔跑。我跑到大路,招手打到车,告诉司机目的地到达到仿若只是一瞬间的事。但当我见到乐平,和他一言不发地坐在手术室门口等待的那几个小时,却好像过去了整个世纪。
杨海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他拿了咖啡递给乐平,然后走到我身边坐下。从怀里掏出烟递到我跟前才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我忘了医院禁烟。”
“多谢。”
“其实都是我不好,应该中午的时候就告诉亮哥的……可塔矢老师执意不肯让我告诉你们,说是不想打扰你们对局。”
“这么说的话,帮你瞒着塔矢君的我,也有错。”
“不是你们的错。”真的开口说话的时候,我才发现自己的嗓子沙哑得厉害,我接过杨海递给我的咖啡勉强喝了一口,但那滚烫的液体,就好像陷入沙漠,毫无功用,“父亲,他会没事的。”
“嗯,塔矢老师一定会没事的。”
说完这句话,大家似乎都无以为继,也就顺理成章地继续静默。久未休息的头在隐隐作痛,我茫然地盯着手术室上的灯,忽然想起母亲走的时候,是父亲一个人在手术室门口等了彻夜。我不知道他得知结果的那一瞬间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可当我见到他的时候,他只是穿着白衣,神情如常地看着我,叫我的名字。
“小亮,来见母亲最后一面吧。”
白布之下的母亲,面容平静,就同我记忆里任何一个画面一样。仿佛下一秒她就会睁开眼唤我和父亲,离开棋室去客厅吃饭。
天将将亮的时候,手术室的灯熄灭了。
我记得穿着白大褂的医生走出来,对我们说没事,但那之后的事就成了一片空白。我只觉得整个人成了烧红的镍球,在一瞬间被投入到冰冷的水里。
虽然看起来什么都没发生,但我还记得自己颤抖得几乎无法站立的手和脚,还有构成完整言语的头脑和唇舌。
我几乎什么都不知道,但却知道,唯一的也是最为关键的那一点。
——我已经无法再忍受失去了。
我听到无可奈何的叹息声,周遭先是纯粹的白,然后渐渐开始有了声音和颜色。我看到远处逐渐出现的远山和绿水,水上的船和渔夫,还有一个人。
穿着一身T恤和短裤,手里却握着和整个人格格不入的折扇。紫色的流苏从扇尾垂下来,落在那个人的手心,他转过身的时候,折扇就移到了另一只手,在手背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出节奏。
金色的额发,琥珀色的双眸。一切都在意料之中,却又都在意料之外。
他抬起头看向我的时候,我的心几乎停止了跳动。但他的目光只在我的身上停留了一瞬间,然后就别过了头。
“做鬼都做出幻觉来了,我一定是有病。”
他虽嘟囔着却又转过头,淡淡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却好像火焰一般焦灼。
“进藤光……你……是进藤光,对吧?”
听到我开口说话的那一瞬间,原本泰然自若的人却猛地怔住了。他猛地从地上起来,跑到我的跟前,拿那双熟悉的琥珀色眼眸死死看着我的时候,我就已经得到了答案。根本不需要任何言语或世俗的证据,我知道,那个现在站在我面前的人本身就是最好的证明。
他就是进藤光。
就是那个曾经陪我下过无数局棋,在明子离世那天晚上半夜赶到飞机场,握着我的手递给我热可可的那个进藤光。
“塔矢……你是塔矢?”
他的声音带着几分难以察觉的颤抖,但下一秒却又笑了,一边笑琥珀色的眼眸里一边落下泪水。他伸出手去擦,却越擦越乱,弄得整个脸都花得不成样子。
“我可不是进藤光,也不认识什么塔矢亮啦。我不管你是谁啦,随随便便过来套近乎,赶紧哪来的回哪去吧。”说完他就摆摆手,示意我离开。
可正如绪方所说,在一棵树上吊死才是他所认识的塔矢亮。
而且面对这个在我面前落泪的人,我根本无法做到无动于衷。
即使他摆出一脸敌意,对我说你什么都不要说也好。
我也还是有话,无论如何都想要说出口。
“进藤光……”
“进藤光……”
“阿光……”
“即使我什么都没办法想起来也好,不管你承认不承认,什么都好……只是……”
“不要哭……”
我伸出手,看到他错愕地愣在哪里,很想笑却连在他面前扯出公式化的笑容都做不到。我只能看着自己的手,穿过他流泪的眼眸,最后落在那把带着紫色流苏的折扇上……
“但我记得你的棋,这就是你曾经存在过的最好的证明……我不会忘记的……”
对面的人似乎笑了,模糊的视线中,我看到他的嘴一张一合似乎说了什么,可我却不能再听到更多……
我陷入了真正的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