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郝春风带着郝臣虏坐进居委会时,还打不起精神。这次发病,持续时间不算长,恢复时间却不算短。主要是精神上的恢复不见起色,而且,郝臣虏怎么也跟自己一起打蔫儿呢。郝臣虏每天只有看见小二多多才有生气,孩子上幼儿园,白日变难过,老爷子哪都不去,窝家里呆等,等掌灯时分,孩子被接回,和孩子躲墙角悄悄话,怎么像防着人似的。郝臣虏饭量未减,连以往不爱的都进嘴,经常开冰箱找吃的像孩子。郝春风一直记牢过世丈母娘的话:能吃就没事。郝家几代先人,包括两郝故去的老伴都是最后食不下咽,慢慢耗尽灯油走的,所以郝春风不担心人生病,担心郝臣虏不消化是真的。不消化就得溜达,郝春风带郝臣虏溜达到居委会。
居委会重新布置,会议桌拆装摆放,屋子像间教室。
方燕茹像老师站白板前,方燕茹现在就是老师,是居委主任孟庭芳请来教老头老太们学英语的老师,老师做了近月,怡然自如。
讲义没有,有了没用,老头老太们用不上。课上三分钟,课间三十分钟,老头老太们还想休息。养精蓄锐,还是记不住。
“孟主任,你看我牙又掉了两颗,中国话都快说不利落,学了外国话也是脑袋里和稀泥,讲不出的。”
“喝老酒,嚼不了炸花生米?”孟庭芳反问。
“煮的都不行。”
“打算就此不行,不吃,戒了?”
“那哪儿行,咱才60多,镶牙,装假牙也不能戒啊。”
“那不就解决了,假牙不漏风,到时候脑袋不转都能呱呱地讲。”孟庭芳课桌间转悠,开解,转到小卢奶奶跟前,小卢奶奶正在纸上认真写,画。孟庭芳笑眯眯要求小卢奶奶把纸交出来,小卢奶奶护着不肯:“给我啊,小卢奶奶,别不好意思给大家看,您年纪最长,却最认真,标音记词……”
孟庭芳戴上老花镜,搁远了看,默念,至了也没发出人类能够接听到的音量。
“我错了,我没支持主任工作,我记不住,又怕瞌睡,我……算菜钱呢。”
老头老太哄堂大笑。
“您比我强多了,我不是记不住,我是不记得。”方燕茹打圆场。
方燕茹没指名道姓讲刘美,讲自己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此人。一提不记得引来老头老太共鸣。鸣的最厉害的是郝臣虏。郝臣虏鸣在心里,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郝春风瞬间感到郝臣虏蔫消云散,回到从前,那个久不做的捋发动作又做起来。
“主任,我可以提个建议吗?”一众老痰嗓里突然响起清丽酥软的女声,惹得谁都舍不得说话,想继续听,继续酥软。真酥软的是郝春风。
郝春风万没想到,‘苔丝姑娘’和自己同在一个屋檐下,一直在那里,真是老眼昏花不识人。‘苔丝姑娘’染了发,修了眉,淡淡红唇,天然,滋润,贵气。郝春风心下暗自嗟叹,就是不昏花也认不出,简简单单一收拾,完完全全换风格。郝春风仰视日光灯管,虽是白天,孟庭芳还是开着日光灯照顾老人们的视力。‘苔四姑娘’今天太出挑,郝春风默默看都心慌,宁愿死盯着日光灯,整花眼睛,不做非分之想。
“这个有趣,你们觉得呢?”孟庭芳环视,征求。
说什么了就有趣,郝春风自我遐想,一丝毛都没听到‘苔丝姑娘’的建议。‘苔丝姑娘’怎么站到白板前,方燕茹呢?郝春风巡视,盯久日光灯,看人都白煞煞,白煞煞地转一圈,方燕茹就坐在自己身边。
“到底谁上课?”
“韦芬老师。”方燕茹耳语回答。
‘苔丝姑娘’叫韦芬,郝春风默念好几遍。韦芬的声音很小,没人奇怪吗?郝春风奇怪。与此同时,怦怦的跳动声却很强烈地鼓震耳膜,郝春风想了想,是心跳,自己的心跳得好快。
晚饭后,洗碗的时候,方燕茹在详细介绍韦芬。郝春风觉得老天对自己不要太好哇,咱可是什么都没问,方燕茹像刹不住闸的自来水,主动哗哗。
“韦芬老师是中学英语老师,退休前一直独居,现在外孙上小学,搬来府学胡同和女儿一家同住,帮助接送孩子……韦芬老师还加入业余话剧团,他们团有一出戏特别受欢迎,叫‘一夜疯狂’,整整演出一年,后来还被别的省邀去巡演……”
“你,听来的?”厨房里还有郝臣虏,今晚不知怎的,没啥事,老爷子却磨叽着不走,郝春风意思问得拘谨,连带声线也拘谨得打不开。
“韦芬老师自己说的。”
“独居,这事都说?”方燕茹洗好,郝春风借着把餐具码上木架控干,趁机靠近方燕茹。
“怎么可能?”方燕茹嗓门高八度反驳,郝春风紧张得冷汗直冒,眼梢直瞟郝臣虏,幸好,老爷子注意力在冰箱,开开合合,像玩游戏:“小卢奶奶告诉我的。”
“八卦。”
“千真万确。”郝春风被四字真言击得晕头转向,都快倒在方燕茹身上。方燕茹说得正热闹,膀子也像蹄子样不老实,一撞一撞郝春风。郝春风立即双手按住流理台保持平衡:“小卢奶奶的孙子和韦芬老师的外孙子一个班,都在府学小学上学,人家认识久,聊得深呗。”
郝臣虏咳嗽,走近洗碗池。郝春风像听到灾难警报,嗖地脱离方燕茹,溜了。
“韦芬老师的话剧团过年会在东城文化宫演出,庭芳说,我们可以……哎,不叫捧场,叫参与,比如,舞台上是公园,缺老头走过场,你可以上,不说话,走一圈,就像你溜大街一样走……别往下面看哈,那叫穿帮,你就想象下面没人……” 方燕茹浑然不知膀子招呼的对象换了人,每一个停顿都要搡一下郝臣虏。郝臣虏接着,张口看着方燕茹。郝臣虏寻机要接话口。
“现没人,我跟你说叨说叨刘美。”
刷半截的池子,泡沫残留池壁。方燕茹眨巴眼睛,难以置信,老天对自己不要太好哇,咱可是什么都没问,郝臣虏像刹不住闸的自来水,主动哗哗。
哗哗的有些急,有些乱,方燕茹听听摘摘,刘美的大致轮廓逐渐明朗。刘美的奶奶解放脚,人称小脚老太,三个儿子,一大家子住在和花梗一号院门对门的四合院里。方燕茹第一闪念是闪电——茹果和刘美住对门。
方燕茹记得,小时候那院门与众不同,不是通常的四合院木门,是对开的宽厚铁皮大门,花梗一号院呢,是铁栅栏门,方燕茹第二闪念是泛酸水——两人门当户对。
方燕茹小时印象那院就是一街道工厂,有130的小货车进出,有穿蓝布工作服的大人上下班,上下班会有学校那种电铃打鸣,工厂生产什么,方燕茹不知道,可她知道工厂是工厂,家是家,上班去工厂,下班就回家,单位里是不能有住家的。方燕茹的第三闪念是郝臣虏糊涂啦。
郝臣虏说,不知道是多么久远的事,那院落曾是小脚老太夫家的私产,丈夫去世,私产公用后,小脚老太拖着三个嗷嗷待哺的儿子,被特批可继续住在老屋,生活区和工厂区严格划分,大门却只有一个,所以,小脚老太一家进出也要走铁皮大门。工厂因着他们,没有值夜保卫,彼此信任。方燕茹的第四闪念是联想……天黑,轰鸣的机器和鼎沸的人声消失后,路灯下,昏黄的街道,这一家子搬进或挪出什么——监守自盗?
小脚老太的大儿子工作北新桥邮电局,大儿媳北新桥冷饮店。方燕茹怀念北新桥冷饮店自制的固体杏仁露……后来国营转手,后来那些职工不见了,后来杏仁露没了,郝臣虏说大儿子贪污受贿,拘了,老婆孩子不想见熟人,搬了,搬到丈母娘那儿……方燕茹的第五闪念终于联系到现实:大儿子家的孩子,小脚老太的长孙和自己是同学,那个每次跑公厕都要喊我是绿毛鬼,专门吃小孩的缺根筋儿。
二儿子一直待业,游手好闲,喜欢养鸽子,全香饵好像就他养的规模大。方燕茹每天给二多多取牛奶,要经过花梗去剪子巷,会看到鸽子蓝天翱翔,小时候的天是真的蓝,没见过雄鹰展翅,鸽子飞翔就当翱翔。二儿子站屋顶,挥竹竿,杆顶绑条红布,指引鸽子飞来飞去。屋顶是瓦片,二儿子有次踩塌,只见红布空中疏忽一下,天外来客直插入屋。车床在车零件,很寸的,他没砸到机器,也没砸到人,砸机器,他就被车了,砸人,一尸两命,开车床的女工肚里有了。事件起争执,究竟是年久失修还是人为磨损造成屋顶开天窗,这是个需要思考的问题。
“老二怎样了?”方燕茹至此无念可闪。
“粉碎性骨折,伤筋动骨一百天。”
“好了?”
“瘸了。”
方燕茹做鬼脸,好像幸灾乐祸,好像……
“医生说的,天生长短脚,这一折,后天外加工,两腿长度差距拉大,显形。” 郝臣虏答话的样子像在答试题。
摆在面前,削好的水果,未动,方燕茹想想,找来牙签,插上,再推近郝臣虏。
“后来呢?”
“屋顶是上不了了,瘸着想上,人不让上,红布绑腰间,天天把大门,和二大爷脸对脸地唱。”
“唱什么?”方燕茹支着下巴饶有兴味。
“一个唱京戏‘二进宫’,一个吼摇滚……”
方燕茹望郝臣虏兴叹,爷知道摇滚,还知道歌名?郝臣虏看上去像背书,生怕错漏似的。
“可以啊爷,你够牛掰。”
“吼……‘让我在雪地上撒个野’。”郝臣虏说完深呼吸,好像卸下千斤重担。
方燕茹的第六闪念猝不及防。因歌念起尘封往事,那年初潮,外裤沾染,无知无觉,去同学家看完电视,回家经过花梗,老二直勾勾的耍流氓眼神,方燕茹如鲠在喉。上梁不正下梁歪,方燕茹心里一声呸。
“爷,谢谢你,你记性真好。”
郝臣虏说不出的高兴浮于表面。
“铁拐李就是刘美她爸?”
“他伯,说是至今未婚。”
方燕茹一合计,刘美只能是三儿子的女儿,三儿子就是国庆炮仗那位。一门三‘杰’。
“他们现在还住那儿?”
“房子政策补了钱,都走了,听说都分着住啦。”
“你还吃过她爸妈的喜糖呢。”冷不丁,茹果抱着犯迷糊的小二多多在厨房出现。
方燕茹闹个大红脸,啥也没说,走人。郝臣虏如释重负,好像此番对话不是他自觉自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