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五陵少年(十八)(1 / 1)
「擅闯禁宫,苑内提诗殺人、盗三宝,白玉堂,你可知罪?」
「草民知罪。此外,除包大人所提罪状之外,草民还犯有擅入太师府、谋害朝廷命官、盗取官袍、冒名顶替等等罪行,望大人明察。」
「诸多罪状,纵本府有心保奏,仍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白玉堂,你可知晓?」
「草民知晓。」
「既如此,明日一早本府便携你进宫面圣,待官家做最后定夺。」
「草民告退。」
这夜,待包拯回府,与公孙策密商了一个时辰,并特准不升堂,直接于书房单独召见白玉堂后,两人一来一往问答了一番,包拯便让白玉堂退下。
在心底「就不能给个痛快么」的嘀咕声中,白玉堂自只能回展昭屋内,只屋内,却依旧没有展昭身影,倒是原本被他胡乱蹭踏的凌乱榻上,已被人整理过,并还多了床新被褥,而桌上,有热腾腾饭菜。
怎么,怕他下了大狱后便没得安睡、没得安吃了么?
呿,还真够仁义备至。自己也不过是他众多任务中,较为棘手的一个罢了,他如今好不容易脱身,何必还自找麻烦,横生事端。
很想象过去一样任性揣度,但白玉堂却明白,展昭不是那样的人,就是明白。
他必定整晚都在四处打点,就深怕有负四位兄长及大嫂之托,让自己受了委屈。
委屈?他白玉堂都不在意了,他还偏就真当回事儿,摆明一天生爱瞎操心的劳碌命。
也不知是自嘲还是他嘲,白玉堂撇了撇嘴后靠坐至榻上,将双手枕在脑后,但这回,他没将脚踩至干净床榻上任何一处。
怪了,明明一切都尽如人意,更知晓明日过后,一切的一切都会回归原点,甚么也不会改变,但此刻的他,竟莫名觉着心底有些闷堵、空荡。
更怪的是,明明短短两个月不到,可不知为何,他却恍若过了许多、许多年。
透过窗棂,白玉堂望见夜空中高挂的一弯银白月牙。那月儿,就如同两年前在苗家集见着的一般模样,因此恍恍惚惚中,他的思绪,也不知不觉飘飞到两年前的那一日,那一夜。
那时的自己,意气风发,那时的自己,恣意妄为;那时的自己,遇上了展昭,然后第一回了解到,原来这世间,竟存在与自己个性如此南辕北辙,但在行止、灵调上又莫名契合之人。
虽他上有四名结义兄长,相聚时也常打打闹闹,但毕竟他们与自己年岁差异甚大,更各有营生要忙;虽他看似交友广阔,却大多只是泛泛之交,所以展昭的出现,让他平生第一回,心生或可与人结伴畅游江湖之念,只那夜,他却莫名消失了身影,待再见面,一切早物是人非。
有时,白玉堂真是恼展昭那副无论自己做出如何惊世骇俗之举,他都依然淡定从容的模样,才会无时无刻都想耍弄他;但有时,自己却又倾佩他那泰山崩于前面不改色,逆风迎雨也不改其志的沉稳、坚定。
只明日一过,再无以后。
毕竟他二人,本就是人生叉路上偶然相逢之人,短暂错身后,便各走各路,再无交集……
在皎白月色下踏入小院的展昭,确如白玉堂所料,一整晚都在为事奔忙,但知晓这事最终还是得听由官家裁夺,因此他也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为避嫌,在包拯召见白玉堂之时,展昭并无露面,但当由公孙策处得知白玉堂异于寻常的淡漠与冷静,甚至自行加码罪状之举后,他不由得有些心慌。
毕竟兹事体大,再加上龙颜难测,他着实耽心白玉堂在此时犯了浑、使了性,让事情在最后一刻产生不可预料的变量。
「白兄。」尽管是自己的屋子,但展昭还是先敲了门后才踏入其间。
瞟了一眼手捧罪衣罪裙进入屋内的展昭,白玉堂先是冷哼一声,随及撇过头,「爷我虽是认罪了,但可没答应穿这身走路上让人笑话!」
「白兄。」微微一阖眼,展昭长叹一声。
其实他何尝愿看他穿上这一身刺眼又刺心的罪裳?
可朝中有朝中的规矩,若他因一时使拗不愿换上,暂且先不论会不会落人口实,万一到官家跟前,惹得龙颜不悦,到时就算包拯与他再有心保奏,也恐心有余而力不足。
「休再白费唇舌,爷说了,不穿!」听着那声让人心烦的叹息,白玉堂一个翻身,面向里墙啐了一声,语气中满是不耐。
「白玉堂!」
当身后响起一声气极败坏的低喝,并且唤的还是两人自相识后,展昭从不曾唤过的自己全名,白玉堂微微愣了,半晌后,才徐徐回过头。
他竟也会有这样的神情呢。
那双向来如春风和煦般,似永远含着笑意的眼眸,此刻竟是急、是怒、是压抑、是无奈,与再掩饰不住的忧心。
是他,让他的眼底出现了这般错综复杂的情绪?
看样子真是呢!他可总算将他彻底耍了一把,在一切终将结束前。
「爷要喝酒。」背过身去,不愿再看到那双眸子的白玉堂淡淡道。
「好。」虽不知白玉堂作何决定,但展昭还是二话不说,将罪衣罪裙放至榻旁后,回身便向府外而去。
待展昭将酒买回时,白玉堂已不在屋内,而是躺在自己睡房屋顶上,若有所思望着天上那抹弯月。
一接过展昭飞上檐瓦后递过来的酒,白玉堂便拍开坛上泥盖,自顾自喝了起来。
白玉堂喝的着实太猛,也着实太多,但展昭却没有阻止,只是静静坐于他身旁,待他喝完一坛,便递一坛,再喝,再递。
因为或许只剩今夜,能容他俩与月同醉了,毕竟无论明日结果为何,白玉堂必不会、也不愿再待于有他在的地方。
不同于自己,他的天涯很辽阔,有他在的江湖,必比过往更加精采。
任往事在眼前游走,展昭也拍开一坛酒,将酒缓缓倾入口中,他虽不想醉也不能醉,但却想在此时,与他同时喝上一口酒。
「猫儿,扛我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在微寒夜风中,展昭听及身边躺在一堆空酒坛中的白玉堂喃喃道。
「嗯。」
依言将白玉堂烂醉的身子扛在肩上,展昭恍恍发现,自己喜欢他唤「猫儿」二字时的语气,懒气洋洋中,带着一丝淡淡腻赖。
「猫儿……」
待将白玉堂扶躺至榻上,覆上一床薄被,灭去灯火,背过身欲出房时,展昭又听得那懒腻一唤。只他未及转身,便又听到一声醉意朦胧的低语,「恕恕……呵呵……」
这骄慢、从不低头的少年,竟将他曾经的戏耍之词,还赠于他?
无论白玉堂此语是无心,抑或变相道谢、道歉,知晓他还将那句话记在心间,此刻的展昭,已再无遗憾。
这夜,独宿客房的展昭彻夜未眠,而次日一早,当白玉堂出现在众人眼前时,已自行将罪衣罪裙穿戴完整,尽管其内,依然是他自己的白衫。
但谁人都看的出,这已是傲性的他,最大的让步与妥协。
待包拯换上朝服走至轿旁时,王朝虽早手拿枷锁候于白玉堂身后不远处,但却迟迟没有上前,脸上神□□言又止。
「大人。」见此状,展昭立即对包拯单膝跪地,右拳拄地,喻意不言而明。
自明白展昭此举所为为何,包拯望了一眼罪衣罪裙的白玉堂后,缓缓步入轿中,「免枷,起轿。」
「谢大人。」
免枷已是开恩,但令白玉堂意外的是,随在官轿后的他,竟是乘坐在挂有帘幕的单人马车里。
想及昨夜「爷我虽是认罪了,但可没答应穿这身走路上让人笑话」之语,白玉堂明白,展昭今日所有安排,已不仅是细心,不仅是承诺,而是全然的体贴与放纵!
当微风吹动车帘,由帘幕缝隙中,白玉堂望见了前方,一身红色官袍的展昭骑着染墨、随在包拯官轿旁的挺拔背影,只他腰中别着的,竟非巨阙,而是自己的画影。
「荣辱与共,祸福相依」。
当这八字缓缓由心头升起时,白玉堂再忍不住缓缓阖上双眸,眼底热辣,唇角含笑。
够了,他白玉堂这一世,能有幸遇上这样一名至情至性的谦谦君子,无论前方等待他的是风、是雨、是断崖,他心已足!
待到宫中,包拯先去朝房上折,而展昭则与白玉堂并肩在外等候。不多时,一名公公突由内屋走出,先对展昭行了个礼,而后便走至白玉堂身旁深深一揖,「白义士,官家特许您不必着罪衣罪裙,请随咱家至一旁更衣。」
「有劳公公。」
其实此刻对白玉堂来说,罪不罪裳他已完全不介怀了,但听身旁展昭轻舒一口气,他也就还了个礼,随那名公公朝临屋走去,然后在那公公竟亲手为他褪下罪衣时,连忙礼拒,「此衣白某自行除去即可,不敢有劳公公。」
「咱家这条命,可是您给抢下的,这点小事,就让咱家来吧。」趁着为白玉堂更衣时,陈林在他耳畔悄言道,「白义士,一切放寛心,一会儿面圣时,毋须过分拘谨,七分本色为佳。」
「谢公公良言,白某谨记在心。」听及此言,白玉堂霎时知晓眼前之人,即是官家跟前红人陈林,也就是当初郭安欲害之人,也同时明白展昭舒了那口气的原由,自立即抱拳低语道。
又对白玉堂叮嘱一些小事后,陈林才将他带回原处,明旨宣展昭与白玉堂二人入书房面圣。
「臣展昭偕陷空岛白玉堂参见皇上。」
入了书房,揣不准白玉堂会有何反应,展昭索性自己先单膝跪下,在身旁白影也如同自己一般动作时,连他的名一块儿报了。
「都起来吧。」自小深养宫中,对「江湖」怀有诡异好奇的赵祯,见白玉堂虽年纪尚轻,但仪容俊美、气派非凡,站在展昭身旁更毫不逊色,心底直想好好与他聊上几句,但顾及君威,只得故作肃然缓缓道,「你便是白玉堂?」
「我不是,难不成他──」一听此言,白玉堂本是眉心微蹙张口便回,但赵祯却见他不知为何怒瞪展昭一眼后,随及改口,「是。」
「你可知罪。」
「我──草民知罪。」
「多大年岁。」
「十九。」
「属虎?」
「不属虎难不成属──是。」
望着展昭虽一路低眉敛目,白玉堂也尽力恭谨回话,但望着两人手不知在身后作啥,而白玉堂脸色还因此愈来愈臭,赵祯愈发觉着有趣了,「白玉堂,你可知虽包卿向朕极力保奏,可依你种种作为,依旧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我──臭猫,你再胡乱捅爷麻穴,莫怪五爷我不客气了!」对这种无意义对话隐忍已久的白玉堂,在腰际麻穴又一酥麻时,再忍不住朝展昭低吼,「况且爷罪认都认了,就不能给个痛快么!」
是啊,这宫里人是吃甚长大的啊,想说啥就不能直说么,非这么东拐西绕半天,好似不说点废话会要人命似的!
终于明白白玉堂的屡屡改口,全是因展昭在后「提点」之故,赵祯再忍不住哈哈大笑,「要痛快是吧?行,朕就给你个痛快。」
眼见赵祯竟当堂大笑,展昭连忙望向一旁陈林,在望及陈林眼底笑意,以及没事的手势后,才终于安了心,任凭白玉堂「本性」发挥。
「罪人白玉堂错行重大,离宫后归包卿监管,五年内,未经报备许可,不许擅离汴京城。此外,若开封府查办要案,更需听从包卿调度,随同展护卫共同赴命,不得有误。」
是的,这就是赵祯昨日与包拯商议许久后下的最终决定。
赵祯本一心想招揽白玉堂,让他与展昭同朝为官,谁知包拯竟始终不肯让步,让赵祯颇感错愕,因虽未明说开来,但包拯必比任何人都清楚,白玉堂此等江湖人士,若不延为己用,只有毁灭一途。
而后,他才明白,包拯既保奏却又不欲授以官衔,自因包拯深知白玉堂与展昭虽同样光明磊落,但行事与个性却大相径庭,就算授与行事向来任凭己意的白玉堂官职,到头来还是谁人也控制不了他,倒不如以人情为套。
更何况,「已未庄」一案发生后,他们隐隐觉得似有朝中有心人士,暗中有计划集结江湖人士图谋不诡,而「已未庄」,恐只是冰山一角。
此等朝野连手的案件,若单单只凭展昭一人,碍于公家查案总要走法行令,有许多事反倒难以便宜行事,但若展昭为官在明,白玉堂这一江湖散人在暗,两相协作,必事半功倍。
「凭甚么让五爷我给这臭猫打下手!」听到赵祯的话后,白玉堂眉头一皱,手倏地往展昭一指。
「就凭你陷空岛也属朕之天下。」赵祯接过陈林倒过的茶水,好整以暇轻啜一口后缓缓说道,「若你执意不从,那保奏你的包卿、展护卫,以及朕身旁那极力为你美言的陈伴伴,恐──」
赵祯一席未竟、但却意在言外的言论,果真一击必杀地攫住白玉堂软肋,任白玉堂再不驯,也只得认命。
无奈认命的白玉堂,心头直是窝火,可又不好发作,只好一把将画影由展昭腰间抢回,狠狠瞪视着一脸无辜的展昭。
「不过,朕似乎没说你只能打下手?」望着展昭不同过往清澈肃正,但却含有浓浓笑意的眸子,赵祯突然又对白玉堂说道。
话说,这猫鼠相争也着实太有意思了,难怪包拯在保奏之余,竟难得的要求将结果暂先瞒住众人,果真是有好戏看呢。
「听说啊,最近有个孤苦零丁的孩童,凭着手里的一纸龙凤抱肚,千里迢迢、历经艰辛的来到京里,瘦的都不成人形了,依然一心只盼能寻着自己亲爹呢。」
望着赵祯那不怀好意的看好戏神情,白玉堂突然不怒反笑,并用手指抚着下颚喃喃道,「唉呀呀,这始乱终弃之事,真不知甚么样的人才做得出来呢。」
「白玉堂!」闻言后,赵祯蓦地一愣,而后耳根全红的窘喝一声。
因为近来,确实有一名名唤「冷清」、自称是皇子的孤童,说自己已逝娘亲曾是宫中侍女,得天子临幸,并受赠龙凤抱肚,但后来却因事被赶出宫去,而那时,她已怀有身孕。
由于事关重大,再加上赵祯自己都忘了究竟有没有这么回事,因此内臣便建议先将事情压下,交由开封府细细查探。只他怎么也没想到,白玉堂竟会听闻此事,并还在此刻拿来反将一军。
「这事儿可与我无关啊,我只是听说。若真要怪,就怪某人不知为何,偏要在这京里某处,养着一大群白吃皇粮的碎嘴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