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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 浮舟(十八)(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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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宫的路上,她蜷在他的怀中不说话,他为她裹了那么厚的外衣,她仍旧瑟瑟发抖。

他心疼地不断拂去她发髻上的飘雪,不时轻哄几句。可是她还是不肯说话,陷入自己的世界。

刚入大清门,便瞧见翔凤楼上团团浓烟夹杂着火星张扬宣肆。一行侍卫见御驾临此,忙不迭打千请安。

皇太极策马喝问。“这是怎么回事?什么人敢在后宫放火?”

一个侍卫恭敬回道。

“是皇后娘娘,她说天花是恶疾,全宫避豆。必须焚烧不干净的东西,尤其是……”

皇太极听至此已经明白三分,气得半面脸色涨红。

“尤其是什么?给我把话说完!”

那侍卫不敢一丝犹豫。“皇后娘娘说尤其是关雎宫,必须得全烧了。”

皇太极一马鞭抽了下来,惊得所有人都是一怔。

“混帐!”

怀中人仿佛听进话,终于抬起头。

“兰儿,你在偏殿等我。”转身欲走,却被一把拉住。

“皇太极——”她只低低唤了一声,他已便心软,只得回首又道:“我很快回来。”匆忙踏上宫阶,方踩过翔凤楼高高的门槛,便瞧见索伦干下堆了一大簇烧得正盛的火团,一旁还不时有太监从关雎宫里向外搬物什。

“都给我住手!” 他一声怒喝方落,便瞪眼瞧见皇后缓缓迎了上来,方弯腰行礼,他便一巴掌掴了上去。

惊愕的众人立刻跪了一地,哲哲张着口半天说不出话来,她嫁来足足二十多年,这竟是他第一次对自己如此动怒。羞辱与委屈一股脑涌上心头,她咬着牙当着这许多奴才面,硬生生忍回泪水。只若无其事地唤了句:“皇上吉祥——”

“你都干了什么?”

“八阿哥得的是天花,我是六宫之主,为着这许多无辜的宫人,我也不能留下一丁点儿病根!”

“好哇,那是不是要连海兰珠一起撵出宫,这样你才满意?”

“她是皇上心坎上的人,我怎么敢?”哲哲冷笑。

“怎么敢?我瞧着你是越来越没有当年做大福晋的贤淑了,就算你是六宫之主,可我还是你的天你的地!我看就算要废了你也不见得会难如登天!”

哲哲没想过他会说出这等狠话,瞪大眼看着他。

“皇上!你发过誓永不弃我的!”

他冷哼一声,踹倒最近的一个奴才。他一向气性大,如今刚逢丧子的痛苦,此刻又与皇后针锋相对,心情已是极端恶劣。但是说出这些话却一点也不会后悔。

哲哲突然冷笑。“我怎么忘了,您是个什么样的人——这句话怕是您早想要说的吧,从哈日珠拉嫁来的第一天,你便想着让她当皇后,让她的儿子当太子!皇上,您简直是疯了,你就这么爱她?爱的发疯了么?”

“姑姑——”一声细唤打断了哲哲的话,只见海兰珠不知何时站在了门槛旁,扶着宫柱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这火,烧得是什么?”

海兰珠的表情有些癫狂,那火苗一簇簇涌动,映在她无神的瞳孔上,仿佛连着那今日焚烧八阿哥的冥火,她也是这样,站在一旁,看着那灵柩慢慢消逝在火中,化成殲粉不见踪影……

她只觉得那是阿鼻地狱的業火,焚烬天下间一切杀戮戾,愤怒与怨念。

只有这火,才会这样的无情。

她恍惚看到火堆中一个精致的布老虎正熊熊燃烧,那时候一针一线绣出它的爱恨嗔痴还铭记于心,仿佛就在昨日。而她没想到幸福是如此短暂的,好似挂在树梢的飘絮,风一吹就散了。

“娘娘!”

“海兰珠!”

她回过神时,那布老虎已经攥在手中,看着手背上那骇人的烧伤和他慌张的表情,她却不觉得痛,原来,人伤心到尽处,竟是没有感觉的。

她缓缓将烧得破烂的布老虎揣在怀中,仰起头,对着天空微微笑道。

“小金子,额娘永远不离开你。”

海兰珠的精神自那日起变得不稳定,经常夜里赤着脚站在索伦杆下发呆,然而白日里却没事人一样。不曾有任何人看到过她的眼泪。

她变得不说话,终日的想事情。

皇太极终于无法忍受,带着她出了宫,借口休养暂住在了盛京东的“别宫”。

一时间,都猜测起皇上和皇后不和的消息。更有人说皇后怕是东宫要不保。

而他带着她,在这仿佛令人隔世的“别宫”,幽居过日。

他似乎不在乎崇政殿里的军国大事,也不在乎大清朝的国泰民安。只想这样抱着她,永远不放手。

她整个人都似木偶般,不说话,他就讲很多事情。有时候聊起草原上的初遇,他的神情是温柔的;时而说道她新嫁来是偶尔会想家,他是调侃的……一直以来他那么忙,有这样多的话,仿佛如今全要补偿般一遭说与她听。

她用不下去膳,他也不吃,对坐看着她,两眼对视间,他有着一生从未有过的坚毅。

夜里梦魇追逐,惊醒的她总是无法入睡。他便拍哄着她,仿佛对待一个孩子。这一世的温柔,都全部给她。

他偶尔还会拉起马头琴,铮铮弦音,柔柔低语,仿佛沧桑的沙砾刮在草原的彼方,转瞬已是半生。

那么多年了,她少女时娇嫩的如玉容颜还历历在目,那时她满身的水珠,明明那么狼狈,却对着点点萤光,跳起了舞……就这么惊艳的走入了他的生命……她最初报给自己的那一笑,是他此生从未有过的纯真爱恋。

夜里,他听到她低低在问,与她在一起是否太累。

他的心便已碎成千片万片,难道她还不明白?

——对于爱她,他从不曾后悔。

偶尔四下无人,丧子的悲痛便汹涌而上,侵占他整个脑子,无法自拔。鼻血无法控制地流个不停,御医说这是鼻衄,焦虑之症,可他没有用药。

天聪六年,打察哈尔,因为葛尔泰她一度重病,他对天神允诺,只求得她一命无恙,而他决计不会再吃任何的药,即便是折再多寿,受再多病痛折磨,他也无悔。

她不知从哪里得知这件事,当他春猎归来时,便要他看着自己,哭着吃了很多的饭。那一双水眸满是泪珠,串串如珠玉滚在她的面颊,美的精致可人。他什么也不说,叹息着默默为她拭泪。她一把抓住,把整张脸遮在了大掌里,哭到最后还打嗝,他失笑揽进怀。

海兰珠啊海兰珠,这样可爱柔弱,让他怎能不爱?

一日他惊喜地发现,她梳着很多日不曾细心打扮的两把头,淡淡的抹了胭脂,正坐在炕上开始绣新的“法都”(荷包)。

他凑近了瞧,将脸贴在她的耳侧,亲昵地问:“今儿个心情好了?”

她不语,乖巧地点点头。

“这是绣给我的?”

她红了脸,还是点点头。

“我记得元年时我去朝鲜,你也绣过,却一直没送给我——”说到一半打住,他想起那只法都后来在多尔衮的手中,不由得变了脸色,但瞧见她突然僵硬的容颜,还是狠不下心,只得硬生生又问。 “我已经不想知道了,究竟你和多尔衮——”想想又觉得好笑。“我当初还跟你呕气来的,想来真是不像话。”

“那时......我把法都遗失了,睿王爷拾到还给我。”

他还是控制不知地嫉妒。“那么为什么他那是吻你?”

“那……只是玩笑。”

他明知她是在撒谎,却什么也无法说。他那样爱她,甚至可以包容她有自己的秘密。

他又问:“那么那只‘法都’呢?”

她抬起头,瞬也不瞬地看着他。

“它已经烧了,再不会回来。”

突然火盆子里传来炭火的 “噼啪”爆裂声,她心一惊忙不迭看去,那火光恣意跳跃,妖娆诡异,暗红中泛着点点金黄,如命运的摇摆不定,就这样映在了她的瞳孔中……

法都已经消失了,可是“那段”隐晦的记忆呢?何时才会放过她?

竖日一早海兰珠便在一阵哭闹中惊醒,她坐起身好半晌才意识到那竟是婴儿的啼哭。

仿佛五雷轰顶,她全身僵硬地朝炕尾看去,只间一个悠车不知何时挂在了那里,里面的孩子哭闹不休,挥着小拳挣扎间悠车轻轻游荡起来。

她猛地闭上眼!

这是幻觉!是幻听!

她只觉头皮发麻,果然那哭闹声停止了下来,她缓缓地睁开眼,竟看到那悠车里一双明亮的小眼正瞬也不瞬地好奇看着自己。

蓦地,她扑过去小心翼翼抱起,那孩子的一双黑瞳立刻笑如一汪弯月。

她心也柔软起来,轻轻地将脸贴在他的颊上。

“小金子,额娘好想你啊。”

乌兰这时走了进来,小心翼翼道:“格格,您瞧错了。这不是八阿哥——”

海兰珠的笑容缓缓隐退,仿佛没有听懂她的话,茫然地看着乌兰。

乌兰抿唇,紧张地说。

“您可能不知道,这是皇上昨儿个夜里派人从宫里抱来的九阿哥。”

海兰珠立刻明白什么,整个脸色惨白起来。一双小手抓抚上她柔美的下颔,她低下头,便是婴儿特有的奶香扑面而来,那甜甜的笑,纯真眼神,直让人疼到骨子里。然而,她眼神变得复杂。

“乌兰,皇上呢?”

“皇上起得早,怕吵醒你。便没吱声地先去了前朝。”

“皇后今儿个可有派人来传话?”她和皇太极离宫已近一个月,哲哲每日都派人多加传话照应。

乌兰犹豫了下,摇摇头。

“乌兰。”海兰珠苦笑,颓然依在一旁。“我好累。”

乌兰垂下头,她知道格格这番话有多苦,嫁给一个王者,又是姑侄同侍一夫,太多的误解和人情世故,以至于她一直活得太过压抑。她常常想,到底格格嫁给皇上是幸还是不幸?可若不曾想见,怕又就此错过了一世……

海兰珠一直抱着九阿哥等皇上下朝,甚至奶嬷嬷来奶孩子也不曾松手。后来哄着便自己也睡着了。

皇太极回来时,便是这番情景。

醒来她不说话,只是看着他。他叹口气,只是问道:“你不开心我这样做?”

“皇太极——你把孩子送回去吧。”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我今儿回来便听说你喜欢这孩子喜欢得紧,一直不松手。又何必跟我说违心的话。九阿哥算来也有你的血,虽然比不上咱儿子,可是——”

“没有可是。”海兰珠转过头,“我不能因为自己没了孩子,就去抢别人的!”

他脸色变了变,但还是压了下来。

“我说了,这孩子今后就你养,将来就得叫你额娘!这是他的福气!除非你不答——”

“我不答应!”海兰珠坚定地说。“我明白做娘的心情!”

“你!”皇太极气得脸色涨红。“那么为何就不明白我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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