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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27】(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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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场不合时宜的大雨过后,天气再度干燥起来。他们又随着鹿群走了五六天,卓池砚终于放出话来:“鹿我是拍够了,找点别的吧。”

他们在河流边蹲了三天,卓池砚每天天刚亮便起来架好三脚架守株待兔,等待横渡河流的生物。他运道比“待兔”的人好,每天都能抓到不少精彩镜头。无知无觉的生物在镜头下更是顾盼自若、摇曳生姿。

依米挺闲,每天除了围着卓池砚打转、捣乱之外,就是教布鲁斯和纳达辨认动植物。她谙熟动植物习性与用处,令纳达敬佩不已。

蹲在河流边的第三天,卓池砚教了他们一首诗,用中文教的。“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三人读出来都是外国人念中文典型的怪腔怪调,卓池砚一人在边上哈哈大笑,笑完了解释说:“这是我们那儿的情诗,调调像是小姑娘写给心上人的,其实是老头子写给小姑娘的。”

“老头子写给小姑娘,啧啧。”纳达意味深长地摇头。

他们河边滞留三天后又动身,去了趟补给站,补给站信号好,卓池砚与父母开了次视频,卓夫人捂着嘴咯咯笑说:“这个黑小伙谁啊?我都不认识了。”这一路来,卓池砚与布鲁斯都被晒黑不少,纳达反正是一张黝黑的脸看不出什么变化,依米却一直白嫩嫩的惹人嫉妒。卓池砚这样安慰自己:“她是妖精,我跟妖精计较什么?”

在补给站又听了则骇人听闻的消息,说志愿队与一大队陌生人马狭路相逢(“这么大一块草原能狭路相逢也是蛮不容易的。”纳达插嘴说。),志愿队本无恶意,只上前欲与之结交,不想对方当机立断开枪扫射起来。志愿队这边前几天才吃过亏,这次也警觉多了,纷纷闪避,有胆识的还掏出自己配备的□□战斗起来。

“最近他们也太猖狂了,莫非出了什么事?”纳达皱起眉头。

“最近很反常吗?”卓池砚问。

“嗯。”布鲁斯接口说,“我到此地这么多年以来,从没听过这么大规模、明目张胆的火拼。要是惊动了政府,政府再派人去国际上求援,他们就该人人自危了。”

“所以,要么是他们早已想好对策,要么就是值得冒这个险。”纳达揣测道,“凭他们的力量,从来都只能钻钻空子,无论如何也不能跟政府抗衡,就只剩下后者了——大概是有什么东西值得他们冒这样大的风险去寻求。”

卓池砚茫然道:“能有什么?”

纳达与布鲁斯对视一眼,布鲁斯叹着气开口说:“很难想像。”

“神的宝藏吧?”冷不防依米插嘴道,“神境里的金银珠宝,入了神境就能享一世荣华。”

纳达瞠目结舌:“那是喀泽尔神的陷阱……”

“既然是陷阱,肯定有人陷下去咯。”

“你不要骗我,我是讲科学的人。”纳达愤愤说。

卓池砚穿他帮:“你昨晚不都还信誓旦旦跟我说着吗?今天就开始讲科学了?”

“陷阱吗?”布鲁斯淡淡扯了扯嘴角。

这片草原上有如此一触即发的火药味,令卓池砚不免心慌。他私下里问纳达:“我们还剩下多少行程?”纳达知他心意,便说:“路上不滞留的话,只剩七日行程了。七天后我会把你送到城里去,城里有直达中国北京的飞机路线。”卓池砚嘘了一口气,纳达含笑捶了他一拳,“以后还要联系啊!”卓池砚拍着胸脯保证:“当然,也欢迎你去中国玩,到时候我给你当导游不收钱。”

他又转而去问依米:“我们只剩下七天行程了,你找得到家吗?”依米微笑看着他:“找到了也好,找不到也罢,我肯定会留在草原上的,你不用担心我。”卓池砚摸摸她头顶的发旋,轻声问:“有什么我能帮你的吗?”依米说:“池砚,你不用帮我了,你已经帮得够多了。你这么好心,肯定会有好运气。”卓池砚失笑道:“这又不是数学,还正比例增长吗?”

好人有好报这种道理,听得多,见得少。

在倒数第三天的傍晚,他们又遭遇了大象。

这场延绵数千里的大迁徙已接近尾声,动物们又该循着来时路回到故土去。在迁徙途中,恶劣的气候与捕食者的猎杀都能铸成惨烈的死亡,但不是这样。

不是面部被鲜血淋漓地割下一半,偷猎者揣着长而白的象牙逃之夭夭。

秃鹫在天空盘旋,细小的蚊虫在血淋淋的伤口处嗡嗡飞舞。死亡的气息沿着血流盘踞在这片土地上。

依米捂着心口半跪下去,哭着说:“我好难受。”

腐食者们渐渐围拢过来,警惕地凝视着他们这群突兀的外来客。纳达恐有变故,将依米拉起来说:“我们快撤。”

依米茫然地抬起头来,“我听到了歌声。”

此时只有风声呼啸而过。

“我们先撤,有什么话等会儿再说。”纳达焦急地扯着她想要离开这块是非之地。

布鲁斯却蹲下身子平视她的眼眸,“你听到了什么歌声?”

“我听到了故土的歌声。”

此刻又有长鸣响彻天地间,原本被尸体吸引而来的腐食者们惊惧地相互对望,畏葸不前。大地开始晃动,有什么庞然大物以震天撼地的姿态从远处来。

是象群。踩着整齐沉重的步伐,从太阳收束光芒的地平线裹挟着烟尘而来。

二三十头大象绕着死者围城一个圈,大地上的腐食者已被这阵势所骇,远远地避开,只有天上的秃鹫眼里闪烁着贪婪的光,犹不死心地盯着死尸。

领头的老母象竖起鼻子,发出长长的轰鸣。余者悉数从之,这片土地上顷刻间响彻了象群的悲鸣。盘旋的秃鹫也被惊飞。

象群悲鸣后,全部伏下身子静默不发一语。

卓池砚四人已开着车远远离开。

“这是葬礼吗?大象据说会为同伴举行葬礼,是吗?”布鲁斯仓皇中问。

“也许……”纳达犹豫不决地回答,“我从没听人说过葬礼,只说大象能感知自己的死亡,在死亡前便会离开象群孤身前往墓地。从来没有人去到大象的墓地,也从没有见过安然死去的大象。”

“那不是墓地,是故乡。”依米说。她脱掉鞋子,拍着车窗说,“停车,我要回家!”

“现在?”卓池砚又惊又惑。

“现在。”依米不等纳达将车停稳,就拉开车门跳了下去。布鲁斯情急之下去拉她的手,却只牵到一缕裙裾。依米把裙子扯回来,纳达车也停稳当了。

卓池砚忧郁说:“连个欢送会都没有,怎么好意思。”

“道别的话已经说过很多了。”依米冲卓池砚、纳达点点头,犹犹豫豫地把手伸给布鲁斯,“再见。”这是对他一个人的道别。

布鲁斯握着她的手,说不出一句话来。

依米倾身吻了吻他的眉角。“再见了。”她又说。说完将手抽了回来,提起裙子往太阳下山处跑。像是电影落幕的时候,卓池砚觉得在视野中印上“THE EHD”就完美了。然幕落得再如何完美,也掩盖不住这个仓促的、毫无节奏感的结局。

“喂!真的不留下来开个欢送会吗?”卓池砚大喊。

依米只挥了挥手不作回答。

“真是个狡猾的小妞……”

纳达又开动车行进了一会儿,卓池砚还沉浸在夕阳余晖里,“从树上掉下来的小姑娘,转而又回草原上去了。我不是在做梦吧?这里像是有地方让她住?会不会有什么尚未被发现的古老部落?就古老部落的出身而言,这小姑娘未免太新潮了点。”

布鲁斯在看窗外。夕阳逐渐隐退,灿金的、紫罗兰的、玫瑰的光线全部暗淡了,像是意大利绸缎经年雕月割而昏黄晦涩的织金绣线,明暗的荒诞如黑白胶片里的灼色牡丹。因逐渐逼近雨带,干枯的大地冒出柔嫩的新草,如细细的泉眼溅出的泡沫,而世界在他眼里几何状地扭曲着,他看到了世界,看不懂世界。

“劳驾,停车。”布鲁斯轻声说。

卓池砚扭过头看他,问:“下定了决心?”

“我总要看着她回到家,才安心。”布鲁斯想了想,修正道:“才死心。”

纳达把车停下,黑黝黝的面孔上笑出了洁白的一排牙齿,“去吧。”

布鲁斯下车,与卓池砚、纳达握手道别,“不用担心我,我要回去时,自然有人找得到我。”纳达笑说:“我才不担心,维斯坦先生这点能耐总归有的。”他一步一步往回走,步履不像依米那样轻快,倒像是方才见过的大象,山岳般的步伐,一步一步毫不迟疑。

“年轻真是好啊。”纳达故作老成。

卓池砚置之一笑,这段本该只有两个人的旅程总算只有两个人了。最初他本规划聘请当地一位领路人,走马观花般拍一圈便回去交差,不想经历了这么多的人和事,比他往日所有人生的叠加更精彩。

这算是段传奇吧?卓池砚想。寻常人能遇上一次传奇就该感谢上天的恩赐了。

依米追到象群的时候,群星已经嵌在天幕像漆黑天鹅绒裙上的南海白珍珠。

领头的老母象沉默地等候着她。

依米跪坐在老母象粗壮的腿边,搂住她的长鼻子说:“好久不见,我回来了。”

老母象用长鼻子把她高高举起来,顷刻间象群爆发出浪潮般的欢呼。“我差点不想回来了,但我终究还是回来了。”依米抚摸着老母象圆厚的耳朵,“我遇到了一些很好的人,还遇到了一个很喜欢的人。我不知道该不该喜欢他。”

象群终究是不能回答的,只能报以温柔湿润的眼神与轻柔的爱抚。而夜色渐渐深沉,欢喜过后,象群在星光下陷入了沉睡。

依米倚靠着老母象等待。

星光最亮的时候,老母象醒了过来。群星下的草原像个银装素裹的童话世界,空气清新洁净如刚钻出石缝的泉水。

“我们就走吗?”依米柔声问。

老母象通人意般点了点头,直起身子,向地面投射巨大的阴影。

依米走在阴影里。

一人一象在星光璀璨的天幕下开始跋涉,旷野的风卷起被新鲜雨水浸润、初生的鲜红色指甲花。

“阿蒂,我们最近也太闲了吧?我这个人闲不得,一闲下来就心里发慌,不如趁着黑夜的掩盖去干一票?”弗拉基米尔倒在睡袋里嬉皮笑脸地说。

阿蒂克斯闭着眼睛翻了个身。

弗拉基米尔仍旧喋喋不休,“上次那个中国摄影师没死,知道吗?虽然我也没想着要他死,但现在想想,脸都让他看去了,恐怕不妙吧?”

阿蒂克斯往睡袋里缩了缩。

“要不我去把那个摄影师干掉?不过那摄影师人挺好的,也没报警,我有点舍不得。啊啊啊啊啊好烦,阿蒂你看怎么办?”

阿蒂克斯伸出手捶了他一榔头,“别闹事。”他吩咐。

“也对,”弗拉基米尔托着脸露出怀春少女般的笑容,“毕竟马上就要收获一片黄金铸成的土地了,不用去计较。喂,你说,哥伦布当初发现美洲恐怕都不会比我们这次发更大的财,是不是?”

“哥伦布没发财,”阿蒂克斯闷在睡袋里机械般回复,“发财的是达伽马。”

“那我们一定能比达伽马发更大的财。”弗拉基米尔握拳。“我最喜欢钱了。”

阿蒂克斯又赏了他一榔头。“睡觉!”

布鲁斯没有急于找依米。

他终究会找到她。

卓池砚与纳达露营一晚,第二□□阳初升的时候又开始旅程。

“他们这么一走,感觉还蛮寂寞的。”卓池砚吃早饭的时候端着盆感慨。

“工作起来就不寂寞了。”

“工作也快要结束了……总觉得有点儿说不出的感伤,相处这么久的人就要分别了,总的来说还算相处愉快,对吧?你怎么看?”

“你情感太丰富了。”纳达毫不留情。

“……”

诚如纳达所言,工作起来就没闲心去寂寞伤感了。顶着烈日骄阳,卓池砚所有的情绪小细菌都被杀死在高温里。新的一天,相机里又有了崭新的收获,他摄到了某种不知名的小动物,问纳达,纳达说:“我只知道用我们家乡话怎么说,英语说不上来。”他用家乡土话卷着舌头说了个词,卓池砚模仿得不亦乐乎。

正午,他们撞上了一队人马,一行数十人都是风尘仆仆、满脸疲惫。见到卓池砚两人,当即就亮出枪来,明目张胆地质问:“你们是谁?”

卓池砚苦笑着作举手投降状,“我是摄影师,被批准进入的。”

对面却不见松懈,仍把黑洞洞的枪口朝向他们。直到对方队伍中有一人跳下车来呼唤道:“纳达老兄!”如此才使整个队伍安下心来。

“这位是来自中国的摄影师卓。”纳达向对面一行人介绍,对面雇佣的那位领路人与纳达是同乡,同乡又是同行,自然熟识,此刻毫不戒备地说:“这几位是志愿者,自愿保护动物,抵抗偷猎者。”又向卓池砚解释道:“先生您也别怪他们警戒,前些天不是出了事吗?听说是另一队志愿者与偷猎者火拼了一场,还伤了人?警惕点也是为了自身安全。不过纳达我认识,纳达的主顾一定是好人,那些阴险勾当的生意他是不会接的。”

“最近也是多事之秋啊……”卓池砚这样与志愿者们搭话。

领头的那位报以一个苦涩的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那些偷猎的最近像吃了兴奋剂似的,活跃得不得了。这种事,闹大了对他们自己也没什么好处吧?”

“谁知道呢。”卓池砚若有所思。

“起来。”阿蒂克斯精准地踢中了弗拉基米尔的屁股。

弗拉基米尔打了个滚儿,哀哀叫唤几声,从睡袋里钻出来,抱怨:“我困……”

阿蒂克斯瞟一眼手表,又伸腿去踢,一面淡淡道:“十二点过五分。”

弗拉基米尔又机灵地打了个滚儿,躲过阿蒂克斯这一脚,哼哼道:“我起来,我起来就是了。”他洗漱完毕后草草吃了顿饭,营地里众人全部整装待发。

“消息已传来。”阿蒂克斯简略地解释。

正午的炽热阳光下,弗拉基米尔的眼睛闪过一道狞厉的红色。营地里有位膀大腰圆的大汉在擦拭□□,大汉的脸上有一道撕扯性伤痕从眉角一直划破嘴唇,他擦完枪露出一个仿佛来自地狱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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