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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庭芳边走边扎塑胶袋,一连愤愤然,且是越扎越气愤。
“噢……噢……”二多多的配音随着孟庭芳力度的起伏而起伏:“多糟践,多不环保,居委会主任带头浪费。”
二多多说起话来,语速均匀,语气平和,透着股懒洋洋,海鸥型嘴巴一努一努的很特别,要是此刻拍照定格,嘟嘴儿小样没跑。
“胡同里的老人儿都哪儿去了?”二多多伸着空出的那只手,时刻准备接过孟庭芳的‘杰作’,眼睛不闲的四处吧嗒:“一溜儿买早点的都不认识。”
孟庭芳行将结束愤怒的当口,一抬眼瞅见二多多的手,愤怒又开始跳脚:“边去,恶心死。”
劲儿使得有些过,给孟庭芳落下的后遗症就是本要送给二多多的话送给了自己。
“别打岔,说正经,”孟庭芳极力甩着自己那只沾过“恶心”的手,满脸腻歪:“跟你说多少回了,买早点别倒那个,倒那个就别买早点,有那麻烦嘛,多跑两回的事,总比不干不净的让燕茹和小二多多闹病强吧,那么大的人,就不知道羞啊你,听着那么多人笑话你,也——”
“他们那是笑‘疙瘩’说话大舌头,管,老,师……滚,老,吃。”二多多模仿中,舌头不自觉地打上卷儿,忍俊不禁嘿嘿笑起来。
‘疙瘩’叫武清,被称疙瘩不是因口齿不清,陈述磕绊,逻辑混乱,是脸面,脸上疙瘩太多,太大,性状特似他炸的油饼,油泡饱满,随时要炸。胡同里的老人儿都认为是武清干这活儿闹的,日日油锅SPA,想逃都难,但老人们都喜欢他,觉得踏实,务实,不啃老。小的们想的就差个十万八千里,武清,不清,就是不清爽,名就是命。踏实?那叫不上进好吧。务实?初中都没毕业,还想干啥。不啃老就更驴唇不对马嘴,爹妈离异,各自嫁娶,啃谁?谁让你啃?可小的们也喜欢他,好脾气,迷糊人,不计较。
“哼,都是些没心没肺的,国家的爱国卫生运动搞了这么些年,就感召不了你们这些人,哎……”
“哟,还搞着哪。”二多多揶揄。
孟庭芳干脆利落送上白眼,自己那只‘污染’的手,为隔离,还一直高举前伸地吊在半空,两厢配合,这会儿的她特像小人书里画的吊死鬼儿。
“你,衣服,”孟庭芳吊死鬼手一指二多多睡衣裤:“人上海市政府都不许市民穿睡衣上街了,影响国际大都市的形象,你看看你,还老师,为人师表……”
“这儿是北京,首都。”
“呵,知道啊,还当你不知道,还好意思提首都。”孟庭芳激动,眼皮上挑,像做了拉皮手术,眼睛立马圆了,大了。
“您,周遭瞅瞅,就我一个穿睡衣的,什么都得等蔚然成风了,上面才会有指示,别急啊。”二多多慢条斯理,轻柔舒缓,给孟庭芳讲故事非道理。
不瞅不打紧,一瞅吓一跳,胡同里,来来往往的,男人,赤膊的居多,虽说立秋,男人们的血气不舍得被纺织品关照,依旧我行我素秀方刚。对投来的目光,男人们多数点头,嘿笑,间或招呼一句:主任,孟主任。
孟庭芳,孟主任,不高兴,嘴一撇,不看你。
“我们首都,国家的窗口,这范儿,不文明,”二多多举起尿壶,半空里一划拉:“给国家精神文明建设造成多么恶劣的影响,您说,是吧,您得及时向上反映,反映。”
不管是啥片,挂片的总比□□的强,孟庭芳叹气,哑口无言。
“庭——芳”二多多像是想起啥,闲手凑近正要比划。
“孟姐!”孟庭芳厉声断喝,努嘴,示意手起开。
“哟,孟玲,对不住,又升级做你舅了。”二多多诚惶诚恐,点头哈腰,好像他点的哈的那个人就在眼巴前。
“叫马孟玲!”
马孟玲是孟庭芳的闺女。孟庭芳这辈子最不愿意别人直呼自己姑娘孟玲,好像是自己私养的没爹孩子。这事不怪孟庭芳想多,是过往真被人误会撂下的病根。这事也不怪二多多,二多多和马孟玲是发小,风吹雨打拆不烂的铁脚,叫孟玲算啥,叫得更邪乎的时候海了去了。还有一个不能怪的是马煎堆,孟庭芳的女婿,女婿叫女儿,留名去姓那不是透着亲热吗,当妈的还能不高兴。哎,要怪只能怪自己和自己那一溜烟抛下全家,赶集般去见马克思的孩子爸——老马,当年的没头脑酿制出如今的不高兴。
“哎,就一个姑娘,我跟老马怎那么没创造,凑哪两字不行,非把两姓氏凑一起。”一说到马孟玲,孟庭芳的眼神和口气都发飘,情绪低落。
马孟玲和马煎堆移民去加拿大转眼已四年,其间电话书信不断,就是没见真人回来看看。思前想后越多,孟庭芳的心越紧,肯定是过得不好,机票钱都凑不出呗。
“思路是对的,效果不突出,马孟氏,马孟氏,嗯?”二多多冲孟庭芳挤眼睛,空出的那只手搭上孟庭芳的肩头,还捏了捏。看得出二多多安慰多于玩笑。
突突突……突突突……一阵近似一阵的马达声,夹带暑气呼啸而来,焦躁的气息仿佛让室外的温度徒然升高许多。
“二多多!二多多!”气吞山河的音量瞬间盖过马达的轰鸣。
怪异又花哨的一个家伙出现在胡同里,热烈奔放地朝着孟庭芳和二多多的位置驶来。
二多多搂着孟庭芳拧过身,对着招呼人嘻嘻笑,间或用力吹口哨相呼应。
孟庭芳的迷茫劲儿马上烟消云散,对涌动而来的‘花里胡哨’送出一脸不待见,脑袋刷地扭向一边,微蹙鼻子,紧抿嘴唇,表现正在抵挡难闻的气味。
‘花里胡哨’到跟前才看真切,底子是辆自行车,高度,大小,26的。脚蹬子附近安装了马达。车前脸儿倒饬成龙头,不是水龙头啊,龙飞凤舞,龙腾虎跃的蛟龙。龙身包住车身,龙尾长出车尾,长出的部分制成两节单座埋在龙尾里。整条壳色泽髹得斑澜,驶起来就像天上流动的五彩云霞,关键是驾驭的人打扮太应景,和车一样花俏,隐蔽,乍看,易令人误会胡同里窜着一辆无人操纵的机器龙。
“光天化日钓鱼饵,为老不尊!”车主没出龙身,单脚点地支撑车,肯定不是对二多多,也没见对着谁,没头没脑甩出这么一句。
“原来龙爪是这样的。”二多多咪咪笑,狭长的吊梢眼飞向两鬓。
周末的清晨,大概都不太忙碌,‘花里胡哨’很快招揽不少观光客。二多多一句提示,大伙儿的眼光瞬即扫向车主落地的那只脚——脚罩白底黑面软布老头鞋。大伙儿哄笑……
“你小子。”车主跟着笑,小心翼翼摘下大沿儿软边草帽扇风驱蚊。没想到这么活力四射的是个老先生,不注意脸上的皱褶,体格可是满健壮的小伙子范儿,尤其肤色,是时尚人士推崇的小麦色。
“是啊,我们香饵胡同都被为老不尊的搞成臭饵胡同啦。”孟庭芳鼻子哼哼着,竟然忘记忌讳,绞起双臂,塑胶袋搭靠臂弯贴了身。
老先生但笑不语,五指分叉做梳子,打理起头发,前额的毛发已经稀疏,过脖颈的发尾明显伺候过,微卷,上翘,挺闷骚。
“郝臣虏,机动车冒充非机动车干扰交通秩序,我们居委会可是提醒你多次了,你到现在也不来居委会做解释,还想拖到什么时候,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这道理你可是明白的。”孟庭芳就是孟庭芳,多年工会工作加上退休后街道的再发光再发热,让她一直保持时刻警惕的头脑。
“原来我这是机动车,好,明儿我就上大街机动车道晒太阳去。”
“是非机动车冒充机动车。”
“噢,”郝臣虏像女人扬手娟头儿似的,扬扬草帽划道抛物线,烟酒嗓拧成孟庭芳的妇孺音儿:“变,非机动车。”
哄笑。
笑声里,龙头自动晃了两下,两颗龙珠突放华彩。人堆儿里发出惊叹,相互交流探讨,没看见郝臣虏碰哪儿,怎么就动上了。凑近去,就有的手痒难耐摸龙这儿摸龙那儿……
“三岁以下的随便摸。”郝臣虏戏谑。
又是哄笑……手都老实了。
“嗨,都不是。”孟庭芳心潮起伏,面颊绯红:“反正你得来办公室说说清楚你这个究竟是啥玩意,不讲清楚不能上街。”
“玩具,大号玩具。”郝臣虏微晃脖颈,骄傲非常。
“到底是玩具还是机车,得由有关部门说了算,遵守交通规则人人有责,保护广大群众的人身安全也是保障你的个人安危。”
“没问题,对磨叽脑子不转弯,没逻辑又要讲逻辑的,我最有耐心法儿。”郝臣虏一手压住顶发,一手小心翼翼地扣上草帽,生怕乱了卖相。
“那好,郝臣虏,你现在必须下车,推着走。”
孟庭芳的话音未落,‘花里胡哨’的马达声已经压降过来。
郝臣虏抱拳示意,人群自动开辟出一道闸口。
“你就是乱来,不说正经的!不做正经的!不想正经的!”孟庭芳是真气结,找不到压山大石,草芥子也要当棍棒。
“为老不尊,挎着尿壶搭讪有为青年叫正经?”郝臣虏不屑。
孟庭芳啊了一声,才注意到二多多一直搂着自己,自己一直搂着“最讨厌”。想到郝臣虏张口闭口的为老不尊是说自己,就羞愧难当。孟庭芳一激灵,眨眼甩掉二多,丢开尿壶,弹开老远。
特像法场上刀起头落的光景,尿壶玎玲咣啷滚出老远,最后正挡在‘花里胡哨’前进的道路上。
一众嬉笑,不自觉后撤,挫宽甬道。
二多多跟着嘻笑,不紧不慢地走过去捡尿壶,手对准塑胶袋扎口的套圈一穿,塑胶袋就挂到手腕上。
“二多多,来不来?过过瘾?”
龙珠闪烁,这次还带插曲录音,放的是‘小邋遢’。郝臣虏就着调摇头晃脑地哼哼,得瑟起来像个小孩子。
“过。”二多多豪迈地应承,还跟紧着唱:“小邋遢,小呀嘛小邋遢……”
老的像顽童,少的长不大,人堆里被逗乐的居多,也有孩子应和,跟大人忸怩哭闹非要上‘花里胡哨’上坐坐。
“二多多,燕茹和孩子跟家等吃喝呢。”不知道孟庭芳是真着急二多多家里的早饭着落,还是只为斗气郝臣虏,捶胸顿足那个戏眼儿足。
“小二多多在茹果那儿,晚饭才过来,庭芳,就一圈,我保证,嗯?”二多多一指对天发誓,半拉身子迫不及待嵌进龙尾后座。
“二多多,小命不要啦!” 孟庭芳迫不及待地蹭回二多多身边,二多多另半拉身子不幸被孟庭芳扣下。
“老命都不要啦。”郝臣虏的回应让围观的又乐一把。
突突突……突突突……郝臣虏发出信号,孟庭芳依旧不撒手。
二多多捋着额前的鸟嘴毛,塑胶袋正好搭到脸畔,尿壶的大红双喜字正正遮盖住二多多容长脸的一部分,看上去特没心没肺的一傻缺,尿壶做盖头?
“哎哟——”孟庭芳皱眉,坚持扯二多多:“你得跟我走,二多多,我正好有事跟燕茹说。”
“嗯,”二多多点头如捣蒜:“好啊,一起走,我后边扶着你,庭芳,没事。”
二多多自动撤出那半拉身子,反拉扯孟庭芳进后座。
“别闹,豆浆撒啦。”孟庭芳甩手。
突突突……突突突……聒噪厉害,仿佛等不及的赶脚。
二多多干脆,不锈钢锅塞给孟庭芳,双臂用力抱起对方,前膝顶孟庭芳后膝,想着对方弯腿时好硬塞进车座。
“疯啦你?”孟庭芳挣扎,明显又担心手里的早点洒了。
有人喊,年轻轻的,平时都白吃啦,使把劲儿,马上来人答,还没吃早饭哪,紧接着嚷嚷从了吧的又叫嚣起来,人群嘻嘻哈哈,起哄架秧子的什么都有。
“老郝,再加百十斤没问题吧?”
“翻倍都成。”郝臣虏擤擤鼻子,夸海口。
噢……噢……鼓噪此起彼伏。
孟庭芳的脸霎时羞红,朝准二多多金鸡独立的那条腿就一脚。
二多多的小脸顿时和他的树枝发拧把成一团,松开手,弯下腰。
“呸,你个小玩闹,闪一边去。”孟庭芳抱着锅,冲出喧闹。
突突突……突突突……孟庭芳身后,人们开始四散,‘花里胡哨’欢快地抖颤,二多多爬上车,扭曲的小脸若隐若现……孟庭芳这一蹄子给得不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