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十二 屋漏偏逢连夜雨(1 / 1)
那日从学堂回来之后,周舟便陷入了一种郁郁寡欢的情绪,可饭照样吃,澡照样洗,觉也照样睡,只是不哭不闹地安静到诡异,不管她娘如何问她,她就是闭口不谈“先生”二字,她娘若是提起了,便只垂着双眸子,缄口不言。
夜里她醒来的时候,也没有任何想要流眼泪的欲望,她想想这如同昙花一现的先生,都有种不真切的感觉,正想要满腹怨怼地狠狠地生气,又发觉从始至终先生都没有做错什么,他来,他对她好,他走,就短短的十几个日子,短得如梦一场。
所以一直,都是她一个人自导自演,庸人自扰。
其实都是她的错。
她不该痴心妄想,不该让先生为难,不该责怪先生。
先生若是看不起她,也是应当的,大家都看不起她啊。
先生现在,大概一点都不想看到她了,不想看到这个让人厌恶的烦人的长不大的她。
先生大概想早些回去吧,越早越好,这青庐街的一切,对先生来说,大概都是不堪的回忆,都是污点。先生本来就不属于这里,本来就是要走的,本来就不会喜欢上她,本来就不可能娶她。
都是她的错。
周舟想到这里,便只开始责怪自己了,漫无边际惨惨淡淡地责怪。
周舟觉得一个人待在家里的日子,过得很慢很慢,可是等她回过神来不由自主地算起先生离开的日子的时候,却猛地发觉,先生明日便要走。
六月大暑的天气是最难捱的,青庐街的主干道上已经见不着小摊小贩,大抵都躲在家里避暑去了,街上只剩了有店面的铺子还开着,却也半掩着门,带着懒懒散散拒人在外的意味。
周母的豆腐铺子早上卯时过半便关门了,那些还肯出外买菜的妇人早在太阳还没升起就趁着一点阴凉买了菜回家去,卯时过后,豆腐铺子便没有生意了。
周母便和周舟一起呆在家里,打算做些针线活。
周母早就已经察觉出周舟现在这副样子,怕是和那先生之间出了什么事儿,可每次一开口,周舟便摇头说没事,这便更让她担心,她闺女从小到大什么时候有过这幅模样,那原本好好的脸蛋现在看过去,竟带着分凄凄苦苦的意味。
周母这会子一边挑着线一边似是不经意地对周舟道:“周舟啊,你这两天放假见不到先生,你想不想人家?”
周舟不说话,只是在纸上描着花样子,她绣工不行,可画几个纹样让她娘绣还是绰绰有余的。
“周舟,你就跟娘说说吧,到底怎么了,你这样娘真的很担心。”周母叹了口气儿,放下手里的布料,问道。
周舟轻轻抬头,摇头道:“没什么大事儿……就是,先生要走了。”那嘴角的笑意勉强,很是难看。
“……你是说,你那先生要回京城?”周母心下“咯噔”一声,只觉得大事不妙,赶忙问道:“你快跟娘说说,到底怎么样了?”
“先生前日收到了家书,信里他爹催他回去。先生亲口对我说了,他明日便要走。”周舟此刻讲出这话来已是平淡无比,似乎她先生是走是留都跟她没有半分关系,哪还是几日前吵着要嫁给她先生的小姑娘。周舟沉默了半晌后又道:“先生对我说了,他一走,就不回来了。”
周母半张着唇,满脸的震惊,却只敢忍着不发作,她可知道她闺女所想的,说喜欢上先生了,可人家先生不仅不知道,这会子竟然还要一走了之了。周母只一想便怒从中来,几乎想把那小子抓来打一顿,可再想想,又觉得人家并不理亏,人家也没说喜欢她家闺女,也没说要在这里久留,也没做什么大逆不道的事儿……所以这会子,这苦头,就得要她闺女结结实实地吃了?
周母轻轻吐出一口气儿,觉得眼眶一阵湿润,怎么又是她闺女遭罪,什么都是她闺女遭罪!想着想着,周母更是又怒又悲,一时间眼泪便掉了下来。
“娘,你怎么了?”周舟一转头便看见她娘不停地流着眼泪,那阵仗,几乎就要哭嚎起来了,周舟自然是知道她娘是在替她伤心,心里便又是自责了一番,早只是这样,还不如别对她娘说这事儿,拿出帕子递给她娘,一边道:“娘,我没事儿的,你别哭啊……”
周母接过帕子抹眼泪,闻言摇头哽咽道:“周舟啊,是娘没用,娘对不起你,害你受这么大委屈……”
“娘,我早就想通了,先生本来就是要走的,我不怨他。”周舟颇有些无奈,抿唇笑笑,开口又道:“娘我现在好得很啊,我一点都不难过,只是你这么大一个做娘的人了怎么还哭哭啼啼的,像个什么样子啊,快别哭了。”
周母这才堪堪止住眼泪,抬眸问道:“那你现在怎么办?”
“能怎么办?左不过就是在青庐街里头寻户人家,只要不缺胳膊少腿的,便嫁了呗。”周舟装作满不在乎地开口:“娘你怎么比我还拎不清,原先不就是这么打算的吗,先生只是个意外啊……”只是周舟的眸色之中,还是不免溢出了几分黯然,这样好的意外,却终究是抓不住的。
“好,你要是能想通,娘也就放心了,娘一早给你相中的,就是那城北的……”周母听了周舟这番话,虽是叹息不已,却也知道事已至此,一味地怨天尤人反倒会误事,这才恢复如常,抬手擦干了泪痕,一边如数家珍一般对周舟开口。
“行了,娘,我知道了,不就是那王二麻子么,你叨叨地我耳朵都要起茧子了。”周舟松了口气儿,打断她娘的话,道:“方才不是还说想做件新衣裳出来么,快做你的吧。”
“诶,翅膀硬了?都敢差使你老娘了!”周母这才想起正事儿来,重新取回针线,一边道:“今儿个衣裳怕是做不成,那石青的布料子我上回去秦婶那定了,这会子还没拿来呢。”
“那我给你去取。”周舟闻言,便起身道。
“你不怕晒脱层皮啊,还敢去外头野,还是等日落了再说,这衣裳又不急着穿。”周母赶忙喊住周舟。
“没事儿,我打着伞去,整日跟你闷在屋里头闲得慌。”周舟这会子只想一个人呆一会儿,她分明连自己的心思都还没打理好呢,哪里还有工夫去应付她娘?她方才……明明就已经快要憋不住了。
“那好,你早些回来。”周母也隐约知道些她闺女的心思,便不点破,只应道。
周舟便回屋取了荷包提了伞出门。
外头的太阳虽然还悬着,却已经躲在云层后头了,空气仍是不安的闷热,隐约带了些湿意,竟是有些要下阵雨的意味。
那周母口中的秦婶是个寡妇,生的两个男丁也都成了家,丈夫是在两年前刚过世的,如今也约莫五十岁了,在青庐主街上开了家不小的店,买些布料成衣和首饰之类的,因着价格公道,东西又讨大姑娘小媳妇儿们喜欢,生意很是红火。
那秦婶现下只一个人住,家也离得不远,和周母颇有些惺惺相惜的意味,加上周舟又讨她喜欢,因而这么一来二去的,两家便熟络得很,平日里也常有走动。
周舟这会子才只刚迈入秦婶的店,便听得一阵莺莺燕燕的聒噪,在这样沉闷到寂静的夏日里听来尤为刺耳,便忍不住蹙了眉头,心下颇有些不妙的预感。这些声音听起来,有两个竟是分外耳熟,像是平日里的那两个冤家。
等她犹豫着要不要先回去之时,却已经晚了,只听得一个极有韧劲儿的嗓音冲着她道:“这是……周舟?周舟来啦!快些进来,在外头热坏了吧。”秦婶这一嗓子出来,里头的声音顿时便消了大半。
“呵。”里头传出一声冷笑,带着毫不掩饰的厌恶与嘲讽。
周舟心下暗叹一声,只得硬着头皮抬步走进去,饶是心中有所准备,可当她的眸光在落到柜台前边的时候,还是忍不住颤了颤,那儿站着徐素和姚露,还有几个平素也打过照面的小姑娘。
无一例外的,她们都用着同样一个眼神,直勾勾地盯着她。那似是在说,自投罗网?
“秦婶婶。”周舟先跟秦婶打了个招呼,转而冲着徐素等人示好一般地笑了笑,只期望着取了布料早些离去,不要节外生枝才好。
“周舟啊,是替你娘来拿料子吧,秦婶早已经包好了,还想等打了烊送你家里去呢,你先等会儿,我到里头给你拿。”那秦婶听得周舟一句“婶婶”,心里别提有多舒坦了。方才那徐家的大小姐哪有这般规矩,一大群人一进店来便颐指气使地给她脸色看,一句话说不好便是尖酸刻薄地冷嘲热讽,就差点没指名道姓地骂她老寡妇,那字里行间全然端着副大小姐姿态,却一点不懂礼数,只叫人背地里笑话。
秦婶向来是个直来直去的性子,早便已经板起了脸色,想着生意不做也罢,就要找人把这几个给轰出去,现下见了周舟,自然是慌忙不迭地招呼她,巴不得把那徐家的晾在那儿半天才好呢,说着便要走出柜台去里间。
“不懂先来后到么,明明是徐大小姐先来的,你做什么要招呼这小杂种?”徐素的脸早已黑了大半,冲后头使了个眼色,便有个花红柳绿的小丫头走上前来,拦住秦婶道。
“秦婶婶,你先招呼她们吧,我不着急。”周舟见她们找了个刺儿就要挑,便这般开口道,只想着不要闹大才好。
“诶哟,我想招呼谁招呼谁,还轮得到你一个小丫头来说教?张口便污言秽语的,怎么,你娘没好好教你么?”秦婶可算是被气笑了,一把推开那拦在面前的小丫头,只径自朝里屋走去,一边还装作不经意地念着:“我这儿庙小,哪容得下徐大小姐这尊大佛啊?还是赶紧收拾收拾走吧。”
周舟心下一紧,也知是秦婶护着她,只是念及徐素的性子,只怕是今天走不了了,便也不打算再做个老好人,只抿了唇不说话。
徐素方才哪听得这老寡妇这般伶牙俐齿过,这会子那小杂种才来,这老寡妇便变了脸色,言语里只护着这小杂种,显然是把她看得比小杂种还低。想到这里,徐素便气得咬牙,正打算要走,却又堪堪忍住。且不说这暑天里开着的衣铺子只有这么几家,就是现下这单独遇上小杂种的好机会,也容不得她走。
便只立在原地,抬头挺胸地斜着眼睨着周舟,在心里盘算起来。却不知她这副样子多是刻薄怨毒的嘴脸,丝毫不是她想象中的高贵冷艳。
“哎哟小杂种,你怎么今儿个还出来了呢,你娘没让你去学堂?”姚露自然是再了解徐素不过,知道那徐素嘴皮子不够利索,便出言道。
“谁知道呢,不都说是小杂种了么,那就应该每天都在街头巷口厮混吧。”另一个绿衣裳的开口道。
“那也真好意思进来,小杂种。”另一个接过话头。
周舟听着这些早便没什么感觉了,翻来覆去还都只是“小杂种”,从不换个说法,只叫她听了乏味,便只垂着眸子等秦婶。
“够了,都别说了。”徐素这才稍稍有了兴致,见着秦婶从后头出来,适时打断了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