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昆玉河,游船两向交汇。岸边,二多多垂钓,浮标久没动静。游船交汇再分开,一条向东,一条奔西,每条船上少不了噼啪照相,见什么都新鲜,见什么都留影留念的游客。游客如织,眼见为实,二多多到如今才搞明白当年课本上的学习。如织,人就像织布机上的针数,还得是18G30寸平纹机,总针数1740针那款,针数大,布封大,织的布密,织出的一块布,又大又厚又重;船,看得出吃水重,肯定承载这块布很吃力,似风雨飘摇中的浮萍,有随时倾覆的危险,可是,他们,她们,它们很快活,有条不紊,朝着各自的目的地前进,前进,前进。向东的是去玉渊潭?奔西的朝着颐和园?二多多常来这里,到目前为止也没搞清这个问题,昆玉河,颐和园的昆明湖,玉渊潭公园的玉渊潭,字面理解倒是贴切,事实究竟如何,二多多不在乎,有究竟,二多多不去探寻究竟,二多多不喜欢想事。
“这儿没鱼。”
“知道。”
“那你做什么?”
“发呆。”
“噢。”
沉默,喧哗远去,静水深流。
“发呆?还配装置?这套家伙挺专业的。”男人由衷欣赏。
二多多估断一下男人的声音,应该在自己左侧。河边小马路在挖沟,空心的钢筋水泥圆柱子岸边堆放的比比皆是。二多多夹缝中求生存,窝在里面,隐蔽又安静。男人的声音不远也不近,此刻,男人不是杵在水泥柱的夹缝间就是猫在柱子的空心管里,跟自己差不多。二多多开心,念起小时候,和小伙伴儿们就爱在这种地方,爱用这种方式玩闹。
“不会真是我想的吧?”男人吃吃笑,似乎突然联想到某种奥妙。
“想对了,杵这儿,久了,想不开,要跳呢。”
男人哈哈笑。笑过,彼此安静,没有下一步,看来都没有要当面交流的意思。
时间过去许久,河面上再没游船出现,刚才经过的,都是最后一班。
二多多活动几下筋骨,手触摸到衣袋里的什么,取出来,展开,一张揉皱的纸条。
纸条上一行字,落款仅标注日期,字是杂志上剪下贴上,来源繁多,没有一个字的字体和颜色完全相符,落款日期却是手写。
两周前的傍晚,纸条由方燕茹交到二多多手里时,就是皱巴的。二多多记得那场景,方燕茹眼睛盯着脚尖儿,脑门上却像架盏探照灯在搜索,嘴里巴拉巴拉,夸张地流泻出一串危言耸听的话。爷被吓着了,被暗处的人盯上,要不要报警?鬼来讨命,要不要烧纸?去庙里烧香还是请法师到家里做法?郝臣虏被吓着?二多多想笑,晚上的茴香馅饺子,就他吃得多,吃得猛,一口一个,生吞不嚼,流水线般掉胃里。月光下,郝臣虏两只眼珠子闪闪发亮,方燕茹叨叨时,不错眼珠地盯着自己。郝春风也好不到哪儿去,招呼自己多吃点,可金鱼眼的关照多过动筷子。多明白啊,不管是人,是鬼,是警察,是法师,全是找来捉二多多的。
手写的那块二多多怎会认不出?小七出手,谁与争锋。方燕茹更认得出,揉巴成哪样,说明傻乎姐就纠结成哪样。
小七是二多多的现任女朋友,是二多多历任女友中在位时间最长,最亲密,也最疏离的那一个。认识第一天,就上演合槽大战,衣服像沾染了化学试剂碎成片不说,连肌肤都皮开肉绽,只因彼此相见恨晚。
都生在东城,东四妇产医院响彻过两人的第一声啼哭。没准娘亲的产床都是同一张,区别只是前后脚光临。长在东城,你住香饵,我住菊儿,两条胡同口对口相隔交道口大街。小学不是一家,中学可都上的市二十中,怎就见不到,见不到,青梅就算年长竹马五岁,竹马进初中,青梅不还在高二浮沉吗,足足两年的时间,怎就见不到,见不到。爱泡交道口电影院,爱馋东公街的褡裢火烧,去美术馆爱搭108电车的区间车,连大佛寺站转角的公厕换过几回妆,啥时换的都对得上口径。这样的生活,能独自出门,兜里有零花就开始了,远远多过两年,怎就见不到,见不到。感谢主,阿门,阿訇,菩萨,老道,所有能想到的主事的,二多多和小七都感谢一轮。在两个东城区的有缘人天各一方若干年后,某年某月的某一天,不能免俗地相遇,相识,相爱在朝阳区国际贸易中心的国际车展中。摩肩接踵的人潮中,你一串糖葫芦,我一串糖山药,糖化了,心化了,两人的话儿说不完。后来怎么去的万寿路,公车?地铁?打的?吃没吃晚饭,在哪家吃的,吃的什么,谁付的帐?二多多懵懵懂懂,小七更是失忆,没羞没臊嘻嘻笑,说就记得万寿路的疯狂。
万寿路,起初是二多多和小七的幽会据点。房子是小七的。一片居民楼里的一栋的一楼门里的一层内的一居。介绍房子时,嬉皮的小七就是这么弯弯绕地说给二多多听,二多多就中意小七这德性,盘亮条顺话套圈儿,性感。小七问,听懂了没?二多多把一片,一栋,一楼门,一层,一居摘出来重复一遍,叹息一声,七仙女下凡,落魄成小七了呗。小七媚笑,一脚踹向二多多的光屁股,说,接着说。一姑娘,前边走,长围脖,过膝,带穗的那种,本来不知道,风起,围脖下摆卷进大腿根,越卷越多,凭空生出一马尾,一拧一拧的,我说,姑娘咱能不那样吗?去,小七咯咯笑,再踹一脚光屁股,我们是这么认识的吗?二多多哼哼,很舒服的,像吃饱的老猪那种。唉,我正学车呢,你要是那刹车垫子多好,我就不会生什么鸡眼了。小七摸着自己的脚底板,心疼得要死。二多多转身想看,别动,小七呼喝。两字从小七嘴里冒出是这么断意的,别,动!意思别看可以动。二多多不看,就扭。小七嘎嘎笑,两只脚一起上,压住二多多的光屁股,驾……喔……驭……
频繁的良宵共度,把二多多造就成为一头泄气的驴,精气不足时,小七就会自动消失,等到饥饿侵袭时,她又神仙下凡来普渡,不管撑着还是饿了,二多多自认掩饰的好,没破绽,那么小七的来去如风就是自然而然,而非顾全男人的面子,二多多觉得这样真好,自由,没压力。
久而久之,后来的万寿路更像留守据点。小七奔波,二多多看家。不看都不行,十几口子等着吃喝呢。小七养了一只狗,两只猫,三只乌龟,四条热带鱼……春天仓鼠登门,夏天蝈蝈来,这些外来的都是小七朋友的托付。他们和她们不知道认生,头次见面,没有一位对二多多产生好奇,直接放下,笑笑就走,连句嘱咐都不留,好像二多多是开宠物店的。秋天,还是冬天,二多多小区里溜狗,迎面遇上一女的,前身双肩婴儿挎兜,手里挽着一个超大旅行包,鼓胀,塞得要绷了似的。走近二多多,女的站定,一掀挎兜的毛毯上盖,就是他,两周,我准时回来换你,奶粉,换洗衣服,尿布湿,还有……女的迅速翻自己外套的内外口袋,翻出一张纸,在二多多眼前晃晃,需要注意的都在上面,你收好,纸,不容分说塞进二多多手心,女的四下张望,我们是在这儿交接还是去你那儿?二多多愣愣地看着女的,脑筋不知往哪儿转。嗯?女的等了片刻,再发出这一个字的询问。您,认识我吗?知道我住哪儿?管宇宙,你口碑特好,没失手过,住某区某栋某门某层某号,女的回答特利落。您这是孩子您知道吗?同类更相通啊。什么逻辑,二多多忽然发现小七的朋友也都是大仙,他(她)们是同类,他无法触类旁通。反正你那么多都照看了,也不差多这一个,女的边说边解婴儿兜,单手解,另一只还挽着旅行包嘞。二多多浑身一激灵,害怕让他下意识伸手接……于是,二多多做了两周保姆。
小二多多出生后,二多多被赞是照顾孩子的一把好手,众人除了想象其天生为之外,不会猜到其后天的艰苦磨练。
每次忙里忙外,像个日日操劳的主夫暗无天日快崩溃时,二多多就特想跟小七谈谈,是谈谈,不是抱怨。也不是最要命的事,所以屡屡记不住,屡屡发生不了。小七一回来,二多多万机不理,只理一事,立即化身动物园饥渴的狮王……这才是最要命的事。
但有一事,二多多必须厘清,那就是房费。租房的费用不能小七一人扛,男子汉二多多不顶起整片天,也要顶起另半边天。讲这些个,小七没正经,葱根指在二多多脸上拨弄,顺滑,拨顺了就滑向深渊……惹心花怒放了,就来一句,享用每天两毛五,它们,指着那些宠物,两块五,多着呢,这辈子你也付不清,好生伺候着。二多多认为此乃仙女思维混乱的又一佐证,他伺候小动物吃喝拉撒要付钱,还付的比自己享用小七美妙胴体的钱多得多。二多多要小七的卡号,没得逞,拍现金,换来一张署名二多多的存折。说不通,行不通,二多多玩吓唬,吓唬小七不再留宿万寿路。杀手锏杀出回马枪,小七告饶,出示‘大红封皮’,比红宝书大,比红宝书薄,现如今比红宝书可吃香多的房屋产权证书。证书里,小七的大名夺目生辉。二多多狭长双目变椭圆,每月房贷多少?没有。爹妈送的?不是。哪来的钱?自己攒的。椭圆回狭长,国货改洋货?二多多想起小七说过她们航空公司有空姐应聘去了外航,薪水可人,可人也不至于一笔过付清吧。小七吃吃笑,踢飞拖鞋,光脚在制服大衣上碾,沙发上的大衣滑落,就缠在二多多腿边,再熟悉不过的色泽和款式,还用问,凡人在仙女眼里,连心思都是透明的。狭长凸起成球状,说,谁给的钱?形态恐怖,语调还满温柔,最后通牒,不一五一十道出,温柔也会片甲不留。小七镇定,拆迁,再回迁。东城菊儿没拆迁呀?小七提过自己小时大舌头,万寿路姥姥家说成万熟路姥姥家,那就是姥姥家。姥姥那地回迁的是舅舅家,三房一厅装一家五口,像麻雀窝,都羡慕死我啦,小七捻起二多多衣襟上的塑料钮扣揉捏,得意洋洋。追得够紧的,自己给不了小七的,能给的人多着呢,二多多不喜欢自己醋意弥漫,还是陈年老醋那种,不说话,一点点掰开小七的小手,伤心去。错,我追的丫,我倒追来着,追丫追得特紧,把丫追的背井离乡,巴西开荒去了,小七哈哈笑。丫,是小七的发小,二十啷当岁的男孩儿,年纪和经历不成正比,社会混的早,混过的行当不胜枚举,做工程监理帮手那会儿,信息多样,开始热衷收集钉子房。总有砸手里的,小七进价接手后,几乎没握啥时辰,就赶上千呼万唤那么久才实施的拆迁,狗屎运旺到能烧天光,丫苦撑黎明前的黑暗那么久,小七独享黎明。丫知晓,巴西打来长途,小七冲着二多多模仿丫说的一堆‘恭喜’话……牙酸倒没?二多多牙没倒,小七倒床打滚,HIGH得不行。
二多多和小七天雷勾地火那会儿,交道口大街改建的消息落实下来,街道南侧平房需拆迁。虽然只波及到土儿胡同,但隔邻的香饵胡同,人们同样跃跃欲试。改建老城区是大势所趋,哪天轮到自己保不齐。多听听,多看看,积累经验,少走弯路,一切只为别吃亏。总是如此,消息飞得快过光速,行动慢得就如同从没行动过,等来等去等到无所事事,等到谁都不再把拆迁当回事时,二多多信心满满,用事实安慰失落的孟庭芳,守得云开见月明,只需等,无需想,才能撞大运……就此,小七事迹经孟庭芳之口传播开来。管中窥豹,看不到全面,看偏中心,还居然看到风马牛不相及,街坊四邻议论纷纷,焦点集中在二多多又完蛋了,又遇上一个降住自己的大贼妞,又得吃苦头。
当年,旁观者角度,胡同里适龄婚配的几个孩子中,多数是郝冬青,马孟玲这样按部就班,不生枝节,水到渠成,大人们终会看到他们理想中结局的好孩子,只有二多多和姐姐方燕茹被视为离经叛道的典型。二多多是男孩子,年龄没有女孩子那么紧迫,在和方燕茹同一战壕时期,他是典型中的非典型,并未受到足够的注目礼。当方燕茹和常年备胎茹果百年好合后,二多多才承继典型的头把交椅。二多多最不运气,孟庭芳老是这么说,初恋时,和小女友非你不娶,非你不嫁的誓言言犹在耳,一路走来,损兵折将,得到最多的就是前女友们馈赠的好人卡,男愿娶,女没嫁,一定都是女的不是。二多多也自认不运气,一句少不更事的青春冲动话,被众人刻骨铭心,招致永无宁日。
很快,好八卦的孟庭芳,郝冬青,甚至远在万里之外的假洋鬼子马孟玲都会蠢蠢欲动。难怪,大部队休整太久,摩拳擦掌,都盼着火药味快点浓厚起来,他(她)们好有所作为。
波平如镜的河面上,浮标突然剧烈晃动,二多多又想笑,刚想到蠢蠢欲动这词,就……涌来的不会真是他(她)们吧。
“肯定是水草,这河里不可能有鱼。” 男人的声音再次出现,居然还没走。
竿拉上来,果真是水草,还裹挟着淤泥,钩子上一大坨。
“说什么来着。”男人声腔里透出强烈的骄傲。
“您,怎么称呼?”
“宛树艺。”男人回答得一点不犹豫。
“听着不像真名。”
“你呢?”二多多能想象出男人蹦这两个字时,一定扬起了下巴颏。
“管宇宙。”
“也不像真名。”
两人齐笑。
手机彩玲:在那翠绿翠绿翠绿翠绿……
掐着嗓子的女声,不停嘚啵‘翠绿’两字,而且每一个‘翠’字着重音,非常滑稽。
“喂?”二多多倒开手接电话。
“哪儿呢?”
“万寿路。”
“马上过来,博雅大酒店。”
“不去。”
“小二多多从动物园回来,睏了,要妈妈。”
“香饵胡同1……。”
“嘿,二多多,来劲哈 ……”之后,听筒里传来一阵嘈杂,夹杂孩子的吵闹声。
“地址。”
“就在万寿路,博雅你不知道?”电话突然挂断,不是话主的意愿,多半像孩子捣乱。
“你后身,沿万寿路南走,路西吧,盯着点,会看见。”男人轻咳两声,语气和之前相比明显不同。
男人的声音此刻突兀地冒起,叫二多多多少有些腻歪,感觉被偷窥。什么耳力啊,电话那头都能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