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第四章(1 / 1)
翌日清晨,任婉早早到梳霞院向大夫人请安,却难得见顾云涯也在。大夫人今日一身家常装扮,却仍是气质雍容,眉目间仍见精致,可想当年风采。
大夫人拉了顾云涯在一旁嘘寒问暖,今儿个心情倒是格外的好,见任婉进来,竟是主动打了声招呼:“这么早就过来了。”
任婉虽然心知若不是顾云涯在,大夫人想要上演一番婆媳和睦的戏码,只怕此刻又是刁难了,但嘴里却仍旧是毕恭毕敬地行了大礼,道:“今日仍是起晚了些,万望夫人不要见怪。”
“夫人”二字一出口,任婉瞬间觉到两道目光齐刷刷地扫过来,一道炽热愤懑,皆是不满,另一道却带了几分探询与疑惑。
大夫人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讪笑道:“快起来快起来,怎地还这么生分,虽说才嫁过来,但好歹也有些日子了,这样可不好。”
任婉慢慢起身,浅浅一笑:“是儿媳无礼了,婆婆莫怪。”简短一句却是将场子圆了回来,明显感到气氛一松。
顾云涯对任婉道:“你先出去,我有话跟母亲说。”任婉行了退礼,正到门口,却听顾云涯接道:“在院门口等我。”
见门被带上,顾云涯这才道:“母亲,儿子这一去又是三月,不能尽孝跟前,是儿子不孝,但愿母亲保重身体。”
大夫人想是被儿子的孝心感动,眼里隐隐有了泪意,嘱咐道:“你这孩子总是收不住心,这些年总不在身边,我也惯了。只是,这次是你父亲派你过去,意义又不同些,山高路远的,康城那边条件又艰苦,你可要爱惜自己的身子。”
顾云涯道:“儿子知道,母亲莫要担心。”
大夫人仍是放心不下,接道:“眼下去康城,可要与张守将军好好增进增进感情,你之前游历的时候本已认识他了,如果能与他成忘年交,以后行事也要方便多了。”
“母亲。”顾云涯不耐,隐隐加重了语音,似是责备,“母亲您明明知道儿子不爱那些事,以后的事不管怎样由父亲决定就是了。”
大夫人被顾云涯这么一堵,心情不快,却还是道:“说是这么说,可是这些年你父亲再没有踏进过这梳霞院一步,你若不当世子,只怕以后我们母子都没有在这府中的立足之地。”
顾云涯劝慰道:“母亲可是想多了,父亲这些年虽然不怎么过来,可哪件珍稀物什不是先往这边送的。更何况,母亲是皇上钦封的一品侯爷夫人,西院的能拿您怎样,母亲莫要多心了。这些事,儿子暂时还不想理。”
见劝不动儿子,大夫人心中隐隐有一丝埋怨,却也只得作罢:“也好,那你保重。”
顾云涯本来要走,却突然想起来了什么,又接道:“母亲,还有一事,儿子想跟您说一下。”
“任婉虽然只是商户女儿家,儿子知您是看不起的。可一则,与任家的亲事都是双方家长点了头才成事的,您若是不喜欢,一开始大可不必答应,既然答应了,任婉嫁过来,您不喜欢也不要为难她。二则,任婉虽只算是小家碧玉,但却温婉贤淑,儿子很喜欢她,母亲不要为难她。”
大夫人问道:“可是有人向你嚼了舌根?”
顾云涯道:“没有的事。这几日我都不在府中,只是觉着任婉实在有些怕您,不应该这样的。”
大夫人心中猜忌平静了几分,这才道:“我是替你委屈,若不是和任家结这门亲事对顾家有利,可以讨你父亲欢心,我也不愿让你取这样人家的女儿。不过,当初西院那边争得紧,若不是拿出你嫡长子的身份压了他们一头,只怕此刻她也是人家的媳妇了。既然如此,我答应你,她不犯大错,我不针对她就是了。”
顾云涯安心些,这才告退:“母亲,家和万事兴。儿子希望回来的时候能见东边两院和睦些,咱们一家人也能在一起好好吃个团圆饭。母亲珍重,儿子告辞了。”
顾云涯出门来,经抄手游廊至院门,远远见任婉站在院门口等着。与成亲那日不同,今日的任婉打扮得格外清淡些,一身天水碧的裙裳,全身上下不见什么首饰,随意挽了一个凌虚髻,一支蝶恋花钗子随意斜插在发间。简简单单站在那儿,倒仿若是画中出来的仕女。
顾云涯看了看日头,辰时过来,这会子竟然已快近隅中了,心中略觉愧疚,上前道:“久等了,和母亲多说了会子话。可冻着了?”
任婉手已被冻住,却还是摇摇头:“不碍事,一会回院里抱抱手炉也就暖和了。”
虽如此说,但顾云涯却是不容分说地拉过任婉的手,将她的手护在掌心,又仔细哈了几口热气,待感觉到任婉的手慢慢回了些温度,这才放开,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梳霞院的门。
回廊下,大夫人却是看着两个离去的背影,喃喃叹了口气:“看来云涯还真是蛮喜欢任婉这丫头的。墨染,一会找人去大公子院里传个话,那经文,让她不用抄了。”
出得院门,两人并行,顾云涯问道:“这几日,母亲可有亏待你?”
任婉道:“不曾。你莫要误会,只是觉得大夫人这样的人,气象威严,所以格外怕她些。”
听得这般回答,顾云涯心下明了,却仍是道:“你不是这样的性子。更何况,你即使是现在,也是称她夫人。”
正说话间,两人已经出了正院到了后院,顾云风已是一直在此迎着。见顾云涯与任婉二人进来,忙招呼道:“大哥大嫂。”
顾云涯问道:“怎在这儿等?天寒地冻的。”
顾云风答道:“大哥一早派人来传话说今儿晌午要过来,又听说大哥去了梳霞院,所以就在这儿等着了。”
“也好。”顾云涯对任婉道:“那你先回去吧。”
任婉正提步要走,却听顾云风道,“大嫂既然也在,那不如一同去小弟院中聚一聚吧。”
“也好。”任婉正要婉拒,却听顾云涯直接应了,“你刚过来,多与府中众人接触接触也好。”后一句却是对着任婉说的。
顾云风突地鼓起掌来:“大哥大嫂才刚成亲今日,就这般伉俪情深,可看得小弟羡慕啊。大哥这么多年连侍妾都没有一个,得了一个妻子这般珍惜,真是羡煞众人。”
顾云涯也不管他的打趣,只道:“哪像你,罗浮院中怕是满是绝色佳人了。”说罢,携了任婉跟着顾云风到了罗浮院。
佳肴满桌,小酒一盅,顾云风就要给二人斟酒,顾云涯却伸手拦了:“喝酒伤身,我俩喝就醒了,你嫂子就不必了。”
顾云风收了酒壶,“这喝酒也暖身呐,嫂子喝点也好。”
顾云涯还要再拒,却听任婉接道:“喝点不妨事,劳烦二弟满上吧。”
顾云风豪爽一笑:“嫂子果然与那些深闺女儿家不一样,大哥能娶到大嫂,可是羡煞弟弟了。”
此话不知是褒是贬,任婉不接话,顾云涯接道:“自然。能娶到你大嫂,也是我的荣幸。”此话一出,暗暗影射了当初顾云风一心想娶任婉却没有娶到的事实,顾云风也不好再接话,传了舞女上来献舞。
任婉仔细看了看,上前的舞女个个都是容貌绝佳,当先的领舞者更是手如柔荑,肤如凝脂,一抹红唇更是夺人眼球。
顾云涯问道:“二弟院中这批舞姬可是从中土过来的?”
顾云风举起酒杯品了品,这才答道:“大哥游历四方,见识广博,果然不一样。的确是中土江南那边的人,个个柳腰纤纤的,可是把弟弟勾得魂都没了。”
听他如此轻薄话语,任婉微有不屑,正欲寻个借口离席,就听得“嘣”的一声,亭台后边乐师的弦断了,歌舞骤停。乐师是个女子,看样貌也不过二八年华,琴弦断裂手指也跟着受伤,受伤鲜血如注,却是跪在地上不停磕头,“二公子饶命。”
顾云风眼中怒色不可遏制,下令道:“如此败兴,拖下去杖毙。”立时就有家丁上前拉了乐师就走,乐师已经吓得不能动弹,被家丁直接在地上拖行,前面的舞姬也是一个个胆战心惊,趴在地上不敢动弹,更不敢为乐师求情。
任婉看不下去,阻拦道:“二弟行事也太随意了些,不过是断了根琴弦而已,何苦就要取人家性命。”
顾云风却道:“阻了主子的兴致,可不就该死?”眼里带着一丝促狭的笑意,凤目上扬,直勾勾地看着任婉。
见顾云涯并没有要插话的意思,想是不愿意与这个弟弟有过多牵扯,任婉只得道:“既是阻了二弟的兴致,那不如,就让嫂子来代替这乐师弹奏一曲吧,若是二弟有了兴致可否给嫂子个薄面,饶了这乐师一条性命。”
似是没想到任婉会如此提议,顾云涯与顾云风两兄弟同时转头看着任婉,顾云风饶有趣味地笑了笑,道:“既然嫂子都这么说了,停,上琴。”
任婉敛了裙裾,走到亭中方才乐师的位置落座,地上还有斑斑点点的血迹,任婉心头一跳,却还是看了一眼侍女呈上来的琴,是上好的焦尾琴。任婉敛了敛广袖,微微低头示意,随意一拨,琴音就泠泠流淌出来。
乐声平和,并不带太多情绪,却没来由地使人心头一舒,曲声回环,跪了一地的舞姬似乎渐渐缓了颤抖,顾云风目不转睛地盯着任婉,顾云涯却把玩着手中的酒杯,似是不关心,眼角余光却时不时地瞥过,眼中有一闪而过的考量与怀疑。
任婉安安静静坐在那里,一抬手,一勾弦,每一缕琴音都如诗,每一个动作皆如画。
一曲毕,顾云涯似仍未回过神来,顾云风却鼓起了掌,掌声清亮,“没想到大嫂琴技绝佳,竟叫我等俗人如闻天籁。”说罢转头对着顾云涯,“大哥,你说是也不是?”
顾云涯这才接道:“的确,如闻天籁。”任婉闻言,低头示意,款款起身,回到这边席上来。
顾云风吩咐道:“既然如此,罚俸一月,不再追究。还不快谢谢大少夫人?”
乐师闻言忙不迭叩头:“谢谢大少夫人,谢谢大公子和二公子。”
见舞姬和乐师忙不迭地散去,顾云涯这才缓缓道:“二弟,我明日就要动身去康城了。”
顾云风一愣,随即恢复自然,举杯道:“都说成家立业,果然一成家就想着立业了,只可惜大嫂新婚燕尔就要独守空房了,可惜可惜。”
顾云涯与他一碰杯。一饮而尽:“倒也无妨,三个月就回来了。”说罢淡淡道,“这也叙了这半日了,我跟你大嫂也该回去了,等回来再聚。”
顾云风道:“也好,恭送大哥。”三人举杯,一饮而尽,顾云涯这才与任婉出了院子。
任婉问:“你不高兴了?”
顾云涯道:“没有,我的妻子如此善良,对一个乐师都如此怜惜,今后院子里应当是和气一团了,开心都来不及。”
“可你脸上明摆着不高兴。”任婉不依不饶。
顾云涯不耐,猛地提高了声音道:“他顾云风是什么人,岂值得你自降身份去为他抚琴作乐?”
“是不值得。”任婉道,“可你为何不肯出手相救,王侯之家就可以随意取人性命吗?只道深宫内院吃人不吐骨头,没想到安靖侯府也差不多。”
没想到任婉会这样一问,顾云涯被噎住,好半晌才道:“平素也不是这样的,今日不过是因着我在他才会这样。若我出手,势必欠他一个人情,我却一向不欲与他有过多交集,所以不曾出言相救。”
任婉并不理会她的回答,到了门口,顾云涯道:“我就先去书房准备了。一会子叫永妍过来与你交接,你得学着当家。”见任婉并不回答,又道:“这三个月,你自己珍重。”
任婉见他往书房的背影,蓦地想起成亲那日那个宽厚有力的肩膀,低低地说了一声:“你也保重。”
顾云涯身子顿了顿,不知听没听到,不回头地往书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