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立刃（9）（1 / 1）
初秋的西南还残留着一丝闷热的暑气，案几上的冰盒里盛放的冰块并不能驱走多少燥热，李倓只披了一件外衣，仍觉得车内难耐。李倓推开车窗吩咐安隽牵匹马来，他索性自己驾马而行，比待在车厢里要舒坦些许。
离开长安之时，长安街边秋意浓重，越往西南方行，秋意反倒减了不少，蝉鸣声中，一队近千人的军队缓步走在山道上，西南多山，坦途不多，军队的行进速度并不快。
李倓从车厢内换至马背上，西南阳光充足，暑热未消，但比闷在车厢里要好上许多。李倓驾马走在队前，偶尔挥动手中的马缰，催促坐骑往前小跑几步。安隽一直跟在李倓左右，此刻两人离建宁铁卫有半里远，安隽见李倓神色轻松，笑道：“主人离了长安心情好了不少。”
李倓望着前方重峦，稍稍勒紧了马缰，让马缓下步子：“人人皆道西都繁盛，然而西都里有一座牢笼，有许多人拼命地想往里钻，钻进去他们会发现所谓的堂皇富丽不过是欺人的谎言，他们想留在牢笼里就必须放弃许多，秉持初心的人最后要么被送出牢笼要么死在这座牢笼里。本王有时候觉得，本王也将最为重要的东西丢在了那里，再也取不回来了。”
耳边传来李倓的叹息声，安隽以为李倓说得是文华郡主：“主人是说文华郡主？”
李倓摇头：“我说得是姐姐要我做的事情。”
安隽立时明白李倓的意思，离开长安城是李倓亲自设的一个计，在太子府的那场家宴前，李倓一直在寻思如何才能名正言顺地前往南诏，他几次托朝中大臣进言玄宗出兵西南，但都被李林甫给挡了回去。直到那一晚的家宴，李倓发觉时机已到，故而在李林甫连番地弹劾后，他只替太子做了一些辩解。对于李林甫诬陷他之事，李倓也只是在朝堂之上驳斥了几句，并未与李林甫争执不下。李林甫以为李倓惧怕自己，当即向玄宗上表请玄宗将李倓派往南诏，调离太子身边。玄宗心知李倓是被冤枉，但他已定韦坚与皇甫惟明之罪，再者那日李倓确实在太子府上与韦坚和皇甫惟明见过面，玄宗也曾暗示过李倓，若李倓能证明自己并未与韦坚和皇甫惟明密谋，他可以赦免李倓，但李倓只言自己清清白白，拿不出任何替自己辩驳的证据，玄宗无奈只得派李倓前往南诏。
“我终究愧对韦尚书和皇甫将军。”李倓神色一暗，他勒紧了马缰，让马停下了步伐。
见李倓不再向前，安隽也忙勒缰停马，刚才李倓那一声喟叹安隽不解，听李倓的意思，难道不是李倓故意借韦坚与皇甫惟明之事让自己前往南诏？
李倓仰头望着头顶的烈日，阳光刺目，逼得人睁不开眼。他想起在大牢里见到韦坚时的情景，韦坚带着一抹悲愤的笑容，他心有不甘地一拳砸在牢门上，对李倓喊道：“小王爷您为何不辩解？您没有参与此事，为何您不让我向圣人说清楚？！朝堂之上若没有人牵制李林甫，大唐危矣！”
大唐危矣！李倓握紧了马缰，他也曾想一世长安，他也曾想做个贤王，但大唐给姐姐和他留下了什么？李沁死后朝廷连一封悼文也无，在朝堂上他的皇爷爷也从不提起那位死在了长安千里之外的文华郡主，好像所有人都忘记了他的姐姐，忘记了那位就算舍弃性命也要换得大唐和吐蕃和平的皇女。大唐危矣，从姐姐死后他就知道，大唐危矣，他会亲手推倒这个危如累卵的大唐！南诏，就是第一步，他怎会替自己辩解呢，他好不容易等到了东风，怎会这么轻易地让东风从身边刮走？只是，李倓没料到，因为自己的不辩解，李亨居然会胆小到上表请求与韦妃离婚，彻底地舍弃了韦坚与皇甫惟明。他的父亲就是这样的一个唯诺的太子，在玄宗的面前李亨卑微如蝼蚁，连李林甫和高力士都不屑于这位太子。
“我并不想让他们死，是我算错了一步，算错了太子殿下。”李倓喃喃自语，从他定下那个计划始他就知道一定会葬送很多无辜的人，韦坚和皇甫惟明是他实行这个计划里首先波及的人，李倓原以为他们最多只会被流放，然而他错算了李亨的懦弱，错算了李林甫的狠毒，李倓的冷眼旁观让韦坚和皇甫惟明白白丢了性命。心头有过悔恨，但他不能也不会回头，他若回头，他就无法面对李沁。
尖锐的鸟鸣声穿耳而过，骑在马背上发呆的人忽然被这一声鸟鸣拽回了神。安隽的手已经贴在了腰侧的匕首上，他侧身往李倓身边靠近了些，做出了防备的姿势来。
“主人，情况不对。”安隽目光在周围巡了一圈，刚那声鸟鸣从北方传来，北方一片深茂树林，若是此中藏有埋伏，安隽不知能否护得住李倓全身而退。
回过神的李倓倒是淡然，他将眼底多余的感情藏起，手按在马鞍边悬着的剑柄上，他轻轻踢了下马肚，往北方走了几步。安隽见李倓往深林方向行去，心中一惊，忙要跟上，却被李倓抬手止住。“不要跟来，他们要见的人是我。你带着铁卫先行，我们成都会合。”
“属下明白。”安隽调转马头往回行去，他心里虽好奇要见李倓的人是谁，但从吐蕃回来，安隽就不敢再违背建宁王的意思，他感觉到这位建宁王这些年变得阴沉了多，虽然外表看上去他还和从前一般是一位没有任何野心的人，安隽日日跟在李倓身边，李倓藏得再好也会显露一些痕迹出来。不过只有在那位杨门主面前，李倓才会将伪装卸下，做一个潇洒的小王爷。
李倓驾马走入深林之中，阳光从叶缝中穿过，斑斑驳驳地落在铺满了枯叶的地上。蝉鸣阵阵，听起来却突兀得很。
李倓又往前走了几步，倏然一道影子自眼前晃过，李倓一直按在剑柄上的手发力，拔出了藏在剑鞘中的紫极鸿蒙，一道紫色光芒追着那道人影而去，就在人影快要消失之时，剑气追上了那道人影将其一分为二，然而被分为两半的人影立刻又向东西飞去，像是鬼魅一般。李倓收剑回鞘，跃下马来，他未再向前行一步，因为他的眼前站着一位肥头大耳的大和尚，和尚脸上带着慈悲的笑容，他腆着个圆滚滚的肚子，一手拄着法杖，一手缠着佛珠，对着李倓念了句：“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如果我没猜错，大师尘缘之姓乃是陈。”李倓负手而立，学着和尚念了句佛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