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第三十章（1 / 1）
舅舅再次来到律所的时候，已是十二月末。玻璃窗户上贴上了雪花，事务所大门也贴上了‘新年快乐’的字样。发福的舅舅带着一副墨镜，穿着一身黑色的羽绒棉袄，整个人像个巨大的黑色球体，唯独两腮给冬风吹得红彤彤的。他手里提着个小包，大摇大摆地走进事务所里，指明要找林梓润。
林梓润赶到接待室里，他立刻笑脸相迎，起身说，“小润，新年快乐！”
她皱了皱眉，“新年快乐。”
她始终抱着手臂，靠在门边的柜子上，静静听着他讲他的故事，脸上露出不为所动的神色。接待室里的空气有点凉，她经不住缩了缩脖子。
世界上就是有这样一种人，从来都把自己的失败和无能归咎于命运的不公。眼前的这个男人就是这样。林梓润还记得亲戚朋友在外婆的病床前围作一团时，他便开始满献殷勤，喂外婆吃饭，替外婆清理呕吐物，擦身按摩，动作麻利，没有丝毫怨言。外婆入睡后，他便声色并茂地同大家说起自己的悲惨命运，说自己第一次开店顺顺利利的，赚了一大笔钱，本想拿回来孝敬父母的，却被人骗进了赌场，输了个精光。回来之后，不得不问人借钱还上赌债，再借点钱东山再起。只可惜，钱借到手后却再也没起来过。对于他的失败，他归咎于社会、制度、消费者和不公平的竞争。接着，便骂起他那个不孝的儿子，就快二十的人了，只会挥霍花钱却从未为家里赚过一份家用。林梓润站在一旁，凭借着一个毫无经验的年轻人的眼光看去，觉得这个年过五十的胖男人除了一张嘴，什么都没有。
她甚至听护士小姐说，舅舅逼着外婆立遗嘱，将房子写给他。外婆不肯，他便日日夜夜地在外婆床前念叨。
眼前这个男人滔滔不绝地说着自己如何一片赤诚之心，如何被骗，如何落魄到如今这个地步，如何养了一个废柴的儿子。林梓润都觉得像是一个素未平生的人对她演绎的一场戏，唯独那掐媚的笑让她认出这是她儿时见过的舅舅。
“小润，成败在此一举。只要你借了钱给我，我去把那家店盘下来。不出半年必定收回成本，一年后便发大财了。到时候，舅舅一定不会忘了你的。”
半年收回成本，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小润？”见她没有回应，他又问。
“你说的，我明白了。”她平静地直起身子，“只是，我真没有积蓄。”
舅舅脸上的笑突然像是静止了一样，僵在那里，几秒之后又乐呵呵地笑起来，“小润，你就相信舅舅一次。我若不是走投无路，也不会跑来问你要钱。”
“恕我无能为力。”
“你的朋友呢？同事呢？你没钱，你可以帮我借啊！我会付利息给你们的。”
林梓润摇了摇头。
“两分息，三分、十分都可以！”
她默默地摇了摇头。
只见舅舅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涨红了脸，猛地站起身来，衣角带翻了茶几上的咖啡，褐色的咖啡顺着玻璃面流到地上。
滴答滴答。
舅舅顿了顿，沉着脸，用那双铜陵一般的眼睛盯视着她，“你那脸上的表情和槿欣简直是一模一样。”
突然提到妈妈，她只觉得心里激起一阵说不清是愤怒还是期许的情绪，她有些慌神。
“问她借钱的时候，她也用那种轻描淡写的语气同我说话。”
“你见过。。她？”她还是将妈妈两个字吞了下去。
“哦，难道你不知道？离了你们这个家，槿欣可是做了阔太太，天天在家相夫教子，穿着一身名牌，打扮得妖艳。快五十的人了，还打扮成这样，简直是丢人现眼。那他妈的混账东西，手里那么多钱，竟然都不愿意借我一分。反而教训了我一顿。真是白疼了这个妹妹。”
有关她的每一字都像是敲打在她的心上，让她浑身颤抖起来。她闭上眼，试图让自己的平静一点。
“你再这么满口脏话，就请离开这里。”林梓润压抑着心中的愤怒。
“哟，这还轮不到你来教训我。我今天是来借钱的，借不着钱，我还不走了。”舅舅说着，坐回沙发里，翘起了二郎腿。
这个男人竟然见过她。她做了别人的阔太太，有了孩子。林梓润只觉得天旋地转起来。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女人坐在窗帘前抽烟的模样，那张脸，是一片漆黑。她已经彻底忘记了她的模样。她已经决定要彻底忘记她。然而眼前这个不可理喻的男人，竟然跑来说了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她深吸了两口气，定了定神，将被搅乱的心思理顺。
“恕我直言，舅舅，倘若我借了您这二十五万，您也不会成功的。您的阅历比我多，我想您不会不知道，人，贵在会检讨自己，而不是一味地责怪别人。”
他深深陷在沙发里的肥胖身子，圆润的脸蛋越涨越红，紧握的拳头微微发抖，接着嗖地一声腾然而起跃到她跟前，“你这是在教训我吗？”
她毫不畏惧地昂着头看着他的眼睛，“是。”
“你胆敢。。。”
“外婆不敢，你的兄弟姐妹不敢，你的朋友不敢，是因为他们善待你，你却不知感恩。今天，我就是在教训你。”
“你！”他气得跳起身来，上前两步直勾勾地逼近她。
突然，会议室的门被打开了。周珉探进脑袋，见到舅舅的模样露出了狐疑的表情。
“梓润，这位是？”
林梓润黑着脸不说话，周珉见状，心领神会地走到她和男人之间，“请问您有什么事吗？要委托律师的话，我可以帮你安排接见。”
舅舅见状，“你们堂堂大律所，请的人就是这种素质的。”
周珉不是风雅，笑着说，“林律师还年轻，很多事不懂得处理，如有得罪，请原谅。现在是上班时间，还有客户在等着林律师呢。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在这里坐一会儿吧。”
“不了，我这就走。”他拾起沙发上的包。
走到门口，他又回过头来对林梓润说，“钱的事情还劳烦林律师上心。”
“他是谁？”等舅舅下了电梯，周珉关了接待室的门，轻轻抓住她瘫软的手臂。
“我舅舅。”林梓润抬起头，眼神有些游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