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一章(1 / 1)
2002年的冬天似乎要比现在质朴苍白的多,没有那么多鲜艳明快的色彩和喧嚣,或许这是因为岁月始终为记忆披上的一层尘埃。
那个年代,在林梓润的眼中,这座城市就像她那颗紧裹的心,只能用“光秃秃”来形容。
有的时候,记忆又会染上淡淡的颜色,传来忽近忽远的声音,像一部在滚动的老旧胶片电影。课间,学校长长的走廊传来学生的嬉闹声。有同学间的你追我赶,有执勤员的呵斥,有因为崇拜某个明星而激烈的讨论,有从学校门前的小卖部买来的新奇玩物,也有角落里男女之间的暧昧。这是初中学生特有的纯粹。很多年以后,她才意识到,这里发生的一切,不论好的坏的,离开了这个场所和这个年代,便不复存在了。
十三岁那年,深冬的一个升旗仪式上,她穿着一身偏大的校服,站在尘土飞扬的操场上,抬头望了一眼风雨将至的天空,然后视线落在领操台上的两个男孩身上。一阵刺骨寒风吹来,沙尘合着风打在她红扑扑的脸蛋上。她眯起眼睛,将冻得通红的小手藏进衣袖里,哆嗦着双脚,满嘴哈出的都是白色的雾气。
领操台上的那两人,一个叫安晨,另一个叫顾寻。上周四,他们趁着门卫不注意,偷偷逃出学校,闹出了很大的动静。此刻,教务主任正义正言辞地厉声批评着,让同学们引以为鉴,不得再做出这么荒谬的事情。安晨站在那里沉默地听着,却露着心不在焉的表情。高高竖起的校服领子,领尖随风轻触着脸颊。他的手插在裤袋里,身子不耐烦的摇晃着,时不时抬一下头望一眼天空。当他的眼神与她相撞时,他一咧嘴,冷冷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浅浅的微笑。
他是她的同班同学,坐在离她一条走廊的距离。而他们真正的相识,是源于她挥手打在他脸上的那一耳光。
那个夏末,她同安晨翻脸了。
争执的起因,她已经记不起来了。只记得那一天,窗外的知了声特别响,午后的阳光晒进教室里反射出刺眼的白光,教室里的吊挂式电风扇卷起一阵一阵的热风,湿热的空气让人汗流浃背。同学们零零散散地在教室里或坐或站,一双双毫无遮掩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们。
她站在他的对面,心,也像这个夏末的空气一样燥热。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她不喜欢眼前的这个男孩。
“喂,林梓润,你为什么从来不穿裙子?”他冷不丁地问出这样一句。
那一刹那,耳边所有的声响戛然而止,她感觉自己好像被吸入了真空,眼前的画面成了一幕慢动作的默剧,唯独他的声音,清清楚楚地落进她的耳朵里,刺进她的心里。“这么热的天,别的女孩都换裙子了,你不换,难道有什么见不得。。。”
刺眼的阳光晃过她的脸,不等他说完,她猛地挥起右手,重重地甩了他一个耳光。
他的脸被打得侧了过去,几秒钟后,一阵火辣辣的疼,被打的地方浮出一条条清晰的手印。他捂着脸震惊地望着她。而她却皱着眉头,沉默片刻,然后一言不发地推开课桌,拾了书包跑出了教室。
那天晚上,她到理发店把长发给剪了。
镜子里的自己板着一张稚嫩的脸庞,头发刚到肩膀上方,发梢微微朝里卷着,刘海稀疏地挂在额前。她伸手摸了摸自己柔软的头发。安晨总是喜欢揪她的马尾,她剪去了马尾,这样他便再也不会来烦她了吧。
夜里,她被噩梦惊醒,睁开眼时,月光反射着冷冰冰的墙壁,树影摇曳。她伸手摸去额前沁出的汗水,胸口像是压了一块大石,让她喘不过气。她闭上微颤的睫毛,长吸一口气,好让自己猛烈跳动的心平复下来。梦中,她一直在拼命地奔跑。越过树林,跨过山丘,度过河流,双脚永不停歇地交替奔跑着,就像身后有一个猛兽在追赶,她唯有奋力狂奔才能生存下来。
她不敢再睡,起身走到阳台上。
夏日的夜风凉凉袭来,天上挂着一轮明月,深夜两点,对面还亮着三盏灯。她趴在窗檐上,眼睛怔怔地望着那柔和的灯光,猜测被灯光照亮的屋子里的人是不是也醒着。每当她感到害怕时,她就会走到阳台上看看对面的楼房是否有未灭的灯。只要看到有灯在,她的紧绷的心弦就会慢慢松弛下来。
远处传来不知名的鸟叫声,吹在脸上的风带着一股夏草的气味。
她依稀记得母亲离开的那晚,也是这样的气温,也是这样的月色,也是这样的味道。
那天,妈妈和爸爸在房间里大吵了一架。对于他们的争吵,她已经习惯。他们一向毫不避讳地当着她的面争吵,甚至还大打出手,彼此相望的眼神就像是一对仇人。小的时候,她见了这番情景会抱着爸爸的大腿哭泣,祈求他们和好。到后来她便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捂着耳朵蜷缩在墙角。可即使这样,母亲每一字声嘶力竭的抗议都带着深深的怨恨,钻进她的耳朵里,像是停不下来的梦魇,搅动着她的内心。
什么东西稀里哗啦地落了一地,她猛地一惊,双手松开来。几片细碎的玻璃,从门缝滑进她的房间。
紧接着是一连串东西砸落的声音。她甚至可以感觉到地面的震动。
“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再也不想看到你,也不想看到她!我们离婚吧。”妈妈的声音带着因哭泣而变得浓重的鼻音。
“既然这样,你就永远都不要回来。”那是爸爸颤抖的声音。
“好,我不会回来的。”
话音刚落,传来一声奋力的关门声。
她愣愣地望着从门缝里划进来的透明玻璃片,迟疑了片刻,飞快地从墙角爬起来,搬了一把小凳子放在窗前,稳稳地站上去,用双手趴在窗檐上往下张望。
昏黄的路灯下,她的母亲穿着一件红色的连衣裙,一手拖着行李箱一手挽着提包,脚步飞快地迈入月色笼罩的黑夜中,头也没回。
她望着那黑暗,看了许久。直到确信妈妈不会再回来,才从小凳子上下来。她伸手摸着自己的左腿,裤子下面是一片狼藉的烧伤疤痕。母亲就这样走出了她的生活,而这疤痕是母亲给她留下的唯一东西。
母亲离开后不到一个月,她回到家,看见门口放着一双女人的高跟鞋,家里弥漫着一股女人的香水味。她轻手轻脚地走到爸爸的房门口,听见里面传出缠绵的声音,她按着自己噗咚噗咚跳动的心口,从门的细缝望去,见到爸爸正搂着一个陌生的女人。那一刹那,她感到心中的某样东西出现了裂痕。
对面的灯灭了一盏。
林梓润把手伸向夜空中的虚无,遥远月亮的光芒落在她的手心里。她收起回忆,把自己紧紧裹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