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 87(1 / 1)
学期结束,孩子们要放暑假。最后一天学校日只有两小时,家长们各式交通工具出动,大举包围学校门口,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水泄不通。方燕茹,小卢奶奶,韦芬老师站在最里层,时间短,来了就不走了,聚在一起聊大天,巴望第一眼看到孩子才放心。
“今天请假?”韦芬老师轻声细语。
“嗯。”方燕茹笑着点头,觉着韦芬老师想问的不是这个,可她又不再出口继续问。
“都是为了成绩单,要是你婆婆来肯定护短。”小卢奶奶老花眼眯着,校内有何动静,哪怕门卫大爷咳嗽或探下头都会广而告之。
“您的意思,我们小二多多肯定吃鸭蛋了。”方燕茹装着悲戚掩面,实则偷笑。
“哎哟,哎哟,瞧我这不会说话的人,越老越糊涂,不灵的那是我们家的木头脑袋,哪能是小二多多这精瓜蛋子,”小卢奶奶抓住方燕茹胳膊,仰头,欲从方燕茹的指间看到方燕茹的真实表情。方燕茹突然放手,哈哈大笑,还叫了一句‘咩’。小卢奶奶狠狠一拍方燕茹□□的小臂:“多大了,还跟我玩‘咩’,看我怎么收拾你。”
“没啦,”方燕茹哄小卢奶奶,两人都卸下乔装:“我们今天不是要投票嘛。”
“对,投完票有聚餐。”她们这堆人里有人提醒。
“燕茹人真仗义,请假帮咱孟主任不说,还掏腰包赞助餐费。”韦芬老师夸赞,引来大家颔首。
“哪啊,都传成这样了,我的境界哪有那么高,我就是昨晚帮着整驴肉火烧来着,食材是居委会的经费购买,经费就是上次咱们组团去承德玩,剩下的集资款,取之于民,用之于民……”方燕茹后面的嘚啵被急促的下课铃震到九霄云外。教室窗户上能看到人头攒动,很快,教学楼门口涌出一波波人潮。
一群人,老老少少,远远走来,不紧不慢,方燕茹的大个子于其间,孟庭芳看着就像扶老携幼的领头人。孟庭芳站在居委会院门口,淡淡愁容密布。
“怎么了?”方燕茹倒看得真切,抛下一群,率先跑过来。
“里边呢。”
“啊?”
“没事干,吹吹风,顺便等着你们呢……” 面对跟上来的一群,孟庭芳马上笑盈盈转口风。大家寒暄,拥着孟庭芳,拥着她们真正的领头人,披星戴月,浩浩荡荡,杀进投票地点。
室内装饰从容,可地上已见彩纸亮片散落。
“谁干的?”
“小点声。”孟庭芳先招呼大家吃饭,驴肉火烧塑胶袋里装,分成一份份,几口蒸馒头用的的双屉不锈钢大锅里有小米红枣粥,绿豆百合粥,桂圆冰糖粥,煮好纳凉,正好爽口。
“怎么先吃上,不投啦?领导来了怎么办?”
“来过了。”孟庭芳脚底一碾彩纸亮片,方燕茹立马明白了,她买的玩具鞭炮是正常采用,不是谁捣乱失手玩砸的。
“才晚了20分钟,都是主妇要接孩子,这么不通融……内是些什么人?”方燕茹一转脸看到的一幕让她甚是不解:“怎么在这儿吃?”
“投票的。”
“领导赶上的是这伙儿人?”方燕茹讪笑。这伙儿人里有一个特面熟,一水的男人里,他看上去最年长。他们穿着统一制服,粗硬的牛仔布衣裤,胶底鞋,估摸是做搬运工作的,筋骨都很强壮的感觉。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话赶话,人赶人的,我铁定是她布局好的。”
“像,”方燕茹信孟庭芳,都是工作服,像一个单位里出来的,不是事先安排好的,怎么凑的出来。可胡同里除了花梗一号院对面的小五金厂,就没有什么单位啊,再说那个街道福利厂,一没这么多人,二没经费,没钱发放工作服,这么些年,别说这么些年,就这两天,还看见他们进进出出穿什么的都有。方燕茹凑近孟庭芳耳边:“他们资格审查没?是住香饵的吗?看着眼生。”
“就你还帮我,天天眼巴前的说生……好了,坐下吃吧,我们这么站着说小话给人瞧小气。”孟庭芳拽着方燕茹,跟着大家自助取餐。
“喂,我怎么看着你没精神呢?没到三伏,你先中暑啦?”方燕茹排在孟庭芳身后说笑话,孟庭芳不言语,冷冷的后背对着她,说的笑话很冷吗?连冰点都破不了?这时,‘工作服们’吃好了,大摇大摆地走了,那个眼熟的和方燕茹擦肩而过,还友好地嬉皮笑脸。方燕茹下意识地别过脸,因为这友好带着嬉皮的不雅。
“一会儿吃好,你帮着张罗投票,我累了,回家躺会儿。”孟庭芳没精打采,火烧揪成小块丢粥里,一通乱搅和,筷子三扒两拨,吞干净,她这是驴肉火烧当羊肉泡馍吃的节奏吗?孟庭芳跟一群挥挥手,敷衍两句,就走了。
情形急转直下,方燕茹还没回过神来,孟庭芳处心积虑这么久的大战怎么还未开战就了无声息?
“凶多吉少。”
“谁?”
“孟主任。”韦芬老师近乎耳语。
“您认识刚才,就是里边那个上年纪的工人吗?”
“他?他们你都知道啊,租你们小院的公司,噢,听说现在和街道,还有房管所搞合作,公房维护,私房翻修的活计都包给他们做,估计收入不错,我们最近的排演,他们还赞助盒饭,开销不少,整整3个月的盒饭。”韦芬老师侃侃而谈。真是人配衣服马配鞍,刘美大伯一换装,方燕茹又当陌生人待,就像方燕茹没想到刘美的地下作坊已经堂而皇之走上地面,正在发扬光大中一样不可思议。
“他们投的是弃权。”方燕茹呢喃。
“怎么会,他们是菁菁那边的主力。”
怪不得,孟庭芳脸色难看,埋怨自己不得力,不能给人瞧小气,是的,输就输了,哪能当众嘀嘀咕咕让人看扁。
“我们肯定没胜算了?”
“不知道。”
熙熙攘攘,吃饱喝足的老老少少不需张罗,自主投票,就像餐后付账一样,走过投票箱往里一扔就结了。方燕茹心下叹气,这口气没叹完,眼见武清陪着上边的,方燕茹认得的一位工作人员来收走投票箱。这后续工作那边都大包大揽,孟庭芳是该先走一步,不然等着恶心吗?
“等等,还有我们呢。”方燕茹冲上前,没好气地看着武清。武清不知道用了什么换肤霜,肤润洁净,过去的憨笑不复来,洗心革面,一副铁面包公的嘴脸。
最后的三票,是方燕茹,韦芬老师,小卢奶奶。看着票箱被搬走,方燕茹不知道别人,反正自己心里是空落落的。小卢奶奶家的小孙子一直吵吵,吃饭的时候就如此,多大的声音流进方燕茹耳里也像流水一样又流走了,都在说些什么,一点没留存。方燕茹神思恍惚,机械地收拾垃圾,扎塑胶袋……她不是一个人出的门,韦芬老师也拿着黑色塑胶袋,在途中还收走自己手里的那个,还有人上前和韦芬老师说话……
方燕茹对周围事物重有反应的时候,她发现她正躺在北新桥地铁旁的街心花园长凳上。放眼望去,小二多多在人工假山上耀武扬威,一群小伙伴们扮成小喽罗在山下听指挥,指挥令一下,小喽罗们冲锋陷阵,直杀将过来,他们是朝着方燕茹而来……突然,一阵口舌模仿的枪炮声震耳欲聋,方燕茹一下坐起,打了个冷颤,‘枪炮’们从掩体后突破包抄,和小喽罗们面对面厮杀,方燕茹和长凳就是那活生生的掩体……
方燕茹朝儿子招手,总指挥小二多多弃战事于不顾,飞样到老娘面前。
“您,睡醒了?”
“我睡着了?”
“是,吃多了撑的,都这样。”
“瞎说,我还饿着呢。”
“我也饿了,您,想吃什么?”
“我想吃耳朵眼炸糕。”
“太巧了,我,也想吃,他们也是,我们战事吃紧,人困马乏,急需粮草补给,我以总指挥的名义派你前往……随便,把耳朵眼炸糕押来就是。”小二多多发表最高指令时,忧国忧民地看了看四周打得稀里哗啦的同僚们。
“回家,耳朵眼说了,它今天走不动道儿,”方燕茹站起,又扑腾坐下,觉得肚子好不自在,这么说不知是否贴切,不是饿,是负重卸下后的轻飘飘。方燕茹沉睡时,小二多多的书包一直压在她肚子上,腹部的衣服都压出皱褶:“你干的?”
“嗯,”小二多多点头:“没有多余的物件给您披盖,辛苦了,老妈妈。”
小二多多最近迷恋评书连播,说话似古非今,像个发癔症的。
“容老妈妈再苦一会儿。”方燕茹撂倒,儿子书包当枕头,踏踏实实跟长椅上霸着了。偷瞄小二多多气馁的小样儿,方燕茹憋在肚子里的坏笑爆发,只能在肚子里爆发,不在里头爆发,就在外面毁灭。
“燕茹,燕茹——”婆婆杀进画面,她从转角的一辆越野车里钻出来,风尘仆仆。那车和她一样风尘仆仆。这是打哪儿来?方燕茹疑惑。
“奶奶,我要吃耳朵眼炸糕。”小二多多再次甩掉他的大部队,跑过去。婆婆挎着的购物包满满当当,令人热血沸腾。方燕茹和儿子一样,都觉得那里定有乾坤,只是她不觉得那里边的是能直接入口的,看看那袋子也是灰扑扑的,多久没清洗了。
“炸糕没有,有炸油饼,糖油饼。”婆婆欢欢喜喜变魔术,变出一个大号透明塑料袋。袋里草纸油汪汪,油汪汪上油饼的曲线毕露,引得方燕茹和儿子竟折腰。孩子们扔了木棍和报纸卷成的话筒,聚拢过来。
“妈,你们这是去哪儿了?”转角的四驱缓缓启动,一副恋恋不舍。黑色贴膜阻挡了车外人的视线,但方燕茹敏感到车里是满位的。
“潭柘寺,回来在路上的农家乐吃午饭,瞧,现炸的,又实惠又香脆,就是捂软了,当场吃才好呢。”
“还有谁?”
“刘美……嗯,她派的车,他们公事,我和几个老朋友蹭车跟着出去转转……”婆婆少有的吞吞吐吐,对人员组合的解释越发令人起疑,方燕茹不想吃了,不管这车里有没有刘美,是刘美安排的活动,是由这活动带来的食物,它就与生俱来地带着酸臭腐烂的气息。
“妈,我回去准备晚饭了。”方燕茹不等婆婆回嘴,就自管自走了。
沿着香饵胡同一路走,半壁青砖灰瓦的旧式平房,半壁六层的西式板楼。拓宽的胡同马路,马路中间垫高的一层,砖石铺地,把马路分隔成两股反向的车道,砖石上间隔有致,种植着绿树。夏日,枝叶繁茂,浓荫匝地,平房的这侧看过去,西式板楼像横排绿树的背景板,耀眼,膨胀,远远超出视线涵盖的范围,像影像聚焦近了会模糊,分不清美丑。可是,楼房的这侧,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真是把你个平房结结实实踩在脚底下。
方燕茹发现,变化,不经意间在发生。即使每栋楼镶嵌的号牌写着土儿胡同几号楼,香饵胡同几号楼,那又有什么,写就写了,留个念想而已,土儿,早就没了,香饵,北京话,半不拉子,胡同不像胡同,大街不像大街。我们就生活在这半不拉子里,不能延续旧有的秩序,就必须接受新来的风尚。孟庭芳和菁菁就分别是旧有和新来的代表。看着高大和低矮的对比,谁胜谁负还用斗吗?一见分晓。
走到香饵小学,学校牌匾摘下,裹在凌乱的装修材料堆里,像被抛弃的孩子。多久没来这里了,即便日日住在胡同里,不路经这里就想不起过来看看。
“请问,香饵小学是这里吗?”一位戴墨镜的女士在问路边的老太太。
“快不是啦,以后是府学的分校……你是孩子要跟这儿入学,先来瞅瞅的吧?”
“不是,我小时候住这片儿……”
“呦,多好,这么念旧,知道回来看看,现在平房都改楼房了,烧煤炉子改暖气,一下子认不出了吧?”老太太欢喜地看着女士,带着久别重逢的感慨,虽说谁都不认识谁,共同的记忆把她们彼此紧密联系。
“枣树!枣树还在,从前树脖子上垂下铁杆,我们体育课要爬杆,过线算及格,我就没及格过。”女士呵呵笑,方燕茹也看那枣树,比过去参天,摆脱铁杆的纠缠,它也不歪脖了,生得高高大大。
“孟玲?”方燕茹惊喜不已。从高耸的树梢上移下视线,才惊觉眼前人是发小马孟玲:“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
老太太看两人热络上,就支应一句走开。马孟玲看着老太太背影感叹,一走多年,没几个认识的了。那是,房子都自由买卖了,你走,人来,我都认不来了,何止你,方燕茹搭牢马孟玲肩膊调侃。
“听说小七也出国了。”
“消息够灵通,你还没回答我你哪天回来的。”
“昨晚。”
“看见庭芳啦?”方燕茹说这句废话,就是想马孟玲能多说些孟庭芳的情况,因为心里一直担心着呢。
“嗯,当然,没看见,你这会儿还能见着我,我早在那旮旯囚着了,”马孟玲下巴向学校对面的东城分局一扬,意思说她这会儿该在那地方报警呢:“她还那样,一心扑在火热的公共事业上。”
“庭芳不容易。”
“现在出国的人越来越多。”马孟玲还想继续先前的话题。
“现在出国也不新鲜了,不出去才新鲜,像我们这样。”
“你们这样才好呢,想出去的时候背着大把的银子,我们可是背着大把的债务度日,没得比。”马孟玲拉下方燕茹搭扣的胳膊,顺手挽住,像小时候那样。
“怎么着,想在大队人马里拉上我们的庭芳?”
“叫你说着了。”
“啊?”方燕茹夸张的地点,当不当正不正在分局大门口。电动闸门开启,一辆警车正欲出入。两个女人明目张胆挡道,按了喇叭还不快闪,木呆呆望向警车。车里的干警真有耐心法儿,就干巴巴等着你们自主自觉。
“妈!”马孟玲一声喊,方燕茹愣怔劲儿才过,同时,看见孟庭芳奇特地坐在警车里。
马孟玲和方燕茹一人把住警车一侧的门,一个看老娘,一个问警察。警察断开门锁,示意马孟玲开车门带人走。
“到底怎么回事?”方燕茹手搭凉棚,艰难地巴望车窗里,近乎墨黑的贴膜严重影响她的窥探。
没等来警察回答,那边的车门已开,孟庭芳在马孟玲的搀扶下,半托半拽下了车。孟庭芳脚崴了,一瘸一拐,走不起来。方燕茹二话不说,急急转到另一边背起孟庭芳上路。
“干嘛去?”孟庭芳在方燕茹背上挣扎,一边质问方燕茹,一边不忘和车里的干警招呼回见了您哪。
“别闹,干嘛去还用问。”
“我不去医院。”孟庭芳一再闹腾。
“别闹,我块儿再大,你也有百十来斤,背袋米,它可比你体贴我,从来不闹。”
马孟玲在一旁笑得筛糠,为方燕茹拟人化的笑话,逗得忘了这会儿子她最该哭或捶胸顿足才对。
一行三人打车去了最近的市六医院。挂号,拍片子,缴费,取药,楼上楼下窜,方燕茹心急,电梯间小,一次上不了几人,干等的功夫,事都办完了。大夫正骨,说是没大碍,反正伤筋动骨一百天,好生歇着,多喝大骨汤,勿需治疗,自然恢复。
“我就说是瞎看,谁崴脚动刀子,说些不痛不痒的标准体话,几百块没了,幸好,我没头晕,恶心,心慌,人事不知,要不然,脑电图,心电图,抽血,验尿,再查个,上次小卢奶奶她儿子还查过电解质什么……”孟庭芳好像真为那几百块伤神闹心。
“妈,歇歇,你瞅瞅!”马孟玲厉声截停孟庭芳。
方燕茹大汗珠子黄豆般吧嗒下,面色惨白,人在虚脱。马孟玲和孟庭芳都关切地抱住她,一口一个没事吧没事吧地问。
方燕茹缓了缓,那股子暂时失重的感觉才过去。现在体质怎么这么差,要在过去背个人上上下下绝不成问题,连二多多都背过,那还是喝多死沉死沉的身体,自己都健步如飞,这次是怎么了?老了!
医院里配了副拐杖,孟庭芳算是能撑着,在马孟玲的搀扶下回家。
独自到家的方燕茹和衣躺下,睡到七昏八倒时,有人来召唤。一家老小召唤她吃饭。
“吃什么?”方燕茹伸懒腰,哼唧。
“我带回来的呀,”婆婆今天就是高兴,吃了兴奋剂似的在高点上下不来:“你万亏没做饭,我还担心我后一句喊你别做了你没听见……还有马孟玲来过了,也送来好些吃的,还有给小二多多买的洋玩意……你真是实诚,我看你去趟医院累坏了。”
听说吃的里包括马孟玲的,方燕茹萎顿的胃口又冉冉升起,我要吃东西!心里喊着,鲤鱼打挺下床去。
茹果在饭桌上开拔,相较婆婆和儿子,他反倒不把老婆的不适当回事,吃得津津有味,看得入神入境。看什么呢?小二多多的成绩单。糟了!本该为娘的先看到,这一天乱七八糟,倒把最大的正事耽搁了。
一家人吃得热火朝天时,方燕茹彻底倒了胃口。没忍住,茹果前脚撂下成绩单,方燕茹后脚接上。成绩单惨不忍睹,至少在方燕茹眼里是这样,小学三年级的孩子不该有如此闪瞎眼的分数。一顿饭,像度日如年。终于,吃完,收拾完,要看报的去看报,要看电视的去看电视,方燕茹可以大剌剌地把小二多多关进‘小黑屋’——储藏室,教训你明白明白什么是奋发图强。
“妈妈,藏好没有?”
“没有。”方燕茹就坐在储藏室外翻闲书。一篇篇,哗啦啦,真是翻,没在看。
储藏室那里发出咯咯笑声,兴奋不言自明。
茹果喊儿子,儿子叫他等一等,正忙着,跟他玩得有先来后到,得排队。
玩,玩,玩,就知道玩,什么时候跟你玩过捉迷藏,每次进小黑屋是为什么,忘了吗?方燕茹杂志甩一边,翘起二郎腿荡悠,捉摸今次训话的开场白。
“妈妈,我可要出来喽……”又是一串不知危机的咯咯笑。
“你出不来啦,你妈她上锁啦。”这一串是爆料危机的人嘎嘎笑。茹果突然出现在方燕茹身旁,看笑话似的嚷嚷。方燕茹忽地站起,无声地推搡丈夫,威严无比地剑指对方快速离开。
“不可能,”小二多多推门,门果然锁住:“妈妈,你耍赖!”
“你不是玩哈?”茹果忽地收起玩笑架势。现实打败天真,现实留给茹果的记性比儿子强多了:“又怎么了,才放暑假。”
“才放,难道等到暑假结束,再怎么着吗?晚了!”
婆婆耳朵灵光,电视里再大声音的干扰都敌不过一家三口杀气弥漫的强烈。婆婆两边看看,儿子,儿媳剑拔弩张,这时候问,是撞枪口。多年从事管理工作和主政家务的经验,自己主动发现比别人被动告发更有效。周围一圈溜,溜到方燕茹刚刚坐过的马扎上,压在扇子下的成绩单。
“罪魁祸首,”婆婆一弹成绩单:“放人!”
“不行。”方燕茹手插兜,钥匙触碰到,叮当响。语气不顶牛,态度百分百顶牛。
“我支持的是你,你还不放人?”
方燕茹将信将疑。
“我坚决同意好好批评教育,再不教育就晚了。”
“儿子,你是不是中暑了?怎么没声了?”茹果采取一种夸大其词的表现手法,咣咣敲门。
“我开,都说好了,今天我做主,谁都别搅局。”
小二多多被放出来,没有昏厥,没有委屈,甚至非常喜悦,对每一个人充满笑容。
“听到了?奶奶也说再不教育就晚了。”方燕茹回敬儿子的笑容。
“奶奶威武。”茹果直接抱起儿子举了举,沉得来,一下腰就不对劲儿,撒手,歇菜。
“你坐下,今儿都听孩子妈说,不足的我补充。”婆婆,成绩单茶几上展开,并用茶杯压稳。
“您也不是玩哈?”
茹果这一问,方燕茹有了底,今天一定事倍功半。
“坐好了,听我说,成绩单最主要是看成绩,你的成绩不好,有目共睹,我不批评,我们先分析分析你为什么不好,行吗?”方燕茹商量的口吻得到婆婆点头赞同。
小二多多看向大人。妈妈,奶奶,坐对面,对立面。爸爸坐身边,低着头,玩手指,情绪不高,爸爸一定是接受批评的主力,自己是陪绑的。小二多多有样学样,低头,绞手,默不作声。
“老师学期评语,看看,描述得非常详细,小测验,自己不做跑去教别人……做题思维也和别人不一样,举例,蔬果店上午卖了五个木瓜,下午卖了一筐苹果,如果你是店长,你会进什么水果,为什么?你回答的是,如果我是一把手,我进西瓜和冰激淋,因为我爱吃。”方燕茹念完一小段,稍停,想看看小二多多有啥反应,撞上茹果投来的阴阳笑。毫不迟疑,方燕茹翻白眼戳回去。
“我没有跑去,她就坐我边上。”
“好吧,你是不是自己不做,管别人闲事吧?”
“她求我,就这样,”小二多多双手合十,闭眼,做虔诚状:“我心一软……”
茹果俯身,头埋进双腿间,像鸵鸟埋头进沙子,浑身颤抖,强忍不笑出声好考验功力。
“傻孩子,怎么那都是考试,考试那样不叫帮,叫作弊,两个人都算作弊,你懂吗?”婆婆说着,挨到孙子身边,搂住孙子,心痛。
这下好,二比二平,一下子转换成以一敌三,视觉上,方燕茹瞬间处于劣势。
“好,奶奶说的你总明白吧?作弊!那是很严重的错误,以后还犯不犯了?”
小二多多双手交叠捂胸,嘴唇蠕动,好像说的是‘砸夯实’,方燕茹听不真切,要求儿子大声点儿。
“……不犯了。”小二多多前边又嘟囔一番,还是没听清,后边的表决很是响亮,算是过关。方燕茹只是看到茹果笑得更吃劲儿,人几乎蜷缩到沙发下。
“再说这道题,人家只是简单比较哪种水果卖得多就进哪种……”
“这个,我有异议。”‘茹鸵鸟’梗脖,突然坐直。
“小二多多说!”方燕茹一个巴掌拍茶几,‘茹鸵鸟’打回原形。
“妈妈,我觉得不是哪个卖得多就进哪个,是哪个挣得多卖哪个。”小二多多余音未了,当爹的已经抱住儿子圆脑袋瓜亲不够,聪明,聪明的,不绝于耳。
“我也觉得是啊,燕茹,你爸,”婆婆开口,特指自己老伴儿:“就爱买处理的,一筐烂苹果抵不上一个瓜,他买来说是做果酒正好,不用等都发酵好了,我看是等着拉肚子。”
爷俩儿爆笑,严肃的批评大会被严重损坏性质。方燕茹虎脸,婆婆有些下不来台,也自觉自己选择的出场佐料不恰当,起身,吵吵着去给大家准备饭后水果吃。又提水果,又引来爷俩儿肆无忌惮的大笑,笑到风中凌乱。
“你有理有用吗?你成绩摆那儿,说话管用吗?”方燕茹教育小子更像教育老子,子不教父之过。老子搂着小子,捏捏肩膀,为小子打气。
“老师和你的答案是对的,但小二多多的也不是错的,我真没觉得这是问题,但老师看到这种回答,呵呵……准是一头黑线了,呵呵……”
“她黑线不黑线,我不管,我管的是我儿子,要是你小时候奶奶象你纵容儿子一样纵容你,你可能有今天的八面玲珑吗?”方燕茹岂止肺气炸,那股浊气要冲破骨头,肉皮,夺命出来。
“头一次听你夸我好……我很满意。”茹果超级恬不知耻地挤眉弄眼,方燕茹红脸到耳根,汗毛孔乍起。
“燕茹,管得对,就该这么管,我就是力不从心,一直□□不好茹果……来,都来吃水果,山里带的水蜜桃……茹果,你把那草垫子移开,那是垫茶壶的,回头被汁粘上,又黏又甜招蚂蚁。”
老少们在杂乱不堪的茶几上辟出空地,饿虎扑食,跟没见过场面的世外人似的。
婆婆又一次正打歪着,合着□□不好的才能成才,这不是叫我自打嘴巴嘛。坚定信念,排除万难,方燕茹今天必须攻克堡垒,至少墙不倒,也得布满筛子眼儿,变成纸糊的,经不起风雨摧残。方燕茹跟着吃,脑子里转念头,打腹稿,她很满意自己的选择和表现,宠辱不惊定成大事。
“小二多多,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小二多多的眼睛里,两个大问号高高挂。谁都以为过去的就过去了,吃干,抹净,该干嘛就干嘛了,方燕茹又旧话重提。
“妈,不好意思,我们先……”方燕茹朝婆婆莞尔一笑,婆婆像声控小人,刚按开机键,又按关机键,电视屏幕白光还未显影立即缩回到白点,戛然而止。婆婆正襟危坐,特意坐到儿媳身边,行动和态度都充分表明自己对儿媳的无限支持。
“我想你们给指条道,给点儿活路。”小二多多没开玩笑,却把茹果的笑神经再次扯动。
“好,我给你一个暑假时间,这学年所有功课重做一遍,剩下时间做我买的习题集。”
“我呢,不管你怎么学,混着就好,但是你要给我点面子,成绩怎么也得混到平均线吧,我要是没面子,你也没好果子吃,你说是吧?”茹果转脸,很赤诚地笑嘻嘻为儿子指点迷津。
“你这叫怎么说,孩子诚心问我们怎么提高学习成绩,你这是方法吗?”
“我妈就采用你的方法,我姐当年就扑街了。”茹果手心一抬,明明做托举动作,结果是摔了个大马趴的动作。
方燕茹看着茹果,就是看着一块绊脚石,他不碎,我就倒。
“妈妈先检讨,”方燕茹真诚面对儿子,说着掏心窝子的话:“这学期我忽略了我的责任,没有督促你的功课,我决定从今往后收回你爸爸辅导的权利,一切听我的,妈妈在读书学习上是有一套的,只要你端正学习态度,刻苦努力,跟上妈妈的步伐,我相信,我们在新学期一定能取得辉煌。”
小二多多听懵了,窝在沙发里晕乎乎。
“爸爸先声明,妈妈没有逃避责任,妈妈是放权,给爸爸施展的机会,但是,达到妈妈的高度需要时间的积累,我们是时候未到……”
“你管什么了你,我天天催你,你管管他的成绩,管管啊,你还跟我发飚,跟我说,成绩不重要,学会做人才重要,小学学到二,三年级,基本的字差不多都认识了,加减乘除也全学会了,就算不幸此时踏上社会也就用上这点儿,成绩再好,不会自理,不会做人,就是废物点心一个,小学学的这点狗屁东西,值得这么紧张吗?”婆婆一五一十道来,茹果的巧舌如簧顷刻揭开,方燕茹听了又气愤又心酸。
“妈——”方燕茹示意婆婆孩子在这儿呢,这些不好当面跟孩子讲。
“爸爸早就跟我说了。”小二多多一下子来精神,显得很雀跃。
“什么?”方燕茹和婆婆不约而同,杀猪刀般的眼神齐刷刷杀向茹果。
“但是,爸爸说的有道理。”方燕茹和婆婆的‘杀猪刀’又齐齐杀向小二多多,但是,面对她们心目中的受害者,刀子变豆腐,软掉。
小二多多侃侃而谈,真不像他这个年龄的□□儿思维。爸爸和儿子交流的大致内容就是:你运气不好,出生晚了,XX和YY他们也没读多少书,就能混上好工作……一般来说,越晚出生,学历读得越高,才有指望找到好工作,中国教育制度就这样,你也没得挑……爸爸对你没啥要求,不过日后你要找个工作养活自己,还是得混个大学文凭的。小二多多陈述完,叹口气,遗憾地表示,自己出生晚了,得多读点儿书,才能混江湖。江湖念得像糨糊,不知道小儿是真的认为将来混的就是糨糊世界,还是他平仄发声不标准的原因。
一番歪理谬论,方燕茹和婆婆都被整蛊得目瞪口呆。茹果甚是欣喜,胡撸儿子圆寸的脑瓢,一股吾家有儿初长成的自豪感发散。
手机震动。方燕茹和婆婆的都在震动。婆媳俩儿,背靠背,各自接听。一起倒吸凉气,捉紧,手足无措。一致的表情导致对面的爷俩儿欢脱似脱了缰绳的野马,可劲儿模仿埋汰她们。
通话结束,婆媳俩儿马上各回各屋,各关各门。一场攸关小二多多未来生死存亡的理论大战就这么无厘头地完结了。爷俩儿愣怔一会儿,欢天喜地击掌庆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