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将来(1 / 1)
路琢说放松也是说着玩的,只是较之前不再那么拼命了,空出来休息的时间还会和杨子湄一起玩一玩五子棋。
因为他俩都笨,都既不会围棋也不会象棋。
两人玩的五子棋都是纯手工的,就是两张横线稿纸垂直重叠起来,形成一个随时都可能散架的活动棋盘,路琢用叉,杨子湄用圈,输的人负责擦掉痕迹,好进行下一局。
用脚趾头猜都知道这是谁的馊主意。路琢被文字憋得要发疯,硬拉着杨子湄来秀智商。杨子湄好说话,下就下。
五子棋这东西,真的只是儿童们的益智游戏,路琢纯粹是无聊,画叉画的十分随意。
而杨子湄出于不愿擦铅笔印的缘故,出手稳准狠,并且一盘比一盘杀的快。路琢输的也没什么说辞,擦也擦的挺认命。
路琢一直以为杨子湄不睡懒觉,起码也是挺有原则的一个人,因为以前在实验室的时候他俩几乎总是前后脚进门。
鸠占鹊巢以后才发现,雾好大水好深。
杨子湄是那种一回来就不想出门,一出门就要浪到晚上的类型。
有时候大早上出去买饭,就在家居服外面套羽绒服,光脚塞棉鞋,买回来就甩了外衣重新卧到毛毯上,一天基本不用穿外出装备,在屋里也几乎没有正形,坐不好好坐。
他有他的御用地盘,就在沙发床的那个直角拐角那里。
午饭都是杨子湄手机订的。近来网上订餐平台越来越方便,而且价格也格外实惠,那都是其次,关键是选择的种类特别多。
他俩没事干就一人捧着个手机,路琢用饿了么,杨子湄用百度外卖,两个人选同一家店订同样的饭菜,结算后看哪个优惠更多。
这样吃了几天,路琢十分想念一盘醋溜白菜。
因为那些外卖商家们提供的食品,每一样几乎都是荤的,好像那些大老板以为菜里没肉就没人青睐一样。
于是今天中午杨子湄问吃什么时,路琢面有菜色:“泡面。”
杨子湄当他开玩笑。棋盘被路琢擦得要破掉,他手上格外小心的画了一个圈,又杀掉路琢一盘,随口问:“康/师傅?今麦郎?”
路琢认真想了一会儿,一本正经的询问道:“要不你吃康/师傅的,我吃今麦郎的?到时候还可以换着吃。”
杨子湄惊悚:“你来真的?”
路琢:“……嗯。”
杨子湄看了他好半天,被他那公事公办的神情给逗乐了,心里笑的不行,面上板的同他一样一本正经:“输的人,负责买泡面和煮泡面和洗碗。”
路琢扔掉铅笔,一下子从凳子上蹦起来,痛快道:“成交!”
他在书堆里窝的要发霉,长时间委屈颈背弯曲,导致他一伸懒腰都有种自己立马长高了几公分的错觉。
有道是“国以民为本,民以食为天”。要做一个光棍儿就必须有起码的操守,自己得要能伺候自己的胃。
杨子湄自己经常做饭,并且做的也很像那么回事儿。
他一个人的时候经常做给自己吃,不过他不打算在路琢面前露这一手。
交情不到。
等路琢鸡飞狗跳的一顿乱忙将碗装“泡面”做好,杨子湄惊得下巴都合不上了。说好的“煮面”呢?
杨子湄端着碗要趴在毛毯上吃,路琢就盘着腿坐在一边,边吃边感慨:“你晓不晓得哪种吃饭姿势最叫人有食欲?”
杨子湄好笑的看着他。
他知道那声“晓得”绝对是路琢故意的,但听在耳朵里半点做作没有,反倒有趣的不行,只觉得这辈子再不会遇到这么有趣的人了。
他用筷子头指指路琢:“你这样的。”
路琢恨铁不成钢的摇摇头,然后面沉似水的将碗放在一侧,自己换了姿势,改盘腿坐为蹲着,接着又将碗端过来:“这样的。”
他端着个碗蹲在地毯上,人显得越发清瘦,一丝猥琐之气没有,莫名其妙的有几分萌。但由于实在是太像丐帮中人,还是好笑的。
杨子湄一口饭卡在嗓子眼里,来不及咽下去就要笑,又不能喷出来,所以表情特别痛苦。
路琢垂下眼去挑面,没看到杨子湄直颤的双肩,还自顾自解释道:“你晓得工地上的人都怎么吃饭么,他们就是端着大海碗往马路牙子上一蹲,白米饭配盐都吃的下去。”
然后他好像极为感兴趣,接着往下胡说:“不知道有没有科学依据,我们医学上讲,食欲跟头期分泌、胃期分泌、肠期分泌有关。什么时候也和姿势有关了?有流行统计数据吗?”
杨子湄把脸埋在臂弯里笑够了,才同他那样也蹲在他对面,两只手都缩在前胸与双膝之间:“说真的,你将来可以改行去说单口相声。”
他知道路琢是故意的,没有什么原因,但他能肯定路琢绝对是故意的,然而那“故意”却如同风行水上,十分自然。
路琢依旧垂着眼,认真的吃着面,以防油水溅出来弄脏毯子,嘴上回答:“我将来准定是要做大夫的。单口相声……哈哈哈就说给你听好了。说起来,你将来打算做什么呢?”
从这个角度,杨子湄只能看到路琢的眼睛成一条弧度弯曲的线,本来打算开个玩笑就此揭过,不知怎么却犹豫了下来,鬼使神差的说:“自由吧。”
路琢:“打个比方听听?”
杨子湄:“听说过贵宾导游么?就是一个游客和一个导游,游客都去的地方、人口密集的地方、颇负盛名的地方……”
路琢接口:“挨着逛。”
杨子湄笑:“……绕着走。我不同你讲过么,体现一个地方真正内涵的不一定尽是些景点,你晓得那些景点本来确实是好的,但坏就坏在在地方政/府拿它用来做增加GDP的手段,里面什么营销手段都有。”
“门外有人求着你要给你讲解,门里人挤人,要防着不被贼偷,一进去真是什么心情都没了。
“打个比方,西安华清池,说白了就是皇上和他一群大小老婆洗澡的地方。好嘛,那池底丢的尽是些硬币,把好好个景点搞的乌烟瘴气的。
“还有沈阳那个皇宫晓得吧,闲没事非要搞那么多假人在里头,搞的我本来好好的还能听那个解说员解说历史,结果一看到假人,一秒出戏。”
“所以,一个地方的风尘,绝不在那些地方,一段历史会深藏在大街小巷里。有朝一日,我希望走遍每个有故事的地方。”
路琢:“听上去好有道理。”
杨子湄耸肩:“就说,体面的生活诚然不易,但生活有什么难。”
路琢摇头:“不是这样讲的。像我,踏进医院大门,就注定一辈子要学一辈子。从精神层面上来讲,不说什么‘悬壶济世,妙手回春’,起码要对得起良心,得有‘割股之心’的自觉。”
他打个比方:“好比一个灯泡,被生产出来总要发一回光才能叫做灯泡。一个人,他存在于世,总要有些价值的。我意思是问,从价值层面上来讲,你要做些什么呢?唔,就是那个心理学家的什么六层塔结构,你肯定晓得。”
杨子湄眼睛里深深的墨色比平时更浓了,眼珠仿似吸进了整个屋子的亮光。
他从未和一个人聊到这样抽象的话题,心里隐隐然有些好奇。好奇眼前这个人同他聊到这些做什么?
可是因为这句话......
那些原以为早被时光堙灭的思绪,与曾经有过的愤恨一时重新回到神思里,某些藏得最深的东西迫不及待要探出头来。
一种要托付终身的错觉。
他有种做赌徒的“蹈死不顾”,心想这人值得吗?
试试?
杨子湄抬起头想了想:“如果从价值层面上来讲,我倾向于一切都是没有价值的。其实应该是老庄思想中毒太深,太形而上学了。”
路琢泪奔,他结结巴巴道:“我学、学马哲都是飘过的,到现在不知道什么是‘形而上’、‘形而下’。”
杨子湄点点头:“哦,那从实际出发好了。
“有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怀疑……法律与罪犯哪个先产生的,这种问题如同先有鸡还是先有蛋一样,都是无解的东西。最初的律法产生一定是为了制约人,但最初的人也一定是触犯了律法才成为罪犯。
“可是同时出现的吗?推动因素是什么呢?
“那么,同样的,好与坏、对与错,这些对立面都开始成为一些没有来源的东西,可是它们偏偏存在。那么我们生活的这个社会里,诸多现象突然都变得神秘起来,有欺骗、奸诈、邪恶,有真实、善良。
“自古及今,人与自然是永恒的两大主角。两者之间的相互作用往往是人改造自然,因为‘人有能动性’。就像你说的那个一样,医院这个机构实际上是自然进化的一个障碍,这不就是人在对抗自然么。这也是个泛泛的对立面了。”
他一摊手:“然后我找不到意义,你懂吗?如果一切东西都有一个对立面的话,它为什么还要产生呢?
“我讲我很怀疑‘存在’的意义。我怀疑一切,所以从价值层面上,我不知道将来要怎么办,因为我看不到意义。”
路琢呆了好半天。
然后不知怎么的,慢慢舒缓了表情,眼睛弯起来:“意义,我懂。”
他又想了想:“庄子倒是确实有过这样的说法,‘无用’与‘无为’,白话讲就是什么都是无意义的,什么都不要做,顺其自然。”
他伸出一只手,十分滑稽的轻轻落在杨子湄一侧肩膀上:“解决办法很简单。你只要想想‘现在想的这些同样是无用的’,就好了。
“因为没有答案。世界是一个巨大的谜团,谜团的意思,谁都不能保证牛顿定律到底是否真的正确,只是因为目前并没有一个可以推翻它的例子,只能暂时是正确的罢了。
“所有正确的东西,只是因为还没有出现可以推翻它的证据;而所有错误的东西,同样只是因为还没有出现可以为之立论的例子。反反复复,就没有对错了,当然是宏观上的。
“或许会有一天,一加一等于三并不只在算错的情况下成立。”
“所以,你处在一个巨大的谜团里,又怎么能想的明白呢?想不明白的,就算想明白了,也全是自我安慰而已,不明对错。
“全球那么多科学家一辈子,都绞尽脑汁要推出一个定律或者研究一个真理,可是说到底这些都是一厢情愿罢了,因为谜团自己不会跳出来说他们的所谓‘真理’是对是错,可不就是一厢情愿么?
“除非有一天,你能走出这个谜团。证人只有一个,就是时间,可是它不会说话。”
杨子湄轻笑:“那还学它做什么呢?”
路琢理所当然道:“当然是等着有一天能够推翻它,或者有一天能够把错的扶正了啊。”
两个相对而蹲的人彼此心里都有一种食髓知味的感觉,好像生平第一次这样畅快,那感觉就像天寒地冻里赤着脚踩在冰面上,极痛快。
杨子湄长叹一口气,扶着地面盘着腿坐下了,这一坐才知道这个姿势有多豪气,仿佛立马就有一帮小罗喽可供差遣。
他挑起眉梢,似笑非笑:“宏观的对错没有对错,不过微观还有有对错好讲的。例如这两碗汤汤水水的要处理到外头,归你管。”
路琢呵呵笑,就要站起来,结果他学□□蹲的时间时间太长,脚都麻了,当时就没能立起来,起到一半又炮弹一样,身子前倾直朝杨子湄砸下去。
情急之下用手去撑一侧的地面,一下子像猛虎扑食似的把杨子湄上半身压在了毯子上,盘起来的腿也被囫囵压住了。
杨子湄一声惨叫:“卧槽我没学过瑜伽!痛痛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