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年(1 / 1)
01大城小校
在这个城市还没有地铁的年代,搭乘环线公交粗略的绕城一周,需要将近三个小时。车子从城郊的森林公园发出,首先经过几所著名的大学,以及夹杂其间难以尽数的专门院校。学校多,学生更多,这一路上便可见到平价的购物广场、电脑城以及各式各样的小店,密密匝匝挤在街道两旁,都是做的学生生意。学生总要午后或者晚上出来活动。这会天才刚亮,四下里关门闭户的。但是你一点也不会觉得这片街区静或是空。那五颜六色的广告牌静而不止的招摇着。空载的公交车频繁的进站出站,预告着即将到来的庞大人流。路上偶尔走过几个彻夜未归的学生,身后拖着一个由网吧、KTV甚至小旅馆组成的夜晚,依依不舍的刚刚结束。所以,空气里是有一种跃跃欲试的激动撩着人心。公交车离开这年轻人的地盘,上了标志性的长江大桥。江面激昂的开阔着,让人不由得精神一振,衷心赞叹这城市的大气磅礴。但是来不及细看,车子就急吼吼的驶下大桥,来到城市的工业区。说是工业区,工厂已搬到更远的工业园生产。厂房变成拆迁工地,拆至一半的废墟东倒西歪的横作一片。只留下上了年头的职工宿舍,住着顶老资格的工人。这个点正是他们出早班的时间,通勤的大巴浩浩荡荡等在路边。工人们也浩浩荡荡在早点摊前排起长龙。买好早点的,单手捧一只白色纸碗,一边横穿马路往大巴上赶,一边就抄着筷子吃起碗里的面条。面条几大口吃完,碗筷随手往路边一丢。刚刚走过洒水车的路面非但没有变得清洁,湿漉漉的反而觉出了邋遢。公交司机的态度也变得轻怠,粗着嗓子问一句“有下的冇?”根本不等你作出回应,就径直驶离了站台。远远的,天际线开始变得高和陡。迎面而来的大厦高楼齐刷刷的通知你,这城市的商业区到了。然而城市并不要这些面目平淡的高楼代言。等公交车拐进某条老街,在茂密的梧桐树背后,那一晃而过的里份和西洋老建筑才宣示着这个城市的正统。古典复兴式的红砖房为街道分割出迤逦的曲线,洛可可风格的老银行优雅得像是作假。但是再看仔细些,红砖房上布满空调外机和抽油烟机的气窗,老银行挂的是西餐厅的招牌。这真是一个物尽其用的城市,半点浮华都不谈的。那里份也一律不够整洁。各家各户的杂物高高堆在墙脚,被褥和内外衣物就晒在行人头上。积满油垢的厨房后窗尤其吓人,你远远的坐车里瞄上一眼,都能嗅到那高头的油烟味。一路看来,这城市真是又大,又乱,又脏。但是呢,又不至于让你觉得反感。堆在里份巷道里的杂物,一把竹躺椅、两支拖帕、几株叫不出名的盆栽,样样都是一个少不得。竹竿上的衣物嗒嗒滴完水,不到中午就可以干透。在公交站台挤上挤下的老头老太,便携的推车里已经买好这一日的菜蔬跟水果。如果非要作一个比方,这城市就蛮像一位主妇,但是四十刚出头那种。上了一点年纪,又还有几分姿色。行事大大咧咧,内里却是大处着眼,悉心安排,攒着一股大步流星过日子的奔头。公交车开到这里,赶上出行的早高峰,道路变得拥堵。车子先还能走走停停的往前挪,走着走着彻底走不动了,就有拎着大包小包的乘客央求司机提前开门放行,他们要赶时间去坐火车。原来,下一站便是火车站了。
八年前,沈淳步出火车站,就是坐这趟环线公交去学校报到。他路过目不暇接的商业区和灰黯的工业区,又跨过长江大桥,仍不见学校的踪影,终于坐不住了,跑去跟司机确认是不是搭错车。司机拖声拖气的回一句,还早咧,口气是嫌你大惊小怪的自得。然而城市是这样出乎预料的“大”,沈淳最后抵达的学校却意外的“小”。出学校招待所往东,路过行政楼、校医院和教师小区,再跟着前面的行人走出一道侧门,突然有另一所大学的牌匾赫然在目。原来前后不过十分钟,他已经来到隔壁大学的地界。于是调头往西走,穿过一条马路——学校为马路隔断,分作东、西两区,来到学校的西区。西区比东区略大,有图书馆、教学楼、学生宿舍,以及食堂、礼堂跟田径场。沿着田径场外的林荫道走到头,还有一座矮矮的锥形小山。但这也只够逛半小时的。这是八月初的一天,天气十分炎热。沈淳这样跑来跑去,早不是为了参观校园。他在学校大大小小的告示栏上搜罗房屋出租的信息已经好几天。学校地处城郊,周边的出租房多是农民的私房。从薄薄的一道木门走进去,房间里淤塞着一股卫生间的气味。人在房内,能清楚的听到楼上或是隔壁的谈话声。沈淳讪讪的退出来,再去看下一家,还是同样的情形。他意识到这样看下去不会有别的结果,干脆自己敲一份求租启示,罗列他对出租房的要求,去打印部印出来在学校四处张贴。两天过去,他终于接到一个陌生电话。两边激动的嚷来嚷去,最后弄明白,是对方误以为他有类似的房屋出租。挂断电话,沈淳真是泄气极了。但是有招待所每日必付的房费督促,一觉醒来,他又赶紧去学校附近的住宅小区找房。小区门禁森严的锁着大门。他也不懂跟着别人混进去,跑去找保安放行。保安自然不肯。遇到稍和气点的,指点他去附近的房屋中介。中介却对他爱搭不理,随口报出套一室一厅的房子,租金高得吓人。从中介处出来,正值最炎热的午间。举目四望,只觉得烈日炎炎,两目茫茫,对租房这件事情已经彻底绝望。在街边的快餐厅休息时,电话响了。他万分期待的掏出手机,却是昨晚那个打错的号码。他不耐烦的挂断它。过一会,对方又打了过来。他赌气的继续挂断电话。连日的不顺利,让他变得有点烦躁呢。最后,对方发来短信,同学,你愿意合租吗?
沈淳对合租本来是不考虑的,但是见到王灏,立即点头说好。王灏笑起来,说你先看看房子再决定也不迟。王灏是本地人,跟沈淳同校,开学念二年级。他刚刚找到一套两居室,条件跟沈淳那份求租启示的要求相符,所以打来问沈淳有没有兴趣合租。他一口一个同学的叫沈淳,又问沈淳,你是新生?沈淳含糊的点点头。看房路上,王灏就热心的介绍起周边情况,哪个饭馆不错,哪里有理发店和超市。他们说着话,来到学校隔壁的一间仪表厂。租屋在一栋家属楼的二楼,进门便是客厅,客厅里头是卫生间跟敞开式的厨房,右面墙上开出两道门,连着两间卧室。客厅不大,只够放一张双人沙发和一只茶几。厨房更小了,勉强能容下两个人转身。卧室呢其实是由一整间拦腰隔断,也是紧凑的两小间。宿舍楼有些老旧,但房子是刚刚装修,清清爽爽的并不觉得逼仄。王灏介绍,这里比农民房安全,比小区便宜,和学校西门又只有一墙之隔,算是很理想的租屋了。沈淳连连点头,感激的想,多亏遇见了王灏,否则叫他上哪儿去找这样合适的房子?他留意到前一间卧室带阳台,作为答谢,主动表示他住后面一间。王灏连忙说,那我每月多付一百元房费。沈淳自然是说不用。王灏自然也不答应。两个人客气的站在小小的客厅里客气着。王灏突然一拍脑袋,我们怎么站着说话,这是我们自己的房子呀。两个人说着都笑起来,赶紧坐到沙发上去,但是心里反倒觉得有点不自然。
房东接到王灏电话,很快就赶来了。房东问,你们是同学吗。沈淳这时已经想好说辞,脱口道,他是刚考来这个学校的研究生。不料房东和王灏听了都很吃惊,说看不出来,还以为他比王灏小呢。房东言归正传,房租你们两人均摊,再加上押金,一共是……房东话还没说完,沈淳就把一叠钞票塞到她手中。王灏站在旁边,无可奈何的摇摇头,知道沈淳着急付钱是提防他多出那一百元房费。再想到自己处心积虑非要住前一间卧室,不由得十分愧疚。送走房东,他摆出一副东道主的架势,义不容辞的要帮沈淳搬行李。王灏自己的东西不多,他反正每个周末都回家,需要什么可以随时带来。沈淳的行李就多了,少部分在招待所房间,几个大件还寄存在学校邮局。王灏用自行车一趟一趟的载回租屋。他很好奇,是什么宝贝这么沉。最后打开纸箱一看,全是闲书、CD这些可有可无的东西。王灏忍不住大叫,这么大老远的,我真是服了你!搬完行李,他又领着沈淳去超市采购。买来简易书架,把那几箱子宝贝摆放整齐。再把床单铺上床,衣服挂进衣柜,竹席透过水,晾到王灏房间的阳台上。王灏安排好这一切,急匆匆的告辞回家。王灏家在商业区,眼下距离开学还早,他还没有住到学校来。
这天晚上,沈淳冲过凉,回到自己房间,仍不敢相信这连日来为了租房的奔波已经告结。现在,他许久不见的旧物,又忠心耿耿的布置在这个陌生的房间。他坐在地板上,不慌不忙的做一些收尾工作,把书按照习惯重新排序,又从笔记本电脑里选几张要送去冲印的照片,都是些长治久安的打算。老式冷气机嗡嗡的响着,空气里有竹席淡淡的清香,房间是应有尽有的一小间。人呢,有说不出的踏实和安慰。
02合租密友
等不及王灏返校,沈淳就参加学校的岗前培训去了。培训地点在他误打误撞已经去过一次的隔壁大学。周边几所高校新入职的老师都来了,热热闹闹坐满一整间阶梯教室。课程从上午排到晚上,授课老师除了负责心理学、法学等专业课的教授,还有不少学校领导,专讲思想政治、大是大非。课程内容有些沉闷,开课第二天就有人翘课。这些年轻老师,有的需要补办这样那样的手续,有的还在四处找房安身,有的又已经提前到岗需要回去干活,总之都有迫切而正当的理由缺课。负责管理他们的班主任虽然一日三次的来考勤,也只是拿个签到薄让大家传递着签名,并不十分较真。上课的人越来越少,落水似的空出一半座位。沈淳仍老老实实的坐在教室里。他不好意思找别人替他签到,再说自己也无事可做,倒不如在这里混点。几天过去,他就声名在外,成为最可靠的签到代理人。
这天晚上,沈淳下课回来,进门看见一只黑色拎包喜出望外的搁在客厅茶几,又闻到沐浴液微辛的气味从卫生间淌出来。想着王灏总算回来了,他竟有些紧张,连忙躲进自己房间。不一会,王灏就来敲门了。王灏整整齐齐的穿着体恤和短裤,手里握着两听可乐。两个人就靠在各自房间的门框上——为了贪图卧室里头的冷气,喝着可乐,聊几句别后见闻。第二天,早起上课的时候,沈淳想去阳台取衣服,见王灏房门紧闭只得作罢。晚上回家,王灏的门仍然掩着,但是门缝下有光。沈淳过去敲门。王灏喊一声请进,头也不回的对着电脑打游戏。沈淳取了衣服,讪讪的退出房间。临睡前,王灏又带着可乐来了。王灏说,你需要去阳台直接进呀,不用这么客气。沈淳没有喝可乐的习惯,现在忽然就爱上了,干脆去超市搬一件回来放在冰箱。每天晚上,他们冲了凉,总有几分钟可乐时间,倚着门框,随便聊聊天。话是可说可不说的几句,人已经变成不可不见的老熟人。沈淳进王灏房间仍然坚持敲门,王灏随便穿一条短裤就过来找沈淳。
就是在这样的一次聊天,沈淳留意到王灏身上起了些红疙瘩,前胸后背都有。王灏低头一看,说还真是,他自己都没发现,大概是有点过敏吧。这天晚上,沈淳睡得正好,突然听见有人敲门。他先以为是敲外头的防盗门,便没有理会,翻个身继续睡觉。又听见自己房间的门给吱呀一声推开了,这才清醒过来。他伸手打开灯,刚要问王灏怎么了,到嘴的话就给惊了回去——怎么王灏的脸上也密密麻麻长满了疙瘩。王灏有点慌张的说,不好意思,能陪我去趟校医院吗?好在学校不大,他们步行十来分钟就到了。值班医生远远的瞄上一眼,便说是水痘,唰唰开出几张处方打发他们去输液。沈淳送王灏到输液室坐好,再去划价取药,回来却找不见王灏人了。他赶紧去问护士。护士把他领到另一间病室。原来水痘会传染,需要隔离治疗。护士问沈淳出过水痘吗,如果没有最好也回避。沈淳没有出过水痘,仍嘴硬的回说出过了。说完这话,他瞥见王灏露出放心的表情。原来王灏现在很离不开自己呢,沈淳意识到这一点,不由得振奋起来。输液期间,他去给王灏买来口罩遮羞。王灏的一张帅脸现在变得实在有些碍眼。因为对校医潦草的诊断不放心,第二天又拉着王灏去大医院复诊。好在两边医生结论一致,校医开的处方也得到了认可,两个人才放下心来。
意外的是,王灏家里只得一个外婆来探病。外婆来了,王灏立刻露出小孩样,躺在床上喝口汤都让外婆喂,有时还要顶撞老人几句。沈淳虽然不知道王灏家里的情形,见外婆一个人忙前忙后的,多少也能猜到几分。外婆看着很硬朗,但是天气这样炎热,往返一趟要坐将近三小时公交车。外婆临走的时候,沈淳鼓起勇气道,要不您别过来了,由我照顾他吧。沈淳说出这话,房里有一瞬间的停顿。沈淳当场就要脸红。多亏王灏马上也说给外婆,那您就别来了,有他在呢。沈淳没有照顾病人的经验,但从小到大有一家子人照顾他,有样学样总是会的。何况照顾的对象是王灏,更要竭尽所能。他不会做饭,只能从学校食堂打包小炒,或者打电话叫外卖。味道虽然不敢保证,胜在菜品多,不重样。刚巧这时候,家里给他寄来包裹,里头有一只自动电饭锅。他就去超市买排骨,买小米跟红枣,早上出门输液前先熬一锅番茄排骨汤,中午回来正好喝。晚上临睡前再熬上小米粥,丢两个鸡蛋,就是第二天的早餐。外婆不久又来过一次,是趁着凉快,赶最早一班公交车过来。外婆进门看见两个男生正一人捧一大碗粥喝着,电饭锅里已经炖上排骨汤。她带来的鸡汤倒有点多余。外婆进王灏房间检视,没有要洗的衣物,卫生也是刚做的。外婆说给王灏,你可要好好记住你这个同学,亲兄弟也不过如此。
发病的头两天,王灏身上除了痒,倒没有别的不适。不料第三天夜里突然发起高烧。他想叫沈淳帮忙倒杯水,偏偏沈淳睡得沉,怎么叫也没反应,最后是打电话才把他叫醒。等到沈淳开门进来,王灏几乎是撒娇的埋怨,叫你你怎么不答应呀!王灏出了一身汗,踡在毛毯下瑟瑟发抖。沈淳原本还有点好笑,一看是这个情况,也慌张起来,赶紧关掉冷气,又跑回自己房间取棉被。他帮王灏换掉汗湿的衣服,再递水给他喝。王灏一把抓住他的手,说你先不要走好吗,你别走。又问,其他人呢?我们下半场打赢了吗。沈淳不由得想到烧坏脑子之类的严重后果,担心得想哭,只盼赶紧天亮好去校医院检查。谢天谢地,这次的校医十分尽责,给王灏作了仔细的检查,加了一剂药,还给沈淳开了可以预防的抗病毒冲剂。王灏输完液,热度退了下去,不声不响的沉默着,像是对沈淳有什么不满。但沈淳出门采买东西,稍微耽搁一会,王灏的电话就追来了,催促他赶快回家。王灏每晚总要发烧,沈淳干脆在他房间打地铺,方便照顾他。因为不能开冷气,整晚身上都黏黏糊糊的。又要被叫起来好几趟。他却丝毫不觉得辛苦,心里是同甘共苦的那个甜。
他们打仗似的熬着日子。这天晚上,沈淳帮着王灏换下汗湿的衣服,顺手拿温度计量体温。奇怪的是,王灏彻底退烧了。沈淳不放心,隔一小时又爬起来量,还是不烧!王灏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就这么突然的好了。校医把输液停了,让他们回家吃药休息。从校医院出来,王灏又是摇头又是瘪嘴——其实也是因为高兴,数落沈淳,你刚才那么高兴干什么呀,只差过去亲人家医生一口!两个人喜滋滋的走在回租屋的路上,简直想不出这个世界还有什么可烦恼的事情。然而这天下午,沈淳就收到一连串的坏消息。先是吃午饭的时候,意外接到班主任电话,通知他参加下午的普通话考试。这阵子,沈淳不是没想过上课的事情,实在是抽不开身。心里也存着侥幸,想他平日总帮大家签到,也许会有人主动帮他签到呢。下午回到教室,他试探着跟几个相熟的人打听。不料谁都没有帮他签过到。更糟的是,在他缺席的这几天,来过一位比较重要的校领导。领导见教室空荡荡的,马上叫来班主任挨个点名,又强调考勤少于多少次就不能参加结业考试,也就不能到岗上班。沈淳简直不敢细算他旷了多少课时。不过,两相比较,他是宁可丢了工作也要照顾王灏的。只是丢了这份工作,他又得离开王灏了。沈淳这么左思右想的上了普通话考场。三个考官里面便有班主任。班主任表情严肃的紧盯着他,看得他紧张起来。再结结巴巴的念完考题,已经对顺利结业不作指望。这样一想,他反倒踏实下来,离了考场就直接买晚饭去了。
结业考试前,班主任发了一张考勤登记表给大家签字确认。他们当中,果然就有一个体育大学的学员,因为旷课太多被取消考试资格。沈淳说是已经不在乎,看到考勤表正往他这里递来,一颗心还是提到了嗓子眼。他终于拿到了表格,上面名字特别多,密密麻麻正反两面都是。他拿手指头挨个点着往下看,手心都在冒汗。好不容易找到自己名字,一看考勤结果,全勤。他毫不犹豫的丢开它——肯定是重名,继续往下找。然而整张表格看完,都没有找到第二个沈淳。旁边的人却已经在催他赶快。他硬着头皮在那“全勤”后面签字。交出表格,整个人更加紧张了。他怎么可能是全勤呢?可是来不及多想,考试开始了。说得这样隆重的考试,题目却很简单。沈淳一边做题,一边慢慢的平静下来,预感到自己可以蒙混过关。
沈淳结束考试回到租屋,撞见满满一屋子人,都是来探望王灏的同学。有跟他一个专业的,也有他在学校篮球队的队友。原来王灏是校篮球队的主力。他们来了也没闲着,把头天换洗的衣服丢进洗衣机,这时候已经轰隆隆的开始甩干。还买了西瓜,瓜绿瓤红的切了满满一茶几。沈淳去开冰箱,饮料不够了,赶紧下楼去买。又打电话给大家叫外卖。他是真心欢迎他们的到来。回想这段孤军奋战的日子,眼前这热闹的情形多么叫人高兴啊。有人问沈淳是干嘛的。沈淳回答他在读研。对方追问他在哪个学院。沈淳照实说了。不料话刚出口,王灏就大呼巧了——他们竟然在同一个学院!一直以来,沈淳因为要冒充研究生,对涉及学校的话题总是尽量回避。王灏之前也没有多问,只知道他们是校友,不曾想他们还在同一个学院。“真相”大白,王灏显得很开心,像是为他们的亲近找到了某种依据。沈淳嘴上也说好,心里却暗暗叫苦,真是怕什么就来什么,怎么他们还是一个学院的呢。
王灏的水痘结了茧,茧又慢慢掉得七七八八。因为一直卧床休息,整个人白嫩了不少。王灏对此十分得意,一天到晚端着面镜子仔细检查有没有留疤。沈淳发现,王灏很爱惜他那张脸呢。早起仔细的清洁,拍爽肤水,再涂眼霜面霜,每晚临睡前还要敷上面膜。沈淳拉出王灏藏在床下的一大箱护肤品来看,啧啧的正要取笑他。王灏先发制人的警告沈淳,你要敢说出去就死定了。沈淳道,谁怕谁。王灏便说,你试试。两个人你一句我一句的互不相让,都感到一种知根知底的快乐。这时候新学期已经开始,王灏仍在休病假,王灏的朋友就一天到晚的跑来租屋玩。沈淳担心彼此混得太熟以后在学校里碰见说不清,不得不避起嫌来,下班回来总躲在自己房间关着门。他们两个房间因为是事后隔断的,墙壁单薄,隔音不太好。有一次,沈淳听到隔壁房间有人问,怎么你老婆不理我们了?王灏回嘴,谁是我老婆!隔壁先是一静,然后轰然大笑起来。沈淳顿时羞得满脸通红,更不愿和他们打交道了。好在这时候,沈淳自己也忙碌起来,每晚回来总在十点以后。双方就错开了。
国庆长假的第一天,王灏约沈淳逛街。这是王灏大病初愈第一次出门。对沈淳来说,这还是他们的第一次约会。两个人都很激动,特地上网研究了出门路线。沈淳一直惦记着商业区那些老建筑,王灏就投他所好的安排行程。第二天,两个人谁也没叫谁,都早早起床,穿戴整齐,先坐公交车到长江边,再搭轮渡过江,对岸的步行街便是老建筑密集的区域。轮渡慢慢开到江心,只见天高水阔,长江大桥十分雄伟的横跨其中。沈淳赶紧掏出相机拍照。又看见王灏对他的老式胶卷相机很感兴趣,就和他交换相机玩。王灏用沈淳的相机拍风景,生怕浪费了底片,迟迟舍不得按一次快门。沈淳拿王灏的数码相机拍王灏,就一张接一张的没个停。王灏越不让拍,他越要拍。两个人追追赶赶的从这条街窜进那条街,活像是两个远道而来的观光客,又像是回到了打打闹闹的小时候。王灏原本说好请沈淳吃西餐。临近午间,沈淳却不由分说的带头走进街边的小吃店。王灏拗不过沈淳,只好点了满满一桌子小吃,让他每样尝一点。沈淳就硬撑着把东西都吃光。他们两个,一个是诚心道谢,一个是不必客气,都是一番好意,凑在一起便是好上加好了。王灏过个斑马线都要回头看着沈淳,恨不得牵着他走。他们去逛这城市最大的商城,正巧赶上优惠活动,两人都满载而归。再去快餐厅喝了冷饮,沈淳见好便收的说,今天到此为止,王灏回家陪外婆吃饭,他搭轮渡回学校。王灏把沈淳送到码头,又坚持等到轮渡靠岸才走。两个人反复说着节后再见的话,好像国庆节比一年半载还要长。
沈淳下了轮渡,坐上公交,想起掏手机看时间。摸口袋,手机不在。再翻书包和购物袋,里头也没有——手机被偷了?这美好的一天就此打了个小小的折扣。不过沈淳也没太在意,他的手机很旧了,这下刚好换新的。他心情很好的回到学校,又去照相馆做完底片扫描才回租屋。租屋还是早晨离开时的样子,人却变成了他一个。他忙进忙出的洗澡、洗衣服。去阳台晾衣服时,又把头天的衣服收进来坐在王灏床上叠。竹席上全是王灏的气味,衣服是怎么叠也叠不好。沈淳正走神,突然听到防盗门给人嘭的一声推开,跟着王灏就浑身是汗的冲了进来。看见沈淳好好在家,王灏立即摊坐在地上。他使唤他,赶紧给我拿水。又大声抱怨,你怎么回事,手机总关机!原来王灏打沈淳的电话一直打不通,先还以为是没电。估摸着沈淳早该到家了还关机,就急了,赶紧往学校跑。偏偏拦了几辆出租都不肯过江,最后是搭公交车过了长江大桥才打到车回学校。听了王灏这一番陈情,沈淳故意说,至于吗。王灏马上还击,白痴,手机都看不好!沈淳说,那还不是因为你们这里坏人太多。王灏便说,坏人都是你们外地来的。两个人斗着嘴,很快都觉出了肚饥,就去煮来方便面宵夜。又翻出今天的照片欣赏。两个人傻乎乎的对着电脑边看边笑,这张是什么时候拍的,那张怎么是那个鬼样子。回头看白天的这些小细节,除了有趣,还显得十分有心。
沈淳第二天起床已是午间,开门看见王灏贴在他房门上的便条,内容是让他等他带饭。在卫生间刷牙时,王灏回来了,进门把打包的饭菜放到茶几,又随手递过来一个小小的纸盒——是沈淳旧手机的最新款。他怎么能收这么贵重的东西呢。沈淳简直受宠若惊,马上就要出去取钱还给王灏。王灏拦着不放,义正词严的说,那我生病期间你花了多少钱,这笔账怎么算!沈淳原是坚决不收的,一听这话,突然不吭声了。他想,原来你生病期间,我只是花了点钱呀。
国庆节后,学校启动一年一度的迎新篮球赛。王灏虽然是学院主力,因为这阵子生病疏于训练,这轮比赛只能统统缺席。沈淳对篮球没兴趣,本来也从不去观战。决赛这天,恰好是他们学院和另一个学院争第一,原本在现场鼓劲的刘老师临时有事要走,就让沈淳过去顶缺。沈淳赶到的时候,比赛已经进行到最后一局。沈淳远远的站在场外,只盼比赛早点结束,下班时间快到了呢。然而事与愿违,双方打成平局,于是又要打加时赛。这时候,有认识沈淳的老师看见了他,招呼他去前面的工作席坐。沈淳推辞说他站着就好。做了十几年学生,他一时还很不适应这个老师身份,好像处处都享有特权。最后,对方上纲上线的说,你坐到前面你的队伍才有劲头打比赛。沈淳听了这话,不得不乖乖过去坐好。加时赛开始后,对方学院先得两分,紧接着他们学院也得两分。对方立即再得两分,然后他们学院突然多了三分。沈淳还没搞懂这分是怎么判的,人已经激动起来。又听见球场四周的呐喊声震天动地,知道比赛到了最后关头。他看见一个男生隔着大半个球场,豪赌一把的将篮球径直抛向球架。全场鸦雀无声,几乎能听见篮球在半空中呼呼作响,最后咚的一声,正中篮筐。他赶紧问旁边的女老师,我们赢了吗?女老师是对方学院的辅导员,只当沈淳在取笑她呢,气得扭头就走。现场沸腾过后,沈淳被叫上台给球队颁奖。尴尬的是,沈淳不认识自己学院的队员,队员也根本不知道他这个新来的辅导员,双方都疑惑的互相打量着。突然,有人惊讶的张大嘴,指着沈淳说你你你……话没说完,又扭头朝场外喊,耗子、耗子。耗子是谁?耗子可不就是王灏吗。沈淳也马上认出这个人来,正是去探望王灏的同学中的一个。他羞愧得不敢抬头,只想着这下糟了,王灏什么都看见了。
03候秘书
沈淳口中“读研”的学院,其实是他工作的地方。岗前培训结束后,他被安排到学院做新生辅导员,要管理三百多名新同学。整个九月,他都过得焦头烂额。迎新、军训、入学教育,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却没有一件是他擅长的。迎新期间还有学院其他三个年级的辅导员帮忙。等到军训开始,就由他一人全权负责。他无所适从的站在田径场外,只觉得自己身上的教官服特别碍眼,跟游街示众一般。学院辅导员中最年长的刘老师,悄悄来田径场观察了几次,终于忍不住叫沈淳过去训话了。刘老师十分严厉的指出沈淳的不作为,刚开始工作就这样懒散,以后还怎么管理整个年级?沈淳先还点头听讲,渐渐的也变了脸色,忍不住打断刘老师,那您能说说我具体该干嘛吗?刘老师被沈淳这么一问,也愣住了。他原以为沈淳是偷懒,并没想过他会是无从着手。刘老师话锋一转,立即一二三的开始布置工作。沈淳赶紧掏出纸笔飞快的做着记录。刘老师看在眼里,表情不由得和缓下来。他指着学院方阵里一个没有穿军训服的男同学问沈淳,你怎么看?沈淳反问,看什么?刘老师给沈淳逗笑了。他说,大家都按要求穿了军训服,唯独他没有穿,你作为他的辅导员就不想追究原因吗。沈淳恍然大悟,表示一会就去处罚他。刘老师哭笑不得的继续说,你看他的衬衣都洗得发白了,肯定是因为家里困难,舍不得掏钱买军训服。你应该去关心他,不是处罚他。
这天晚上,沈淳去宿舍找这个衬衣洗得发白的男同学。沈淳敲门进去的时候,同学们都躺床上玩手机,看到沈淳就探出头来,乐呵呵的叫一声辅导员。他们都不怕他的。沈淳跟他们打听,才晓得要找的人上晚自习去了。顶着大太阳训练了一天,竟然还有精神去上晚自习!沈淳按照他们的提示,又去教学楼找,果然在顶层的一间教室找到了他。教室里只得他一个人,他就只开了最前面的一排灯,坐在那里小声的背英语单词。教室是这样的大和空,光线又这样不足。那衬衫不只是发白,还显得短和窄。那背影却专注的笔挺着。沈淳站在教室后门迟迟不敢打搅他。后来,是他自己察觉到了什么,回头一看,立即从椅子上弹起来,朝着沈淳笔直站好。沈淳简直担心他还要给他敬礼,赶紧上前打招呼,你好,候丽浦。
沈淳听完刘老师的训话,头一件事情就是去学校武装部买军训服。武装部的老师见他穿着教官服,很好奇他要军训服干嘛?沈淳解释是买给困难同学。对方问了沈淳的名字和学院,丢出一套来,说拿去就是。沈淳还要推辞。对方把手一挥,说赶快拿走。沈淳白得了军训服,心里很惭愧,又觉得很受鼓舞。从武装部出来,他先把衣服放在自己宿舍。开学以后,学校在学生宿舍给辅导员安排了一个单间。沈淳自然不会真的住进去,只在里面铺张床装装样子。他十分有心的等到军训结束,才把候丽浦叫来宿舍取军训服,生怕给其他同学知道了候丽浦会别扭。候丽浦的表现却有些冷淡,接过衣服,道一声谢,就转身出了宿舍。他出了门,又在门口停了下来。沈淳正要问他还有什么事吗。他就头也不回的跑了。
沈淳以前是学校的好学生,现在是刘老师的好学生。刘老师布置的工作他恨不得在一个晚上就完成。送走候丽浦,他马上到学生宿舍走访。男生宿舍闹哄哄的,都在听歌、窜门。再去女生宿舍,刚好看见有女同学十分危险的爬在高处挂窗帘,他赶紧过去帮忙。女生宿舍总是事多,有人要挂蚊帐,有人要挂门帘,又有人要往墙上敲毛巾架子。这一间宿舍还没弄好,隔壁宿舍又来叫了。沈淳也不懂得避嫌,忙到熄灯还不走。宿舍管理员要不是知道他身份,就要怀疑他别有用心。从女生宿舍出来,他先去自己宿舍换掉教官服,再小跑着回到租屋。王灏房间的门缝一如往常的亮着。他迅速的洗漱冲凉,然后拿着可乐去敲王灏的门,心里头一次对工作感到了自得。
候丽浦的事情让沈淳开了窍。第二天再去田径场,就晓得时不时到训练方阵旁边看看,给教官递颗喉片,给同学拍拍照片。他到底比这些新生年长,再是害羞,也慢慢从容起来。刘老师仍时不时要训他几句,他笑着听他说下去,知道别人是一片好心,感谢还来不及呢。军训结束这天,学校在田径场举办阅兵典礼,其中一项内容是表彰优秀辅导员。一长串名字念下来,沈淳竟然也在其中。沈淳疑惑的跟身边同学说,我挨了这么多批评,怎么还能得奖?同学们不由分说的抓住他,抬起来就往天上抛。他来不及制止他们,就闭上眼睛享受这礼遇了。他飞起来,落下去,再飞起来,耳边是年轻的欢呼声。他想,他真是来对了地方,他多么幸运啊。
军训过后、国庆节前的一个星期,是新生休息调整的时间。除了组织入学教育,参观校园,还要推选班干部和年级长。沈淳问刘老师意见。刘老师说,班干部让同学自己选,年级长你来挑。军训了那么久,你就没物色好合适的人选?沈淳赶紧回答已有人选。他急就章的在自己有印象的同学里面找,找来一个高高大大名叫朱丹丹的女生负责女同学。男同学这边,就找了最熟悉的候丽浦。作为答谢,他请他们出来吃火锅。朱丹丹是东北人,父母都是职业运动员,她自己也是业余体工队出身,所以养成爽朗的性格,一来就聊个没完。又非要和沈淳比身高,拉沈淳背靠背站着让候丽浦裁决。候丽浦不怎么说话,也不动筷子。沈淳伸手给他夹菜,他羞得脸都红了。朱丹丹抱怨,候丽浦你要大方点,不然怎么帮辅导员管理年级。沈淳笑着说没关系、慢慢来,心是偏向候丽浦的。他们的性格有些相似呢。他翻出候丽浦的学籍卡片来看,籍贯贵州,家庭成员栏只填了一个爷爷。沈淳心头一疼。国庆日和王灏去逛商场,买的外套就有一件是给候丽浦的。他跟候丽浦解释,衣服是别人送的,太大了他不能穿。第二天,候丽浦来找他的时候,就穿了这件外套。两个人心领神会的笑笑,什么都没说。学校的勤工助学名额平均分派到班级后,还剩下两三个机动的由辅导员掌握。当中就有候丽浦的一个。学院联系到企业赞助,给困难同学发过冬的棉服。候丽浦那件拆开来,里头还藏着一件毛衣。一天候丽浦来办公室给沈淳回话,临走从书包里掏出几张干了的枫树叶递给沈淳。沈淳先还有点纳闷,他怎么想起给他这个。又过了几天,才恍然大悟——因为自己的手机铃声是一首叫《枫》的歌。沈淳体察到候丽浦的用心,他也在想方设法回应他的关心。沈淳郑重其事的把那几张树叶压在办公桌的玻璃台面下。候丽浦自然是用不起手机的。他每天下午跑一趟沈淳办公室,来领新的任务或者汇报工作。其余时间,沈淳有事找候丽浦,就在熄灯前打他们宿舍电话。打的次数多了,别的同学一听是沈淳,问也不问就叫候丽浦,候秘书,辅导员找!
沈淳这样的辅导员,算是难得不遭同学讨厌的一个。他从不跟他们来硬的。相反,表现得很随和。在路上遇到了,同学还没叫他,他已经抢先打起招呼。同学有什么事情找他,他总跑上跑下的帮忙。大家不怕他,却是喜欢他的。但也有众口难调。比如年级长的事情,按照沈淳的理解,无非是找个人帮自己跑腿,他不是还为此请朱丹丹和候丽浦吃饭嘛。在同学这边,偏偏有人看重这个,眼巴巴盼着辅导员慧眼识珠。最后自己没有中选就算了,输给那样不起眼的候丽浦却是孰不可忍。其中就有一个叫易小晨的男同学,故意刁难候丽浦。候丽浦通知男同学义务劳动,他就请其他人出去吃饭,串掇着不让他们参加。沈淳买了饮料去现场犒劳大家,才发现只有候丽浦一个人在满头大汗的做事。沈淳再是好脾气,也忍不住要发火了。但是,他打电话叫回男同学,以为就解决了问题,并不去深究个中的原因。沈淳作为辅导员,其实是失职的。按照刘老师的话说就是本末倒置,只有服务,没有教育。候丽浦看在眼里,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但是他怎么能跟沈淳提意见呢。他只能把沈淳安排给他的事情做好些,再做好些。
期中的时候,学校给新同学办理国家助学贷款。名单确定后,沈淳让候丽浦去银行领来贷款合同和借据。因为合同和借据都要收费,为避免填错,银行派了工作人员来年级会上指导大家填写。不料临近开会,候丽浦空着手来了。候丽浦虽然寡言少语,一向是很沉得住气的,但是这次他的脸上也有些慌张。沈淳问他怎么了。他沉默片刻才说,他放在宿舍的贷款合同和借据不见了。银行来的大姐一听这话就嚷起来,这么重要的东西怎么能搞丢。沈淳连忙请她到教室外面商量,最后决定先请她讲个大概,等重新买来合同再由沈淳组织同学填写。大家得知今晚不能签合同,自然要吵闹。需要办理贷款的因为悬着心,倒不怎么说话。不需要贷款的就开始起哄,擂桌子吹口哨的,更有人大喊让候秘书引咎辞职。沈淳一面安抚大家,一面也开始动摇,到底还要不要候丽浦做这个年级长呢。
沈淳重新买来合同跟借据,和候丽浦、朱丹丹兵分三路,挨个到宿舍找同学填写。这是一件十分费时的事,他们前后花了好几个晚上才完成。隔天上午,候丽浦来办公室送最后几份合同时,主动跟沈淳请辞了。他说,辅导员,要不你换个人做年级长吧,我工作不到位,弄得大家都有意见,加上我没有手机,联系也不方便……沈淳点点头,羞愧得不敢看候丽浦。候丽浦又拿出一个信封要给沈淳。沈淳知道里面是钱。银行的的贷款合同一套三元,借据一份五角,因为贷款的同学多,积少成多也有好几百元。也不知候丽浦是怎么凑齐这笔钱的。沈淳坚决不要。推让间,两个人几乎扭打起来。最后,候丽浦说,辅导员,这钱你不要就是看不起我。候丽浦走后,沈淳拆开信封一看,里头除了大大小小的纸钞,还有一封信。沈淳小心翼翼的展开来,抬头第一句是,辅导员,对不起。沈淳当场就要流泪。昨晚,他们在宿舍找人填合同,一直忙到熄灯。候丽浦是去哪儿写的这封长信呢?这个季节的深夜是很有些寒意的,他写这封信的时候是不是已经知道,他要放弃他了?作为补偿,沈淳没有另找男同学做年级长,只让朱丹丹把男生女生都管起来。反正大家对朱丹丹比较服气。这个学校的女生宿舍男同学很难进去,男生宿舍女同学却可以畅通无阻,工作起来也方便。
平安夜的晚上,沈淳去教学楼找候丽浦。候丽浦意外的不在教室。再去宿舍找,也不在。多亏隔壁宿舍恰好有人回来,才告诉沈淳,候丽浦去了学校旁边的购物广场打工。沈淳赶到购物广场,还在对街就看见广场门前十分应景的用可乐瓶搭建了一座教堂。再走到跟前,正好撞见候丽浦他们从电动货车上往下搬纸箱。沈淳等着候丽浦忙完才上前打招呼。候丽浦显得很惊讶,说辅导员你怎么来了。沈淳说,我来参观教堂。两个人傻乎乎的面对面站着。他们已经多久没有这样单独相处了啊。沈淳心里发虚,不由得话就多起来,问候丽浦圣诞节打工有没有双倍工资,又介绍起自己家乡的一处教堂。没话找话的说,跟你们用可乐搭的这个很像。很多人去那里拍婚纱、办婚礼,特别漂亮。候丽浦问,那你也会去那里办婚礼吗。沈淳答,我无所谓。又说,我还是单身呢。两个人聊到这里,商场就来人组织候丽浦他们开始工作了。候丽浦的任务是推销可乐,要做到九点才结束。候丽浦几次让沈淳先走。沈淳坚持要在旁边等。候丽浦劝不动他,一边做着手头的事,一边时不时回头看他一眼。他看他一眼,他就冲他笑笑。两个人做着无声的交流,反倒放松下来。终于等到候丽浦下班,又进商场结清工资,两个人才调头回学校。候丽浦从书包里掏出两听可乐递给沈淳。沈淳不客气的收下。他们回到宿舍楼,进了沈淳宿舍。房间黑着灯。沈淳问,我的灯泡坏了,你会不会修?候丽浦二话不说,就踩着凳子站上去。然而灯泡没亮,倒有烛光在候丽浦脚下腾的亮起。沈淳笑微微的捧出一个生日蛋糕来。
自从在学籍卡片上查到候丽浦生日,沈淳就盼着这天赶快到来。他原本想给候丽浦回一封信的,但是怎么写,都有替自己开脱的嫌疑。他想,还有什么话可说,明明就是他放弃了他。倒不如用行动道歉,就像这样给候丽浦过一次生日吧。沈淳讨好的把候丽浦从凳子上拉下来,又拿毛巾擦净凳子,才给候丽浦坐。沈淳说,许个愿。候丽浦答,那我希望你健康快乐,工作顺利。沈淳笑起来,是你的生日,你应该给自己许愿。候丽浦也笑了。沈淳把蛋糕对半切开,各自开吃。平日里闹腾腾的宿舍楼,此刻异样的静着。好像同学们都出去过节,整个学校只得他们两个。他们矮矮的围坐在灯下,就着可乐吃蛋糕,便有一种甜丝丝的温情涌上心头。他们都有些陶醉。候丽浦难得的变得话多,介绍起他们老家过生日吃的一种荤汤面,用瘦肉熬汤煮面,再埋一个煎鸡蛋,吃起来特别香。又说起小时候爷爷带他去打猎,结果在山里迷了路,天黑了还打着火把往山下赶。终于看见前面有村子,过去一问,他们竟然已经跑到湖南去了。沈淳突然想起来问他,你怎么会姓候,不应该是侯吗?沈淳一边说一边对着空气比划这两个字。候丽浦说,其实就是“侯”,登记户口的干部写错了字,后来就一路错下去。沈淳觉得费解,你爸妈也不管?候丽浦没有吭声。沈淳感觉到他的犹豫,正等着他开口说下去,手机响了。电话是王灏打来的,让沈淳赶紧回租屋吃火锅。沈淳顿时坐不住了。他说给候丽浦,你慢慢吃,走的时候帮我锁门……他话没说完,候丽浦已经识趣的起身往外走。沈淳赶紧关灯关门跟上去,两个人便在走廊里分了手。
学期末的时候,军区来学校招收国防生。沈淳年级的男同学都在招收范围。在朱丹丹交来的报名表上,沈淳看到了候丽浦的名字。他能理解候丽浦的选择。国防生学杂费全免,每月还有津贴,可说是彻底解决了候丽浦的后顾之忧。入选以后,虽然要搬去专门的国防生宿舍,上课还在原来班级,候丽浦也没有走远。但沈淳还是倍感失落。想着上次生日草草收场,候丽浦再这么突然的一走,他们的关系似乎就变得有些无可挽回。
04辅导员
在多数同学眼里,辅导员恐怕都是大学最讨厌的存在。入学时假惺惺让你有事就找他,结果打电话不接,办公室没人,一学期见不着三回面的就是辅导员。无事不登门,一来宿舍就查收违章电器,逮着没有自习的同学一顿训,拿鸡毛当令箭的也是辅导员。还有还有,培养溜须拍马的小人做干部,把奖学金批给跟自己关系好的人,和漂亮女同学说话时那个色迷迷的样子哦,这辅导员见不得人的勾当不要太多!辅导员这样遭同学反感,有的确实是自己做得不够好,但也不乏以讹传讹的原因。再有,便是二十来岁年轻人的通病,最受不得约束。辅导员作为专门管理他们的人,难免就成了众矢之的。你能找出十个说辅导员好话的人,我就能找出一百个说他坏话的来。这也就难怪沈淳不愿跟王灏表明身份了。
现在真相大白,王灏他们自然要大吃一惊。这个跟他一起违纪在校外租房,出门理发都要他带路,今天早晨还挤在一个卫生间刷牙的人,怎么可能是辅导员?王灏的惊讶来得比谁都大。但是怎么说呢,在大吃一惊过后,也有暗暗的自得。王灏站在球场外,看着沈淳给球队颁奖,总觉得他是他派来的一样。研究生也好、辅导员也罢,对他而言,沈淳首先都是他的自己人。队友们对王灏几乎要顶礼膜拜,因为他居然和辅导员合租。像他们这样成绩下游,对学院活动又不积极,一门心思在校队搞小团体的人,年级的荣誉和奖励从来没份,但要是年级出了什么乱子,辅导员马上就能想起他们。那十个说辅导员好话的,不是学生干部就是拿过奖助学金,都是辅导员身边的红人。他们呢,他们正是那说辅导员坏话的中坚力量。他们反感辅导员的起因,究其深也很简单,无非是你看不上我我还瞧不上你呢!这样说来,他们其实也没那么反感辅导员。他们反感的是眼中只有别人,事事与他们作对的辅导员。现在好了,他们也有了跟他们亲近的辅导员。他们迫不及待的要把沈淳拉进他们的世界,聚餐要叫他,去隔壁学校打比赛也叫他一起。沈淳不去,他们就在客厅一迭声的喊,辅导员出来,辅导员出来。沈淳再不好意思推辞。比赛期间,遇到对方的人问沈淳是谁,他们轻描淡写的回答,就是一个队友的辅导员。他们居然能叫来辅导员助阵,首先在气势上就赢了对方一截。又有那么一次,他们大晚上的还在烧烤摊吃宵夜。其中一人的辅导员不巧从那里路过。辅导员远远的看见他们,立即露出不怒而威的表情,眼看就要过来训话,突然又调头走了——一定是发现了沈淳。他们还是头一次见识辅导员这怂样,都得意得不行,故意更大声的吆喝着喝酒。沈淳心里对那位辅导员很抱歉,但是看到大家这样高兴,又觉得很满足。
天气冷起来后,也不知是谁的主意,召集大家来租屋涮火锅。吃过一回,都觉得比外面味道好,还实惠。于是很快又有了第二回。他们当中有一个镇江男生,看见厨房囤着不少干货和腌肉腌鱼,忍不住要一展厨艺。这些东西是学院逢节日发的福利,沈淳不会做,一直闲置着,现在终于派上用场。那镇江男生说是会烧菜,也只限于能弄熟。要说有什么好的,就是调料放得足,浓油重酱的特别下饭。沈淳的电饭锅不够用了,现在专用来熬汤,另有人搬来一只更大的煮饭。大家都是食欲旺盛的年龄,又正值需要能量的冬天,嘴上这一餐还没吃完,已经开始谋划下回吃什么。小小的客厅变得不胜拥挤,一个人走动,倒需要三个人站起来让路。他们统共也才五、六个人。但是空间的狭小,也让彼此更觉可亲。他们肩并肩度过一个又一个饱足的良宵,打着嗝,道了别,可谁也舍不得离开。他们肯定是一辈子的朋友,谁也不能让他们生隙。每次有人要喝点啤酒,王灏总带头不喝,因为知道沈淳不喝酒。王灏在存货快要吃完的时候,从家里带了些过来。带来了才发现,聚餐所需沈淳都已经备齐。他们现在单独相处的时间少了。天气冷了,可乐时间也已然取消。他们的交流多是在这些无声无息的地方。每次聚会结束,他们一个洗碗,一个擦地,屋里屋外各忙各的时候,沈淳常常会心头一热。他隐隐的感到,这就是他们最好的时光,再难复得。
在沈淳恨不得把时间掰开来慢慢过的同时,王灏却始终揣着一件心事。他从学校宿舍搬出来租房住,跟外婆说是因为宿舍吵闹休息不好,实际上更关键的原因是他交了女朋友。王灏的女朋友沈淳也见过,就是来探病那几个同学里的一个。沈淳没有察觉,也是因为王灏没有介绍。王灏原打算开学就和女朋友合住的,先是因为生病,后来又碍于沈淳身份,迟迟没有让女朋友住进来。校队其他人,新鲜劲一过,早把沈淳是辅导员这回事抛在了脑后。沈淳是干什么的,跟他们有什么关系呢。反倒是王灏,他和沈淳的关系最好,也更加休戚相关,当着沈淳的面叫来女朋友同住总觉不妥。所以一直拖到寒假沈淳回了家,才把女朋友带来租屋。女朋友对此很有意见,几次要求他换人合租。王灏想也不想的拒绝了。说起来,沈淳真是一个理想的合租对象,讲卫生,不计较,何况他们还这样合得来。王灏安慰女朋友,等下学期一定找机会把她介绍给沈淳。这原是敷衍女朋友的话,谁知还没等到开学,机会就真的来了。
临近开学,沈淳接到刘老师电话,要他提前返校参加艺考招生。沈淳当即买了第二天的火车,回到租屋正是晚饭时间。提着大小行李爬楼梯的时候,他迎面撞见一个下楼丢垃圾的女孩。女孩穿着松垮的运动服——是王灏的衣服,热情的招呼他,沈老师好!又快步下楼丢掉垃圾追上来要帮他拎行李。沈淳连忙推辞,一面就心虚的红了脸。他想,原来如此!又得过且过的想,幸好他明天就要去外地出差。沈淳他们是去杭州组织美术考试。他们到的时候,杭州刚下过大雪,一行人哆哆嗦嗦的站在路边,等了好久才拦到出租。负责财务的女老师当晚发起高烧,于是收报名费的事情也派给沈淳。沈淳要收费,要赶着把钱拿去存银行,还要布置考场,已经忙得不可开交。临近开考,又得知美术老师竟然忘记带试卷。幸好考场离他们的酒店很近,沈淳拿了美术老师的房卡就往酒店跑。不料忙中出错,他错把备用卷拿回了考场,必须再跑一趟。那一刻,沈淳真想甩手走人。他里里外外的衣服都已经被汗水湿透。他真是累极了,也委屈极了,怎么一个寒假回来,样样事情都变得这样不如意!他咬咬牙,重新回酒店拿来试卷,又趁着开考后的空档回去换了衣服,再赶到考场把试卷打包装箱。当最后一箱试卷装好,他还来不及从这倒霉的一天里直起腰来,已经开始想念学校,想念租屋。即使那里的情形已不比往常,但那个人还在,能呆在他身边也是好的啊。
沈淳从杭州回来,带了小核桃和藕粉给大家,还单独送给王灏女朋友一把纸扇。王灏原本打算只让女朋友住到开学,现在事情已经挑明,也就顺水推舟让她留下来。校队的聚会说散就散了。租屋的气氛变得冷清,敏感。沈淳下班回来,看见王灏的房间敞着门。门虽然敞着,门前添了地垫和拖鞋,进出都须再换一次鞋,又是谢绝入内的意思。沈淳很自觉的在自己窗户的防盗网上牵一根晒衣绳,不去打搅别人。渐渐的,那边的门就关上了。隔着薄薄的墙壁,王灏屋里稍微发生出点声响,两边都是一惊,不自觉要联想到某件事情。一天夜里,沈淳刚睡着,猛然听到隔壁传来咚的一声,也不知道是谁从床上掉了下去。沈淳鬼迷心窍的轻轻爬起,蹲到墙脚偷听。那边显然也提防着他,再没有半点声音发出。沈淳意识到这一点,羞愧得难以自抑。他这是在干什么!他还是一个辅导员呢,竟然做出这样猥琐的事情。这时候的沈淳,突然有了强烈的职业自觉。身为辅导员,怎么能默许男女同学同居的行为。沈淳开不了口阻止王灏,只能躲到学校宿舍过夜。但是两天不回租屋,他自己又呆不住了。王灏的房间,尤其是多了一个女朋友的王灏房间,叫他总想去窥探点什么。他深知其中的不道德,但又压抑不住这念头。多数时候,王灏房间并没有什么异常。这令他十分不甘。但是百密一疏,偶尔也有一点动静传过来。他又感到愧汗怍人,自己已无可救药。最后,连他自己都厌恶起自己来。他煎熬的想,这日子什么时候才能是个头啊?
事情最后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解救了沈淳。说起来全靠了那个总与候丽浦作对的易小晨。军训期间,学院方阵里最一丝不苟、最打眼的抬头兵就是易小晨。休息的时候,举着喇叭组织大家拉歌,在中秋节的迎新晚会上做主持、演小品、弹吉他唱摇滚歌的都是他。同学们,甚至刘老师都认定他是不做第二人想的年级长。谁知他却输给了连普通话都说不好的候丽浦。这也就难怪易小晨要不服气了。他曾发誓再不参与年级的活动,也再不搭理辅导员。然而候丽浦前脚刚辞职,他立即又动起年级长的心思。按照学校惯例,第一学期的奖学金是按人头平分,由沈淳制表报到学校资助中心,再统一发放到大家的□□。易小晨借口他的奖学金没有收到,跑来办公室找沈淳。他的本意是想提醒沈淳,年级还有他这个人,很适合做年级长。年级长这件事真是成了这个少年的心结。其实,让易小晨做年级长沈淳能省不少心呢。朱丹丹虽然积极性高,到底时间和精力有限,很多事情都得沈淳自己跑腿。可惜沈淳完全没有领会易小晨的意思,只当自己工作出了差错,老实跑到资助中心查账。易小晨的奖学金自然没有问题。他又去宿舍找易小晨,易小晨却不在。他就把打印的银行流水单给了宿舍同学转交。易小晨晚上回来得知此事,赶紧去敲沈淳宿舍的门。宿舍却没有人。这时候已经过了熄灯时间,宿舍楼大门都上了锁,沈淳能去哪里呢。易小晨不由得留了个心。第二天,等到沈淳下班,易小晨就远远的跟在街对面。他看见沈淳出了学校,又从一道小门进了隔壁的仪表厂,最后进了厂里的一栋家属楼。这之后的一段时间,易小晨总骑着自行车在那道小门附近转悠,希望能和沈淳来个不期而遇。意外的是,沈淳再没有出现过。难道他弄错了,也许沈淳只是碰巧去仪表厂有事?正像是为了验证易小晨的猜测,一天晚上他从外面回来,恰好在楼梯上撞见沈淳和候丽浦。事后,他找了个由头问候丽浦,昨晚去辅导员宿舍干嘛。候丽浦说,辅导员宿舍灯坏了,他去帮忙换灯泡。易小晨这才不得不信,沈淳确实住在宿舍无疑。
其实呢,在易小晨去仪表厂后门转悠的第二天,沈淳就发现了他。沈淳不由得替自己捏了一把冷汗,给年级同学知道他在校外租房还不要紧,要知道他是和王灏以及王灏的女朋友合租,那可就不得了了。他常走的这道门,是厂里居民图方便从围墙上破出来的后门。发现易小晨后,沈淳便舍近求远,每天都绕道走仪表厂的正门回家。易小晨自然再遇不到他。又因为心中有鬼,沈淳免不得要刻意疏远易小晨。平日去宿舍转转,从来不进易小晨那一间。这下,易小晨接近辅导员的愿望是彻底落空了。五月的一天,易小晨去超市购物。这时候,他已经进了校学生会,又和几个好友组乐队玩,日子过得很风光,早淡忘了年级长的事情。但是,当他不期然在超市看见沈淳和一个女同学,还有王灏,三个人买了菜,正在收银台排队。他还是忍不住跟了上去。他像上次那样跟在街对面,看着他们进了仪表厂,又上家属楼,一种被骗的屈辱感击中了他。易小晨躲在网吧,给校长信箱写举报信的时候,整个人都激动得发抖。他原本不讨厌他的辅导员,他原是喜欢他的。他们的关系怎么就到了这水火不容的地步呢。
易小晨发出邮件的当天晚上,两个行政楼的老师到沈淳宿舍来了。万幸的是,沈淳这段时间为求清净,经常回宿舍过夜。这天晚上恰好也在,又恰好有同学来找他。他们正说着话,听见有人敲门。沈淳开门一看,外面的人一个完全不认识,一个很脸熟,但也想不起在哪儿见过。他问对方有什么事。那个脸熟的显然认识他,说你在啊,我们就是来看看。两个人说着话转身离开。沈淳突然记起来,脸熟的正是岗前培训时的班主任。他连忙追上去。他们已经下了楼。隔着半截楼梯,正好听到班主任在说,谁写的举报信啊,纯属瞎扯!沈淳一听这话就愣住了,只觉得一股寒意由腿肚子往上串。要说举报他,除了在校外租房,再没有别的事情。他赶紧打王灏电话,又挂断了,改发短信。十几分钟后,收到王灏的回复,说他跟女朋友已经回到各自宿舍。沈淳还是迟迟不敢放松。他反复的想,真的能这样蒙混过关吗。
易小晨的举报信远比沈淳预想的骇人听闻——辅导员与女同学同居!信件内容全凭易小晨的猜测,署名自然是匿名。为了掩人耳目,他还谎称自己是某某学院的学生。事有凑巧,某某学院正是沈淳和校队吃烧烤时遇见那个辅导员的学院。班主任从沈淳宿舍回到办公室,马上叫来这个辅导员谈话,翻出举报信给他看,指责他的学生造谣。辅导员自然要护短,加上对沈淳有成见,就添油加醋把沈淳和校队瞎混的事情说了出来。为了证实所言非虚,辅导员还叫来自己学生,也就是镇江男生对质。辅导员也不直说,只照着举报信的内容套镇江男生的话。镇江男生傻乎乎的,当场就全盘托出了。沈淳虽然不是和女同学同居,总是和学生合租吧?辅导员满意的笑起来,打发镇江男生离开。镇江男生心知上当,难过得想哭。他在校园里游荡了一大圈,把辅导员臭骂了一千遍,才敢联系王灏。
第二天早晨,刚到上班时间,一辆挂着公务车牌的小车就停在学校行政楼前。车里走下来一个老太太。之前几次露面,外婆穿得很随便,是普通的老人样子。这次来学校,她戴了假发,穿一件深咖色风衣,再挽一只红色女包,看着很有点派头呢。外婆从前是市政府的机要员,虽然退休有些年头了,但什么大场面是她没见过的。眼下总在电视新闻里露面的市领导,好几位当年都不过是她嘴里的小张小李。外婆昂然走进行政楼,保安都不敢上她跟前来,遇见她的老师也不由得要给她让路。她一径走到班主任的办公室,其实是校长办公室的一间。班主任,其实是校长办公室的干事,刚打了开水在泡茶,看到外婆连忙上前接待。外婆不慌不忙的坐着喝茶,然后才展开手里的一卷东西。原来是一面锦旗。她是来感谢学校的辅导员替她照顾出水痘的外孙。锦旗红彤彤的十分抢眼,把从门前经过的副书记都吸引了进来。外婆的谈吐是这样不凡,说起前因后果又这样动容。副书记听得十分感动,当即表态将亲自去慰问这名辅导员。
这天下午,学院的全体领导跟辅导员,外加凑热闹的后勤部门、宿舍管理员,大队人马早早就到沈淳宿舍等着。怎料副书记由班主任带路,刚到宿舍就脸色一沉,质问这辅导员怎么住在公厕里面?沈淳这栋宿舍楼因为是新建,条件最好,住宿费也最贵。后勤把应该预留给辅导员的一间也住了同学。安排给沈淳的,其实是紧挨着楼层公厕的杂物间。沈淳反正住得少,没什么怨言。他自己都不说话,自然也没有人帮他出头。副书记今天大驾光临,是带了校报记者预备来拍照采访发新闻的。哪晓得这辅导员的住宿环境这样恶劣,传出去简直给他抹黑。副书记面露不悦的制止随行的记者,说拍什么拍,这是厕所看不见?
几天过去,沈淳在校外租房的事情果然再无人追究。刘老师自然不相信沈淳租房是为了照顾出水痘的同学,但也只当他是嫌宿舍条件差。所以再三数落他笨,宁可自己花冤枉钱不晓得找后勤部门据理力争,又承诺尽快帮他想办法。刘老师言出必行,很快就在另外一栋学生宿舍替沈淳争取到房间。拿到钥匙的当天晚上,沈淳雇一辆小卡车,先去租屋,再来宿舍搬行李。看见辅导员搬家,同学们都出来帮忙,追着车跑来新宿舍,几下就把房间布置好了。忙完这一头,沈淳才发现租屋的钥匙给带回了学校。想着王灏最近几天就要退租,又赶着送钥匙去租屋。进门时他习惯性的瞄一眼王灏房间的门缝。门缝意外的亮着——刚才搬家时王灏还不在的啊。不晓得为什么,沈淳竟有点慌,赶紧往自己房间躲。但是王灏已经听到声音,开门出来了。沈淳的房间已经搬空,只剩下一张床开膛破肚的敞着。王灏在房间里绕来绕去的检视,像是要确认可有什么遗漏。最后自然没有发现,便坐在了硬邦邦的床架上。沈淳也在床架另一头坐下,问王灏什么时间过来的?王灏不吭声。沈淳又说,我还没谢谢你外婆呢。王灏摇摇头,一字一顿的说,我、很、不、高、兴……是不高兴他们要分开,还是因为不能跟女朋友同住?想到女朋友,才真切的觉得这中间有一年时间过去了。是的,都过去了,时间可真快啊。两个人沉默的坐上一小会。王灏问,你觉得不觉得?也不等沈淳回答就自顾自说下去,这样子很像我们刚住进来那天晚上,刚刚从邮局搬回行李,接着还要去超市买书架和床单……沈淳听出他话里对自己的不舍,正想着该说点什么才好,王灏的手机很不凑巧的响了。王灏低头看一眼来电显示,没有接。他不接电话,他就晓得是谁打来的了。沈淳起身告辞,又掏出钥匙递给王灏。王灏不接钥匙,笑着抱怨,你怎么这样着急,我还准备好好陪你睡一晚呢。沈淳知道,王灏这不过是一句亲昵的玩笑。他原本也想笑笑掩饰过去,但是一张嘴,长久以来积淤心头的委屈、嫉妒和失落全涌了上来。笑也成了冷笑。他不能自持的把钥匙往地上一扔,就摔门离开。防盗门被他摔得发出嘭的一声巨响,把他吓一大跳。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失态,立在门外,楼道的灯都熄了还不走。但是,后悔也来不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