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第十八章(1 / 1)
大二那年冬天,外婆病危。
阿姨通过爸爸联系到了林梓润,想让她去看看老人。电话里,爸爸说,再不看,或许这辈子就再也看不到了。握着话筒的手紧了紧,她不确定,躺在病床上的外婆是不是愿意见到她。一直以来,外婆对待她总是不同于对待其他的孙子孙女。对着她的时候,外婆的言语动作没有一刻不透着冷漠,就连同她说话时,也会回避她的视线。偶尔的眼神交错,她也只是短促地一瞥,很快地移开视线。外婆是不喜欢她的。她想,外婆人生最后的时刻未必想见到她。但是,她有必要见一见这个或许再也见不到的人。
她偶尔会忆起外婆站在厨房的灶台前专心煮面的样子。厨房的灯光不怎么明亮,打在她花白的头发上,却让头发闪闪发亮。她的身子胖胖的,穿着枣红色的棉衣,戴着一件沾上了不少油渍的碎花围裙,双手放在凸起的肚子上,静静地等面熟透。那时,外婆脸上的表情是一种静谧的安详。
她发现,这些年来,她还是喜欢外婆的。她喜欢外婆半蹲着身子,慈祥地抚摸表弟的脸蛋,用绵绵的方言说着心肝宝贝的话语。
即使从未对她温柔,她还是在内心深处爱着这个会对别人温柔的老太太。
病房里挤满了一大家子人,大家悲伤的面容下各怀心事。林梓润站在那些并不熟悉的亲戚中间,看着那个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老人。她有着和母亲的脸一样的轮廓,这样的轮廓,随着她的成长,也越来越明显地显现在她的脸上。她始终继承了这家人的血脉。
她见到了小时候对她并不怎么友好的表弟表姐。如今,他们早已为成人,表姐的怀里还搂着自己四岁大的孩子。
外婆微微摆动布满了皱纹的手,示意让大家离开,留下林梓润。
她有些诧异,本以为外婆最不愿意见到的人就是他,却没想到她竟然有话要同她单独讲。
待大家一一走出病房,从外地特地赶来的舅舅也只得不情不愿地挪出病房,然后焦虑地站在门口,不时地透过玻璃窗户朝里张望。
“我从来都不喜欢你。”外婆沙哑的喉咙里像是塞了什么东西,听着像是风吹在生了锈的铁管上,“你长得太像槿欣,太像她了。”
听了她的话,林梓润只觉得手脚冰冷。她站在病床边,用不带着任何情绪的眼睛望着床上垂死的老人。
“她也总是拿这样的眼神看着我。”外婆咳嗽了两下,缓缓说,“就好像我欠了她一辈子。”
“您为什么讨厌她?她不是你女儿吗?”
“我讨厌她?”外婆的脸上露出苦涩却又讥讽的笑,“是槿欣恨我,她恨我偏心其他孩子。所以,十六岁的时候,便离开家。二十岁就嫁给了你爸爸。她带着你回来的时候,我就知道她是来跟我炫耀的。她想告诉我,做妈妈没什么了不起的,我做的事情,她年纪轻轻也做到了。她本以为自己会做得比我好,可你看看,她还不是抛下了你。”
林梓润握紧了手心的冷汗,感觉头有些晕眩。
“她太单纯。她太单纯了。她到现在还恨我,她连最后一程都不会来送我的。”外婆喃喃自语起来,声音越来越小。
输液管滴答滴答地落下。病房里静悄悄的一片。
林梓润伸手按了按窗前的护士铃,让她们前来更换输液。
“您别说了。休息一下。”她将外婆的手放进被子里,触到那孱弱的手腕的瞬间,她感觉心里一阵麻,于是快步走出了病房。
舅舅见她出来,急匆匆地和她擦肩而过,冲进病房里。
她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医院的灯光特别昏暗,暗到让人发冷。她沁出了一身的冷汗,指尖上还残留着外婆干涸皮肤的触感。她觉得,刚才触及到的不是外婆的手,而是是正在不断流失的生命。
她忽然得呼吸有些困难,四周的空气变得稀薄。她微微闭了闭眼睛,摇晃着身子推开楼梯间的木门,站在门后按住胸口深吸了两口气。她没有料到,外婆用那沙哑得快要消逝的声音,说出了这样刺耳的话。走到生命的尽头,她想对自己的外孙女说的,竟然只有对她妈妈的轻蔑。
她靠着墙壁蹲下身,搂住自己的膝盖。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当年妈妈可以义无反顾的离开,对她没有一丝的留恋和不舍。一直以来,她都只是妈妈的工具。而工具,随时都可以被毫不留情地抛下。如今,她又成了外婆宣告自己最终胜利的工具。
门的后面隐约传来大姨的说话声。
“妈真是瞎了眼了。槿福的那点心思,她又不是不知道。还不是虎视眈眈她那房子嘛。这十多年来,他回来探望过几次?就算爸去世的那会儿,在这儿待了三天,草率处理了后事就匆匆赶回他那大城市去了。也不管妈的死活。他现在屁颠屁颠地跑来,装得一副孝子的模样,不知给谁看。”
“你哥这些年究竟在忙些什么事情?总是一副很缺钱的样子,他到底在忙什么生意?”远房表妹有些好奇地问。
“谁知道他在鼓捣些什么鬼东西。上次他缺钱跑来问我们借,和我们磨了一个月,天天打电话来天天吵天天闹,软硬兼施。最后还让小西打电话过来求我们。这种事情,怎么做得出来?一把老骨头了还在耍小孩子脾气。你说说,他哪次过来借钱,不是东拼西凑地借给他了?可这么些年了,人民币都贬值好几轮了,他有提过还钱的事情么?好,就算他无意归还,我们阿喜结婚的时候,小孩满月的时候,他人不到,礼总得到吧。”
她不想再听到关于这个家的琐事,于是站起身沿着楼梯走下楼,到医院外面的便利店里买了一罐热咖啡。望着形色匆匆进出医院的人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同一种凝重,她搁在桌子上的双手一直不停地颤抖。
两天后,外婆去世了。窗外下起了十五年来一遇的鹅毛大雪,持续几个小时后,地上已经累积起了厚厚的积雪。她坐在医院走廊里单薄的塑料椅子上,看着那一盏盏昏黄的灯光牌,有一种恍然隔世的感觉。她可以感觉到被渐渐抽离的生命幻化的灵魂融化在空气当中。
外婆生前疼爱的几个孩子,来不及为逝去的亲人悲伤,就开始为了遗产大打出手,甚至惊动了警察介入调解。他们尤其对这个学习法律的侄女心怀芥蒂,更在意外婆最后那天和林梓润究竟说了些什么。
林梓润一言不发,那群对金钱穷凶极恶的人们永远都不会知道,这个老太太最终和她说的话,只不过为了自己的痛快。没有等到葬礼仪式,她便离开了那座城市,回学校里继续学业。临走那天,她抬头望了一眼飘零着大雪的天空,她想,她应该再也不会回来这里了。
算起来,自那之后又过去了五年。如今,外婆的那套房子也早已尘埃落定,稀疏的遗产也已被几个长辈消耗得差不多了。
妈妈,不知是死是活,再也没有人见过。
她又开始频繁地想起妈妈离开的那一晚,她托着行李箱走入黑暗中的背影像梦魇一样缠着她。她已经想不起妈妈的模样了。就连她坐在窗前抽烟,点燃窗帘的时候,那张脸剩下的也只有一个轮廓,五官像是被挖空了一样,漆黑一片。
会议室里,周珉轻轻敲了敲她的桌子,让她不要开小差。
“陈斌开车撞到了骑助动车去幼儿园接孩子的叶楚,据监控录像来看,叶楚违反了交通规则,违规左转,陈斌超速行驶,看到叶楚的时候已经来不及刹车。双方当事人对事件均要承担部分责任。法院对这一事实是认可的。”周珉说,“争议的焦点,是陈斌一周后,在叶楚居住的小区里伏击,用刀捅死了叶楚。对于这一点,检察院以故意杀人罪提起诉讼。”
“现在社会舆论都倾向于叶楚,她的丈夫早年去世,是家里唯一的经济支柱,还有一个读幼儿园的女儿需要抚养。她这一死,孩子成了最大的受害者。”徐律师补充说,“另一方面,陈斌是有钱人家的孩子,父亲又是国企高管,这些信息被媒体爆料出来,引起了社会大众的不满,非常不利于对他的辩护。”
“陈斌说,他之所以对叶楚采取了这么极端的手段,”周珉看了看手里的材料,陈斌当时近乎失去了理智,连着捅了二十几刀,叶楚奄奄一息已经没了知觉,他仍旧在不停地捅,鲜血四处飞溅,直到保安赶过来放倒他。倒也是奇怪,陈斌杀人之后就像是被抽空了的躯壳,不逃命也不挣扎,乖乖地等着警察来抓,“是受了叶楚的恐吓。但是对这一事实并没有直接的证据。”
“有可能。”徐律师喝了一口咖啡,幽幽地说,“叶楚家境贫寒,抓着这样一个机会敲一笔医疗费也不是没有可能。”
周珉看了徐科一眼,他们同期毕业,各自经过历练之后成了合伙人,开设了现在的律师事务所。他的大胆假设有时会给案件突破性的进展,可一不小心也会弄错方向,全盘皆输。
“徐律师,你这样没有根据的假设,会不会影响你的判断?”
徐科一听笑了,饶有兴致地看着林梓润,“我觉得这样假设没有问题。假设是随意的,但事实还是要看证据。况且,我刚才说了‘不是没有可能’,并没有说‘一定’。你这么问我,是你觉得有问题?”
“是,我认为,家境贫寒未必就会有意敲一笔。”
“别忘了我们是在替陈斌辩护,一切假设自然要朝着对陈斌有利的方向进行。”
周珉抱着手臂靠在椅子上看着林梓润和徐科一人一句地说着,头有些疼。谁都知道徐科在律所里一向骄傲,而那个小丫头竟然敢当面质疑他。想必现在徐科表面露着笑容,心里早就气炸了。他见林梓润还想说话,赶忙打断她,“梓润,你去把这个卷宗资料整理一下,下班前给我列出一个概要。”
林梓润撇撇嘴,一脸不甘心,捧着厚厚一沓资料走出了会议室。
“小姑娘牙尖嘴利的。”徐科看着林梓润的身影和周珉说。
“要成为一个独立办案的律师,还差一点。”周珉说着,起身站在落地窗前掏出一根烟来。
“办公室里禁止吸烟。”
“这里又不是办公室。”
“说实话,周珉,这个案件,你有多少胜算。”
周珉把烟塞进嘴巴里,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