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判决(1 / 1)
这个江湖已经平静了三年了,并不是他们远离了苍国而得不到消息,而是真的沉寂了下来。三年有多长,那些棺木里的尸体都已经肉腐骨销,三年又有多短,辉煌了百年的世家山庄也只不过需要这么一段时间就被人遗忘得干干净净。
而这一年是不同以往的,年味还没有散尽,岑寂的江湖就已经被滔天的力量振醒,武林的各大门派被一封邀请函再一次召集到东方府,这个已经如广袤平原中的一颗孤草的平凡府邸。
时光恍惚回到了沉睡在每个武林人内心深处的那一天,东方府的会客堂正中央的东方晴,剑刃上流淌的赤与金的光芒宛如跃出大海的旭日,燃烧的火焰驱散了厅堂里的寒意,似乎还能隐约看见碰撞到剑身上的冰冷被蒸腾起的白汽,以及空中若有似无的来自远古的低吟。
像是一道咒语,将那个似乎被遗忘、似乎被治愈、似乎已经战胜过的恐惧召唤回每个人心里。
然而看起来还是一样的并不一样了,比如能够直接感受到的力量和武力等级的压制,比如少年被风沙打磨过后反而更盛的容貌和气概,比如剑身不可一世的日辉,又比如少年身边多了一个戴着花纹繁杂的面具的人,完完全全地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他就那么站着,沉默不语,每个人的目光却都会不由自主的放到他的身上。
看着自己右前方挺直的脊背,淇奥隐匿了自己的存在感,他甚至有时间让脑袋放空,想起临上场前傲祁看着这面具想要把它破坏掉的眼神,如若不是还顾及着这个场合,他大概是要笑出声来。
他抬手按了按面具,遮住了自己弯起的嘴角。
此时傲祁正义正词严:“当时我在此地所说的,‘若非我亲手找出千玥山庄与东方府的幕后凶手,这黑锅我岂不是要背一辈子’,想必各位前辈应该都还有印象。”
此话一出,在场被邀请过来的武林老人都面露尴尬。那时的他们虽然都被一时震慑住了,然而却没有任何一个人把这一句话真真确确当一回事儿,依他们所想,等傲祁被风霜雪雨、贫困潦倒、孤立无援历练打磨地差不多了,就是他们出手“拿回”双龙赤羽剑的时候了。
还有些上次并没有参加的,譬如苏茶这样在江湖被称为凤毛麟角的一批弟子辈,第一感受就是莫名的威慑,教导他们什么是天外之天山外山。
“你若是随便串通一个人给他些好处,让他承认自己是罪魁祸首,我们也无法辨别真伪。”首先开口的是一个天霓派的掌门,她此次来还带着她最宠爱的女弟子,站在她身旁有着宛如清晨的露珠一般美好的名字和相貌的颜零露,两人对比起来愈发让人感叹红颜易老的残酷。
她这一问十分犀利,顿时得到了众人的呼应。傲祁等众人渐渐平息了才开口,也只不过是一句话的解释:“这凶手自有他的特殊性,这事也还真不是一般人能做得了的。”
被一句话贬了本事和身份的一群人都黑了脸,也让他们意识到在这里他们并不可能呈口舌之快。
得到了想要的效果,傲祁抛出了最后的郑重的承诺:“我保证会给大家一个心服口服的答案。”
如今身为孤女的东方晴失去了她父亲的庇护,尽管这件事是由她父亲的死而引起的,她已经在江湖上没有任何地位可言了,可是“傲祁”提出将众人重新召集在故地解决这件事情,也让大家回忆起东方晴身后还有另一个人,也似乎印证了多年以前“傲祁”离开时的那个保证所言不假。
也就总有些人不可避免的用戏谑的眼神在傲祁和东方晴身上来回大量。
不过事实总是会让他们失望。
且不管这件事到底是不是傲祁所想的,在此事上东方晴终究作为受害者的女儿有了可以开口说话的身份,见时间差不多了了,由她打破了这一个僵局,提出将凶手带上来。
所有人都不再说话了,又都不自知地身体略微前倾踮起脚,看着傲祁侧身看了一眼面具人——他们还记得这个面具人,当时独孤傲祁处理千玥山庄大火一事时身边就跟了这个人,想必应该是傲祁的心腹之类的人了——面具人点点头,视线随着面具人离开,又跟随着面具人带着另一个人回到厅堂中央的脚步回来。
他们将注意力从面具人转移到另一个人身上。
那人披着宽大的黑色斗篷,戴着兜帽,兜帽遮住了他的大半张脸,只能看见几缕墨一样黑的发粘在脸旁,像是在宣纸上无意间留下的毛笔划过的痕迹,然后水晕开了笔尖的墨,在纸上用几乎看不见的淡浅画出轻轻两笔,是纸一般薄且白的唇。
在躁动之后的安静下,藏匿人群里在并不想不被人关注到的专门邀请来的客人,却意外地发出了一声沙哑的声音,那一个“你”字只不过说出了一半,就仿佛猛地被人扼住了喉咙一般没有了接下来的声息。
在走回自己位置的过程中,面具人的目光若有似无地向声音的源头瞟了一眼。
待淇奥走回了原来的地方,傲祁也往后走了两步,然后坐在了淇奥身旁的椅子上,他不急不缓地开口道:“把帽子取下来。”
从斗篷里伸出姑娘一般尖且细白的葱段似的手指,听到傲祁的要求动作利落而干脆,没有丝毫他会有的停顿。
帽子下的那张脸与众人猜想中的大相径庭,眉黛而颦颦,眼尾细长上挑,看不出真实的年龄,这样对于男性有些奇怪的眉眼生在一张白净清秀的脸上反而徒生出婉转的媚意,只是那眉尖若蹙,眼里又是九寒天风霜洗刷过的刀刃一般的冰冷,宛如沉迷在满天的桃花是突兀横亘而出一柄煞气凌厉的剑。
面对着众人的目光,他的脸色比客人还要正常自如,开始回答傲祁的问话。
“你的身份。”
“扈江离,‘千面身’的亲传弟子之一,‘千身’。”此话一出,意料之内地听到了一片惊叹声。
还未等傲祁开口,已经有声音从人群里发出来:“你怎么证明你是‘千身’?”
扈江离看了一眼上位的傲祁,然后抬手脱掉斗篷,斗篷里的身体被贴身的黑色衣服包裹着,把他每一处孱羸的线条都勾勒得淋漓尽致。
和一般的男性相比,他的骨骼已经算相当纤细的了。
但是经历过“千面身”时代,或者听说过他的传奇的都知道,这只是一个开始。
每个人都能清晰地听到扈江离缓缓吐气的声音,紧接着仿佛是雨滴打落在铺满地的枯叶,快速又紧密,从扈江离身上每一根骨头处发出,连带着每个人的牙关都开始不自觉地连续敲击跟随着他“嗑嗑”作响。
这并不是一个轻松的过程,刚开始不过一炷香的时间,扈江离的额头上就不断冒出黄豆大小的冷汗,很快就打湿了他的衣领。两鬓被冷汗浸湿的黑发紧紧的贴在他的两颊,在雪地上滴落几撇墨色,还有一双黛眉,两袂羽睫,脸上只有对比太过鲜明的黑与白,让人心生寒气。
背后汗湿的衣服更加紧地贴服在他的身上,也就让他的每一寸变化更加明显。肉眼可见他在慢慢的变小,在场不是没有不懂缩骨术的,像是这样的强度这样的速度需要人承受多大的疼痛他们更是清楚。
男性想要毫无缺陷的扮成一个女子几乎是不可能的,就算是再纤细的男性骨骼,仔细辨别与女性的还是有着天差地别,不仅仅关节的缩紧,连同着肌肉的控制和骨头的紧束,才能真正让一个男子幻化为女子的形态。而千面身成为了那一个几乎,他的本事之所以成为了绝学,正是因为没有人可能也没有人愿意去承受的做到这个程度而带来的削肉剔骨的痛感。
这样会令人欲死的疼痛,在扈江离身上不过是微蹙的眉尖、绷紧的嘴角、毫无血色的脸和如雨下的冷汗,连呼吸都没有丝毫紊乱的迹象。
外面开始下雨,室内四角旺盛的炭盆没有阻挡出冷空气的渗入,气温又低了一些,当扈江离终于结束的时候,他眨了几次眼,抖落睫毛上结的一层薄薄白霜。
呼出的气变成了白色,再在空中一点一点透明。
一开始那个和面具人将将高的清秀男子,在大家的眼前变成了一个袅袅婷婷的丽人,原来贴身的衣服竟然有了空荡荡的余地,袖口挂在他的手腕上因为他的动作晃出细微的弧度。明明是同样的一张脸,性别的改变却没有带来任何的不协调,在不知不觉间连同仪态都随着皮骨一起产生了变化。
这是他第一次没有女子的红妆华服而直接变幻性别,相当于□□一般将自己的身体暴露在所有人眼前,再完美的缩骨术都掩盖不了他平坦的胸膛和两腿间正常发育的形状,提示着人们不得不想起他实际上是一名男子。
像是女扮男装,又像是男扮女装,性别的差异和冲突不断地放大。
完成了要求后扈江离一言不发的站在那,尽管他的背脊有着在压抑控制下不为大多数人察觉的颤抖。
人们的视线一遍又一遍从扈江离的小腿转移到他的脸,又扫下去,不受控制的,着了魔一般,从惊奇和厌恶,到探究,到一种吸引和倾佩。
轻微的颤抖也在这样出乎意料的非恶意的目光下渐渐平静。
他很奇怪,然而奇怪的土壤中破土而出一抹冲突美的嫩绿,那嫩绿铺开在他的每一寸皮肤上。平心而论他的五官本是出脱的,而他又是独一无二的、不可模仿的,当男性和女性的特质以一种怪异的和谐共同存在在他身上,他给人的美感不是标准的,却又一定是万众瞩目的。
雌雄莫辨,跨越了世俗的性别却又让所有人都可能着迷。
然而这是一场审判,而审判明显还没有结束,尽管很多人已经并不想听下去了。
“你是怎么杀死东方泰宏的?”
“事先杀死侍女云坠然后再假扮她,这对我并不是难事。”一旦度过缩骨时的折磨扮作了女性,他反而会轻松很多,可以坚持三到四天并且活动自如,缩骨对他几乎没有伤害,这算是千面身的千身术中唯一比较人性化的地方,不像是一般的缩骨术在缩骨期间一直磨损着骨头,而且作为高级侍女他有足够的空间休息并且再次缩骨。“当天我将剑藏在裙子里一直在门口守着,等独孤傲祁出来我马上就进入了房间,当时东方泰宏背对着门口,我又特意模仿了云坠的脚步,他自然没有什么提防。杀死他不需要太多时间。”
“用的是流花展云剑?”
“这对我来说也不是什么难事。”说到这他有些自嘲,“模仿各门派武功,哪怕只是一点皮毛也是我当初众多功课中的一项。”
“你与我无冤无仇,为何要陷害我?难道说背后有什么人在指示?”傲祁的声调提高了些许,显示出了他无法抑制的激动,但他依旧稳稳地坐在椅子上,而不是像毛头小子那样气得跳脚,给人以他超越同龄人的镇定的感觉。
面对着傲祁的这一个问题,扈江离第一次没有马上回答,取而代之的是低下头紧抿嘴的沉默。
他脸上的犹豫和彷徨隐藏得并不算好,因此很快就被在场的人捕捉到了,这一次首先没忍住开口的是颜零露:“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尽管说,不要害怕,有我们在这保护你。”语气里充满了怜惜和同情。
似乎这句话给予了他很大的勇气,扈江离踟蹰了一会儿,终于吐出了三个字:“是万煞宗。”他深吸了一口气,破罐破摔,“千玥山庄的火,也是万煞宗做的。”
颜零露不说话了,那些群情激昂的人也不说话了,每个人都认识这个教派名字,但是没有一个人敢说些什么。
每个人心里都明白,这些年来武林正道与万煞宗井水不犯河水,看似是和平共处,实际上是因为整个武林正道没有一个力量敢于万煞宗抗衡,再加上白玥山庄的太极伽蓝剑被盗,只要稍一确认就能明白那剑如今是落在了谁的手上。
这个名字是每个人心中的一个魔。
而万煞宗成的都方法很简单,你永远不知道你身边是否有着万煞宗的人,也许只是你同床共枕的师兄弟,是你至亲至爱的同门,甚至可能是路过挑水的小伙,树下拾花的姑娘。任何胆敢挑衅的、对万煞宗不屑的话被他们捕捉到,或是身首异处,或是灭顶之灾。
而被万煞宗盯上的几个死相更是显出万煞宗手段的残虐惨烈。
自然而然的,大家都陷入了一个思维圈里,扈江离或许是得罪了万煞宗,或许真是因为这一身本事被万煞宗看中,又或许受到了什么难言之隐的威胁,而不得不去做这件事情。
他是可怜的,却不会是无辜的,东方晴还坐在上面看着他。
“我该问的都已经结束了,如何断夺,全凭东方小姐做主。”傲祁需要的都扈江离都已经完成了,他只需要等待东方晴替他走下最后一步。
东方晴在听到扈江离描述过程的时候眼眶有些微红,到最后好很多了,但是她的声音还是有些控制不住地哽咽:“既然如此,将扈江离扣押至地牢,明日行刑。”说道这她忽然加大了音量,少女的声音十分尖锐,“杀父之仇不共戴天,总有一天我要万煞宗血债血偿!”
听到判决的扈江离平静的闭上了眼睛,似乎终于得到了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