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五陵少年(十四)(1 / 1)
松江府衙,一下子多了三名伤员,一是朝廷密使西门云,二是七世子赵世璇,最末一位,则是二度泡水后,染上严重风寒的白玉堂。
西门云的伤,自疗即可,赵世璇的病,则得待秘密赶来的宫中御医定夺,至于高热不退的白玉堂,展昭自请来了闵秀秀。
「抱歉,大嫂,是展某思虑不周,才会令得白兄身陷险境,并受此风寒。」望着这几日闵秀秀忙里忙外的煎汤熬药,再望向现躺于榻上,满面热红却只是沉睡的白玉堂,展昭既歉疚,更自责、耽忧。
「没事儿,老五这不好好的么?况且受这点风寒也没甚要紧,睡上个两天、发个汗便没事了。」坐于榻旁,闵秀秀望着展昭负疚不已的眼眸不禁失笑,但没一会儿,却又缓缓敛起笑容,取出怀中墨黑药丸微皱起眉,「倒是这丹丸着实有些古怪……」
关上房门,并确认屋外已无任何闲杂人等后,展昭正色低语道,「大嫂对白兄涉险取得的丹丸有何想法,但说无妨。」
「我这二日趁空析解了一颗,发现这丹丸是萃取阿芙蓉未成熟的蒴果果皮胶汁,并经多次精炼而成。此等手法,我平生未见,也几无听闻。」闵秀秀同样低语道,只面色却异常疑重。
「阿芙蓉?」展昭自然知晓阿芙蓉是何物,但却不太明了以此炼出的丹药有甚用途,「莫非是想炼长生不老丹?」
「不,以阿芙蓉为主精炼物,炼出的绝非长生不老丹。」闵秀秀严肃地摇了摇头,「我日前请老四寻来只野猴,并以半颗丹药试之,不多时便发现那野猴先是陷入恍惚,随后更彷若幻入仙境,神态飘然,几近极乐。」
「这等丹药是否存有致瘾性?」听及闵秀秀之言,展昭深思许久后,突然抬眼问道。
「贤弟果然悟颖灵透。」展昭方才言罢,闵秀秀目光赞扬立显,「世人皆知阿芙容嫩苗可作蔬食,花果汁可入药治多疾,于医者手中更是上等麻药,也确具致瘾性,故一般有德医者使用,用量皆极其周密。」
「大嫂谬赞!其实展某之言并非悟颖,而是心有所触。」闵秀秀的赞语,让展昭觉着有些受之不恭,因此连忙答道。但因事关皇室,故他隐去了赵世璇的身分,只将病症大略对她提了提。
「竟真已有人受害?!」闵秀秀听罢一阵惊骇,思索良久后才抬起头来,对目光同样凛肃的展昭严正说道,「贤弟,此事着实非同小可,以现势看来,炼此丹者聪明绝顶,尚将炼丹之秘紧握于手,更因某种未知、特殊之谋,仅将丹药与特定人士使用。但若此密泄出,此物传散开来,对世人危害甚巨,故待贤弟回京后,定要速速将此事告知包大人!」
「展某知晓!」同样心知事态严重的展昭自立即抱拳允答,然后望向白玉堂床头那本字迹模糊难辨的名簿叹道,「只可惜白兄竭尽心力携出的名簿,竟因展某之误,尽皆毁去……」
「贤弟,嫂子代四位哥哥谢你了。」望着展昭惋惜的目光,闵秀秀突然由榻旁站起,单膝跪下对展昭抱拳行了一个大礼。
「展某并为做甚事,大嫂如何行此大礼!」见此状,展昭一惊,慌忙也单膝一跪,「况且若非展某,白兄岂会至今昏──」
「贤弟,你可绝非是个定约后,不留半点口信,就无端搞失踪的莽人哪。」轻轻打断展昭的话,闵秀秀似笑非笑的望着他,「更何况对象还是老五这种向来惟恐天下不乱,不生点事便浑身不自在的混世魔王。」
闵秀秀本就慧质兰心,虽一开始她并不解展昭因何特意将自己请来,但既事与白玉堂相关,她自责无旁贷的赶来。
而后,虽无人明言,但由种种蛛丝马迹,她便发现此事甚是诡异。左右一想,她随及明白,白玉堂的作为与自己的到来,其实皆是展昭有意为之。
他定是事先洞窸此事内情并不单纯,又明了白玉堂性子,因此才会故作失约,令白玉堂自己介入此事;他为了个小小风寒,特将她请来,自是明了她精通药理,定能看出那丹药特殊之处。
如此重大之事,最后绝计会暗暗惊动京师,若她自个儿家老五当时是与展昭同行,并共同涉险觉察此事,身为陷空岛大嫂的她也还帮上了点忙,到时只要展昭在包大人跟官家跟前稍稍一提,对白玉堂的帮助岂只丁点半点!
或许她家老五是后知后觉,甚或根本无知无觉,但她这做嫂子的怎可能不知?又岂能知后,不铭谢展昭这份完全不欲人知,却深深真真的隐隐情义?
但对于这样至情至性的雅厚男子,她根本毋需多言,一个大礼,便已足够。
知晓自己心底打的小算盘为闵秀秀所知后,展昭俊颜微微一赧。
「放心,大嫂嘴向来严得很。」望着展昭略略局促的模样,闵秀秀一语双关的抿嘴一笑。
双双起身后,闵秀秀自先行出衙报信,省得那陷空四义紧张,而展昭则坐在榻旁,照护着自初识后,从不曾如此沉静的白玉堂。
还好没事,没事便好。
当展昭望着白玉堂原本透着热红的苍白面庞,已逐渐回复成凝脂白,心底总算踏实了些。但就在此时,榻上的白玉堂却恍若极不舒适地来回翻了几个身后喃喃道,「白福……水……」
真烧胡涂了,还当在他自己陷空岛的「草堂」里呢。
虽有些忍俊不住,但展昭还是立即在白磁杯中倒了一整碗温水,然后将白玉堂扶坐起,将水杯凑至他唇旁,将水一口一口缓缓倾入他口中。
「再来。」
白玉堂微润后的唇,温热又柔软,喂水时不小心触及他唇瓣的展昭,想起二人昨日唇对唇的度气之举,心里蓦地一荡,但他连忙甩去那古怪心绪,依言又倒了一杯,小心喂下。
「热死爷了……」或许是之前吃下的药效开始发散,白玉堂喝完水后,没一会儿又哑声嚷着,然后手一举,不住乱扯自己衣衫。
听着那再不清亮的嗓音,展昭著实有些叹惋,但知他已发汗,周身衣衫约莫都被沁湿了,自又赶紧为他解衫,并拿柔布替他拭去身上热汗,再为他换上一套干净的衣衫。
当全身感觉一阵舒爽,神智恍惚的白玉堂总算满意的微弯起嘴角,然后觉着身后抵着的那个靠垫,不仅温度适中,也够寛广、舒适,所以当那靠垫突然被移开时,他不禁皱眉道,「白福,谁许你取走爷的靠垫了?爷就要那样躺着,舒服!」
靠垫?
原本因替白玉堂换衣衫而坐至他身旁,好让他能倚着自己而便于更衣的展昭,听到此话真有些哭笑不得了,但感觉着身前已不再热烫的体温,回想起昨夜的惊心动魄,真有些后怕的他,也只得坐了回去,让白玉堂倚着自己畅快入眠。
其实展昭怕的不是自己,而是怕眼前这名未及弱冠的男子,因己之误,再无法展翅傲飞。
由于自小体弱,五岁时爹娘便将他送入少林,希望藉习武来刚强他的体魄。他在少林习武也学文,有着一群好师兄,一位好师父,更在八岁那年,拜了师父的一名道人好友为师。逢年过节,爹娘有空时便会来看看他,甚或托人带上些吃用,所以他一点也不觉着寂寞。
但几年后,爹娘却再也未曾出现。年幼的他曾问过师傅,可师傅总答他「时候未到」。直到他十五岁欲踏出少林、行走江湖,在师傅前叩首那一刻,他才明了,六年前一场阴差阳错的误杀后,他再没有了家,这苍茫人世间,独剩他一人。
没有线索,无人闻问,只有一方师父为爹娘、全家盖的土坟。
一人便一人罢。天地为屋、四海为家,志同道合皆可为友。
带着一抹憾与生就的豪情壮意,他仗剑江湖,闻不平事便出手相助,见奸恶之徒便持剑相迎,直至遇上包拯,想及当年,若有这样一名关心民瘼、刚正不阿的官员愿意深究,他冤死的爹娘,或许不会湮没在一片荒烟漫草间。
明知一介江湖散人,归顺朝廷一举将背负多少流言诽语与巨大压力,更会失去多少曾对酒当歌的友人,但只要能守住这片青天,留这世间半片清明,纵是粉身碎骨,他这一世,足矣。
可潘家楼、苗家集里的这名翩翩白衣少年,却眩了他的眼,迷了他的心。
纵剑江湖的他也曾快意恩仇,也曾长啸当歌,只当成为「展卫护」那一刻,一切尽成前世尘梦。但白玉堂的存在,却让他自以为淡忘、却永不可能忘却的梦,一时间变得那样炫丽鲜明、华采奕奕,如在眼前。
看似亦正亦邪、蔑视礼教,却有一颗玲珑赤子心;文武双全、率真任诞,或许佻达,却又灵台清明,正是他与众多江湖人心中最向往的魏晋风流。
其实展昭深知,就算自己依然身在江湖,却永远也无法成为白玉堂,终究出生有别、性格有异。但他却盼自己再踏不进、亦无悔离开的江湖,存有这抹傲然的翩翩白影,因此他才会想尽其可能,为自己未竟、却已缘尽的江湖梦,留下这抹白……
就那样靠坐在床头上冥思,展昭想着自己,想着白玉堂,想着那丹药,想着七世子是由何人处接触到那丹药,又是被谁绑离京师,劳得朝中密使千里追踪。
他也想着那如今已不复存在的「已未庄」,想着究竟是谁竟能如此神通广大,炼出那连闵秀秀都未曾听闻的毒丹,并说动原本名震江湖的「已未庄」隐退改作炼毒基地;更想着这一切幕后主使者的阴谋何在。
不知想了多久,展昭发现,一直倚在他身前的白玉堂突然动了动,而后缓缓张开迷蒙的双眸,四处张望着。
「白兄觉着好些了么?」见白玉堂已醒,展昭自和声问道。
当意识终于缓缓回到脑内,发现展昭竟坐在自己身后,白玉堂一愣后,猛地往前一挪,瞪着他,「爷又不会逃,你硬扯着爷作甚?练过擒龙诀了不起啊!」
「白兄自不会逃。」神态自若地由榻上站起,展昭淡淡一笑,只因白玉堂口中「擒龙诀」三字。
他果真听着了。
那日,白玉堂之所以在听完自己与丁氏兄弟谈话后,突然变得无比疏离,虽展昭至今不知个中真正原委,但昨夜他那句「纵你展昭不忘初心,面向任何江湖人士皆心存『荣辱与共,祸福相依』之愿,惟祈事由能圆满落幕」之语,却也让人恍恍明白他心底那股遗世独立、以我为尊的傲性。
但他可知,与丁氏兄弟说的话,全是说与他听的?
正因知道他永不会开口问,但自己却想让他明了,所以才会在与丁氏兄弟谈话时知无不言,丝毫不加隐瞒,全只因知晓他会听得。
「展某在此,只为谢过白兄昨夜的义助。」将画影递给白玉堂,展昭微一抱拳。
「爷是去看热闹的!」接过画影后,白玉堂望也不望展昭一眼的冷哼一声。
「展某明白。」虽依旧好整以暇的收拾着药碗,但展昭唇旁的笑意却更浓了,「此外,更要谢过白兄的救命之恩,否则此刻展某已真成白兄口中的死猫。」
「爷是不得已才救你的!」
「展某明白。对了,西门大人请我谢过白兄昨日致赠的良药。」
「爷根本没想救他!」
「展某明白。」
「你既都明白,还谢个甚!你再敢废话,爷现在就把你这臭猫砍上天!」
「既白兄已无大碍,我们明日未时上路。」
在画影出鞘声中,展昭缓步向外走出,关上房门,眼眸中是满盈的笑意。
是的,他当然明白,明白他白玉堂这脾性,确是天上地下,古往今来,惟有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