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06.失败的三段论(1 / 1)
天是沉沉的黑,周遭的一切景,一切物在那一瞬间,好像都隐没在了天里。但我却听到了风声,不知为何,也看到了对面少年眼中一闪而过的欣喜。
“对对对,这就是我要找的扇子,刚才在厂甸里的摊上买的,花了我好几天的零花钱啊。”少年笑意盈盈地从我手中接过那把在我看来普通至极的折扇,低头仔细地从扇尾看到扇头,确认没有一点损伤才笑嘻嘻地朝我抬起头。
“哗——”折扇打开扇骨与纸张摩擦产生的声音,出乎意料地让人沉湎,我楞了一下,才听到对面的少年在叫我。
“哥哥……大哥哥?”他执着纯白的折扇在胸前比划着,听到我应他,原本笑着的脸立刻绷成了扑克,头却抬着,一双眼在黑夜里格外地亮。“大哥哥,你觉得我拿着这把折扇,有没有更像很厉害的棋士?”
围棋和折扇,并没有必然的联系。但我却并不排斥少年这种单纯的寻求目光的举动,毕竟,我也曾经年少,在真正理解围棋的乐趣之前,也只是把它当做吸引父亲注意力的工具。这些久远的过去,已经很久没有被翻阅,但只要被勾起一角,一切却又清晰得彷如明镜。只是我实在记不得自己到底从什么时候,真正爱上围棋了……
走上职业道路之后,除了神之一手之外的一切都变得模糊不堪。说模糊,却也不尽然。我记得绪方、芦原、和谷、伊角,记得自己下过的每一局,看过的每一场,可是这些真实的记忆在回忆时,却显得那样不自然。
我知道终点,却找不到原点。
除了我曾确实地脚踏实地一步步从过去走到现在之外,除此之外的一切记忆,恐怕都失了本真。
但在此刻,我只是单纯地不忍拂了一个少年的心性。
“你这么说的话,大前提就是你是一个很厉害的棋士。不过我记得你在棋社里和我说过你是第一次和人下棋吧。”
“说的也是喔,毕竟第一次下棋就输给大哥哥。看来也厉害不到哪里去啦。”少年把展开的折扇收起来,一手捏着扇尾,在另一只手掌上一下下敲出节奏,“不过有把折扇的话,总会让人觉得厉害一点吧。这就是道具的作用啦,道具。”
“说的也是。”我点头的同时想起曾经和我对局的一柳棋圣,似乎也总拿着扇子。不过好像不止是他,还有谁呢?总是拿着那把缀着紫色流苏的扇子,好像凭一把扇子就能赢过我一般……
存着这样天真的想法,也只有那个人了吧……
连续的记忆到这里就忽然断了线,就好像我整理书架时看到的一些棋谱,不知为何都莫名缺了页数。我不确定这么做的人是谁,但那么做的人一定很焦急,因为有几本棋谱我甚至能看到明显的拉扯的痕迹,甚至破损。我也看到过残留下来的棋谱,大多是早前的了,和父亲、绪方的对局很多,近的棋谱虽然也很多,较之从前却少了。
除此之外,书架上我曾收集的本因坊秀策的棋谱,不知为何,也不知所踪了。
要说我对现状一无所知,其实是不确切的。但即使真相曾在我眼前露出端倪,我也不曾真正想要去揭破。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或许是人作为动物的本能,在抗拒这些未知的已知。
“大哥哥给你的,嗯,就当是你陪我下棋的谢礼。”
我错愕地看着被突然塞到手里的冰糖葫芦,天色似乎越加沉了,沉到把周遭的一切声响动作都吞没,只剩下那一串红艳艳、沉甸甸的冰糖葫芦。
“冰糖葫芦超赞啊,姑且就排在拉面之后,算个第二名吧。”
陌生的声音如晴天霹雳一般凿进我的脑海,一瞬间头疼得几乎裂开。但那也只是一瞬间,下一秒,我就能看到我身旁的少年正津津有味地吃下第二颗冰糖葫芦,听到覆盖在山楂表面冰糖被咬碎的声响。
最后我的那串冰糖葫芦也进了少年的肚子。
他心满意足地拍着手,把木签子丢进了道旁的垃圾桶。看到我看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讪笑了下。
“本来是给你的谢礼,最后还被我吃了,真是不好意思。”
“没关系。”
我们俩一路走,一路行人愈少。到了最后,只剩下路边的灯,和覆上了油布的大小摊子。深秋的风吹来,且是在深夜,难免有些寂寥的滋味。所幸灯光是暖的,昏暗的橙色,把我和少年一高一矮的影子时而拉长时而缩短。
我盯着影子一路走,什么都没再思考。身旁的少年落在我身上的目光也被我选择性地忽视了。
沉默就这样在黑暗中蔓延开来,我就这样走着,双脚一前一后,忽然觉得这样子便能够永恒了。就这样一步一步,什么也不用考虑,只需要跨出一步,再跨出一步。但我这种想法很快就被身旁的少年打断。
——一直走在我身侧的他,忽然猛地拉住我的袖子。
我只能停下来。停下来才看到前面是桥,桥下是黑漆漆的河水,倒映着天上的明月。黑暗和沉默这才被驱散开来,我听到人们小声的抽泣声,然后就看到一群穿着白衣或绑着白腰带的人,提着灯,慢慢从桥对面沿着河走远。
间或还听得到他们在呼什么人的名字。
“我们快走吧。”少年变得焦急是突然的事,拉我走也是突然。我们快步离开那座桥,好几百米之后,他变得平静,也是突然的事。
我不知道是他看出了我的疑惑,还是仅仅只想打破我们俩之间沉默的氛围。他拉着我在路边的青石阶上坐了下来。
“提灯那是引魂去投土地庙的。”大概是看我仍不大理解,少年还同我解释了土地庙和土地神,“在我们这里有个习俗,人死了之后他的家人亲戚都会穿白衣孝服,提着灯笼一边喊他的名字一边走去土地庙拜神。大约是怕天黑了,人死了之后看不分明,忘记了要去土地庙报道这回事吧。”
“做孤魂野鬼流落在外,总是可怜。”少年这么说的时候,看着我,却又不像在看我。良久他才别过头,掩饰地笑了,“虽然这些是迷信,不过人死了之后,还有人挂怀,肯为他提灯引路,怕他迷路。那么即使知道要死也会稍稍欣慰一些吧。”
我听他说了许久,这个时候才大概明白了过来。
但这个时候少年沉静的神色,却与我对他的第一印象大相径庭。
我这个时候才发现自己甚至没有好好看过这个少年。只记得他格外黑亮的眼睛,却没有注意到他露出在外的那双瘦削的手上,青青紫紫的——回想起来,才发现那是经常打针留下的痕迹。
我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或者说不该说什么。
我回想起母亲离开的那一天,我半夜赶到机场,一个人等天亮时那种恍惚。真实与虚假,都混在一起,听不到声音,但到处都是声音;看不到颜色但到处都是颜色……
但我记得那个时候有双手,很温暖。
“你可以喝热可可吗?”
少年似乎很讶异我突然的提问,但是很快他眯着眼笑起来,点头。
“那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去去就回。”
我在来时转角的路口,给少年买了热可可,点咖啡的时候,店员问我要不要加糖,我犹豫了一下,加了双份。
咖啡很甜,并不是我的口味。但我却意外习惯。少年抱着热可可,喝了大半杯,才心满意足地呼出一口气,突然站起身——
“我该回去了,不然护士小姐换班的时候会发现我不在。”他抱着杯子又冲我道了谢,走出十几米之后才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回过头,“都忘了问你的名字,我叫程末,你呢,大哥哥?”
“塔矢亮。”
“你中文说这么好,还真有点不相信你是外国人呢。哈哈,那么下次见了!”
“等下……”
“嗯?”
“你下网络围棋吗?”那一瞬间连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但少年好像很困扰似得摸着后脑勺看了我好一阵,才摇摇头,“网络什么的我不擅长啦,要下棋的话,还是面对面有意思吧。我会到棋社找你的,那么再见啦!”
我冲他挥手道别,一个人走在回旅馆的路上。
道路已经很安静了,所以手机的铃声突然响起来的时候,就显得格外突兀。
我一点也不意外绪方会打电话给我,甚至隐隐猜到了他打电话来的目的——毕竟即使伪装得再好。数十年如一日地坚持围棋本身就暴露了他对围棋的执着。
“同我下棋的只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棋路有些像本因坊秀策而已。如果你想问sai的话,我想应该不是他。”
电话那头的绪方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想他或许是失望。
“好吧,但是小亮……”
“你是想问我他是不是认识sai对吗?如果我回答你的话,你会告诉我那些被撕掉的棋谱到底是谁的吗?”
这次他沉默的时间更长了,我听到他点燃打火机的声音,穿过线路。
“在很久以前,中国唐朝的时候就发现了所谓不变的恒星其实也是不断变化着的……”
“天狼星波浪起伏的路线,是因为它是双星系统。作为白矮星的伴星,早期的望远镜根本观测不到。”
“绪方先生,你到底在寓指什么呢?”
“恒星同人一样,都在不断地演化。现在的白矮星,或许从前也曾是光芒夺目,有如太阳一般的存在呢?”
恒星会演化,曾经光彩夺目也有可能变成鲜为人知。人同恒星一样。
但那么绚烂夺目的存在,怎么可能忘记呢?
“真是失败的三段论啊,绪方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