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番外一(1 / 1)
我原来也是有名字的,但那时年纪太小,早都已经忘了。出身机杼阁的暗卫随凌姓,我被赐名凌谣。两年后,我得以见到阙主的新徒弟,也是后来继承阙主之位的晋王世子。
那时我身份低微,只是流阙诸多被培养为暗卫中的其中一人,便是能见到他,也不过一年一度的祭祀。
彼时流阙所有人,皆得以同坐用膳,我才得以远远低瞧见一见。只是这一眼,我便失了魂。虽常年在机杼阁,因流阙之中本就是男多于女,是以见到的男子不少,可我从未见过如此丰神如玉的男子,在众坐的所有人中,我眼中便唯有他一个。
回阁后的那夜,我痴迷于他的音容,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终于做出了违背流阙规定的事,未得到指令,擅自离开机杼阁,偷偷潜入朗月池附近,因我听闻公子得来几十尾珍贵的鱼种,精心养在朗月池中,闲暇时便会去喂鱼,是以博一个偷窥的机会。
许是上天给我一个机会,当真让我见着了公子。日日夜夜魂牵梦萦的男子就在眼前,我激动得差点哭泣。
只这下一刻,公子便发现了我的存在,我不得已跪地行礼,公子未说责备的话,只道我身手倒还不错。
被心上人这般夸赞,我那时真以为,那一刻当真是一生中最愉快的时刻。
未料想,在这一年之后,公子成为阙主,而我成为了公子的暗卫,并随他去京都。
直至此时我才知道,这位便是当今皇帝的唯一的亲侄子,得太后宠爱至极的外孙。
如此显贵身份,我这一生都只能仰望。
而我更从未想到的,这个渴望而不可求的男人,贵如神祗的男人,会有一个捧在掌心疼都嫌不够的妹妹。
整个长公主府都围着这个小姑娘转,连公子也围着这个小姑娘转。我身藏在府中,成天听到老管家满府小郡主、小郡主的叫。
这是个多么孤僻、绝强的小姑娘。
从见到公子后,从未说过一句话。
也许是她不懂事,不知道论起血缘,公子才是这长公主府中身份最尊贵的人。
常宁长公主已过世,她只是一个孤儿罢了。
但她又似乎明白的,看向公子的眼光总是有那么些敌意与恐惧,似乎怕公子抢走她所拥有的,又似乎怕公子对她不好。
我以为她娇生惯养,但到底是常宁长公主一手养着,总比寻常世家的小孩子聪慧些,懂得顺应局势。
可惜,她从头到尾未曾向公子低头,根本不知身份为何物,不知自己并非长公主血脉。
反而是公子,费劲心思,思量如何与这样一个小姑娘相处。
吃饭睡觉洗漱都要公子哄,稍稍不开心就闭口不言,惹的公子不管谁对谁错,都要弯下要低头退步,温声细语地哄她高兴。
“还苦么?已经让凌似水想尽办法掩掉苦味了,先喝完这碗好不好?我保证下一次一定不会这么苦。”
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公子,更从未见过公子以那种语气说话。
我在想,若这是我的妹妹,便是有再大的耐心,也经不起她这般折腾,我才不管她的死活。
可公子却经得起。
我很心疼公子,巍城风云涌动需公子一手操持,京都诸皇子明争暗斗从未放弃拉拢长公主府的野心。甚至,曾一度把公子当做竞争皇位的对手。
公子在帝都的地位,甚于诸位皇子,这几乎是朝臣心照不宣的。
导致众皇子们要么拉拢他,要么陷害他。
而要从公子下手,机会渺茫。
从当年公子兵不血刃,在流阙的几位顽固的长老一致针对中握住阙主之位。
武学上打败费炎龄,文学造诣上胜过颜瑜,又让掌管三阁之一的凌似水输的心服口服,这就足以见得,那些皇子想要动公子,勘称艰难。
企图陷害公子反被,却反被公子设计失去熹帝宠信的五皇子——舒湛之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而在这之后,皇子们的目光则放在了她的身上。
不得不说,胆敢觊觎皇位参与斗争的皇子,都精准了发现了公子身上唯一的突破点。
其中,以二皇子的动作最快,采取的手段也很直接,筹划娶小郡主为妻。此后四皇子也参与其中,只是谁都没有料到,太后竟然早早地为她指了一门亲事,韶侍郎家的独子韶絮然,那年京都的颇有名声的青年才俊,又在一次宴会上夺得头筹。
我想这倒是件好事,至少可让两位皇子打消以小郡主为筹码,牵扯公子卷入夺嫡斗争。
哪料想公子却因此震怒。
以公子自幼的经历,已经没有什么能够影响他的情绪。
在我眼中的公子,从来都是从容沉稳,优雅自如。
起初我并不明白,若论门楣,韶侍郎家的门楣虽说不高,可太后却有要提一提的念头,熹帝势必不会让韶絮然之父的官位止步于侍郎之位。
而韶絮然的文采与人品在京都有目共睹,样貌更是不差,况且是小郡主倾心在先,太后指婚在后,全无半分勉强之意。
我记得公子听闻消息便日夜兼程回到京都,以为小郡主不懂事,全是太后自己的主意,急匆匆地前去询问,得到回复后那怔然的模样。
公子甚至试图劝说,‘你还是个小孩子,连男女之间的感情都不懂,又怎么懂什么样的人适合托付终生。’
小郡主从床头跳起来,气呼呼地指责地怒吼,‘你什么都要管!你这个人太讨厌了!我是不会妥协的,你休想说服我!你敢破坏我的婚事,我就离家出走!反正你成日里除了管束,我还是管束我,我不要待了!我要跟你绝交!’
‘你为了一个韶絮然就同我说这样的话。缇缇,你认识他才多久,他认识你又有多久?他可知晓你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 ’
‘我同他在一起就觉得高兴!现在认识得不久,以后日子长了不就久了,你也说我年纪小,我同他还有大把的时间去认识!你凭什么管我的事!娘亲不在了,你尽知道欺负我!欺负我,你很有成就感是不是?我知道皇表兄们都怕你,京都很多人都怕你,我不怕!我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要,你有本事就把我关起来!’
我就藏身在窗外,透过薄薄的窗纸,看到公子一袭风衣烫着雨水半蹲在地上与小郡主对视,眼神沉寞。
一路冒雨赶来,连身衣服都来不及换,满心的关怀,却被伤至此。
说什么胡话,将她关起来?公子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生怕她哭闹起来。往时惹了祸,可有见公子当真这般惩罚她,公子根本做不来这样的事,她一哭闹,公子便已然心疼了。
我曾听到过公子与老管家讲的这样一段对话。
‘我舍不得她难过,舍不得她伤心。她总以为我管束她,殊不知回回闹脾气,哪一次我不心疼,哪一次我不让步。她想要的,又有哪一次我不给她。她终究还是年纪小,体会不到我的苦心。我也无需她能有这份心,她就这样自在随心活着最好。’
公子从不对她发脾气,这次也不例外,放任她与韶絮然来往。却为此一连数日失眠,甚至连处置手头的紧要之事都显得很懈怠。
天地良心,为一个毫无血缘的妹妹操心操劳到这个地步却被嫌弃,我又不禁为公子心疼。
此后公子很少回巍城主持大局,大多待在京都,也很少出门应酬,大多数时间都待在京都。他怕小郡主出意外,担心她身体犯病,所以将所有的时光都拿来陪在她的身边,否则他根本不放心。即便有谢钰有老管家,他仍然不放心,唯有他亲自看着,才得以安心。
可其实公子又哪里管束过什么呢?
不过是她先天身体不好,饮食住行有所限制,却无一不是为她考虑。
老管家自幼宠她,成日操持琐事,府里什么都不需要她操心,谁都不敢不听她的话。
她似乎从来不知道有多少京都的小姐羡慕甚至嫉恨她的命运。
几乎所有人都待她很好,即便心里再不情愿,也要毕恭毕敬地礼待她。
我常常无端端地想起她与公子相处的每一幕,明明每次想起都觉得很心痛,却还是傻傻地陷入在他们的相处中。
想起公子的温声软语,想起公子的愁眉无奈,想起公子的百般纵容,想起公子不经意间的怔然失魂。
那些被她称作饱受管束的痛苦日子,才是我最痛苦的日子。
我看公子一遍遍耐着性子教她写字,看她调皮捣蛋把墨汁溅脏公子的衣袖,故意写出缭乱的字迹。
公子罚她抄写书卷,她便去央求表姐代抄。
不好学,也不爱读书。成天只想出去玩,数不清多少次偷跑出去,也不知多少次闯下祸。
我虽身为暗卫,从未学过礼数,却也知道一些最起码的闺阁礼仪。
这些礼仪,我从未在她身上看见过。
这样的日子并不长,有一天,
‘凌谣,明天你随我回流阙。’凌似水来京都办事,走时将我从屋顶叫下来,眸光沉沉地看着我。
‘为何?’公子都没有开口,为什么突然要我回流阙,我自认这些年跟随在公子身边从未犯错。
凌似水眉眼动了动,嘴角泛出一朵花,轻悠悠地道,‘我若看不出你喜欢景池珩,一阁之主也不用当了。毕竟纵观这荣国的女人,想必大多肖想过景池珩,我没有怪你的意思。此事我待会通知景池珩,他会同意的。’
“那又为何......”是担心我做出对公子不利的事么?不会的,我一辈子都不会背叛公子!我曾以性命发誓,要一辈子对公子忠诚。
凌似水收敛笑意,环抱在胸前的双手,伸出一只抵住下颔,意味深长道,‘可我觉得你会越陷越深......景池珩有个宝贝妹妹......我倒不担心你会对景池衡做什么,只是他的掌中宝是万万不能受伤的。善恶只在一念之间,我终究怕你偶生恶念。你若有此念想,怕是不能再活下去了。你是我机杼阁走出来,无论如何,我总惦念些情分,不能让你走入不复之地。倘若你犯了旁的错,尚且可以饶恕,若你伤了缇缇,这后果,你承受不起。’
话到此处,我终于明白凌似水的用意,她是担心我害小郡主,不可否认,我曾经动过这样的念头,可也只是有过这样的念头,从未做过一分一毫伤害她的事。
‘阁主,我发誓,绝不会伤害小郡主,求你相信我。’
‘我还是那句话,一念为善,一念为恶。可为善到底难过为恶,未来的事谁都说不准。凌谣,或许连你自己都控制不了呢?’凌似水又道,‘我既察觉便不会放纵隐患。凌谣,那么死在这里。要么,跟我回去。’
我没有可以反驳的余地,事实上,凌似水完全可以不用与我解释。
在这之后三年,我听说乐清郡主昏迷不醒数月,后又听说她与公子成婚。
凌似水派我去梁国办事。
在梁国四年后回到荣国,听闻她将楚夫人的女儿收作干女儿。
我问凌似水,何以公子膝下无嫡亲的子嗣。
凌似水风轻云淡地道,缇缇身体不好,景池珩日夜胆战心惊,怎么会想要孩子这种事,这无异于要缇缇的命。
我泣不成声,才觉得凌似水当初要我离开是对的。
世子是长公主和晋王唯一的血脉,怎能膝下无子。
这世上好的女子有很多,公子却偏爱舒蘩缇一个。
我怕我也会做出和方卿柔一样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