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枯荣寺中(1 / 1)
沈钺醒来时,感到一种天旋地转的晕眩,令他起身的一刹便重又跌回榻上,脑海中一阵嘈杂嗡鸣,身体由内而外窜上来一股莫名的虚弱感。
周遭一片诡异的空冷死寂,除了他轻微的呼吸声,再无半分活人气息。
沈钺心中猛地一沉,脑中翻江倒海地疼,他却似全然感觉不到,躺在榻上,只茫然唤了声:“师父。”
——无人回答。
竟是……南柯一梦?!
沈钺静静躺着,闭上了眼,片刻后,缓慢抬起手臂遮在眼前,强烈的失落与尖锐的痛楚一瞬间淹没了他——
似乎无论经过多少等待,他永远也留不住那人……总是镜花水月般给他一点微渺的希望,犹如牵系着纸鸢的那根线,不管他飞去哪,飞得多高多远,到头来,也总归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可若然有朝一日,那根线就此断了,他也便成了无根的浮萍,没了扶摇而上的依托,要不了多久,便即萎于尘泥。
沈钺深吸口气,寒冷的空气沁入肺腑,稍稍遏制了那股涩然痛意,他翻身坐起,身上衣裳齐整,连头发都规整地束着,没半点凌乱痕迹。
若非身后那处隐隐的异样感,他倒当真要以为,昨夜种种,不过是他思念成狂之下的一场旖旎情梦。
沈钺木然坐着,片刻后,抬眼打量身处的房间。只一眼,他便确定了,此间不是别处,正是数年前,他在枯荣寺中的居所。
沈钺心中一紧,当即下榻打开了门,一瞬间,外界种种细微声响尽数侵入耳内,犹如自死界一步踏入人间,门里门外,被无形的屏障分隔开来。
沈钺一抬眼,铅沉的苍穹下,细碎的沙雪簌簌落下来,院子里有一人长身而立,撑着把伞,正背对着这处,听见声响,那人立时转过身来。
刹那间,二人打了个照面,程明瞳孔骤然缩紧,声音发沉:“你——”他快速朝沈钺方向踏了两步,旋即又倏然顿住——在他身后,守了许久的门开启,燕岑晔一身素色锦袍,肩上罩着暖裘,阴冷的眼神盯着院中两人。
一瞬间,漫天冰雪仿佛都凝滞下来,无声而沉重的对峙,片刻后,沈钺缓缓屈膝,单膝点地,垂首道:“参见陛下。”
燕岑晔未答,少顷,举步出来,并回身掩上了门,方才朝着沈钺走过来。程明迅速转身,将伞撑在他头顶。
“朕竟不知,沈卿还有这等本事。”
诏狱那地方,几乎比皇宫更加守备森严,怎可能有人无声无息地出逃,却还无人来向他禀报?唯一的可能,怕是甚么奇门异术也未可知。
燕岑晔站在数尺外,审慎地打量着他,目光警惕而冰冷。
沈钺沉默片刻,电光火石之间,已有了决定,低沉的声音道:“臣有要事请见陛下,却苦无人引荐,唯有自己设法前来,但请陛下听臣一言。”
燕岑晔冷笑,道:“说。”
沈钺缓缓抬头,与他对视:“齐靖一役,我军损失总计十一万余,敌军大将华启容与国君赵熙逃亡,不知所踪。据臣所知,此二人当与梁国储君梁鸿霄有所勾结,敢问陛下,此事如何处置?”
这却是多余之言,边关战报早已送到了朝中,哪里需要沈钺再禀一道?然而此番话本便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不过是沈钺表明一个态度,由得燕岑晔评断。
燕岑晔多疑且偏执,从来不曾相信过沈钺。这中间牵扯太多,天下大乱,值此用人之际,该死的不该死的都当重新定论。更何况,他不知道,能从诏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他面前的人,究竟有怎样的力量。正因如此,他不会轻易对沈钺下杀手,他仍会用他,待得万全之时,再一举置他于死地。
四目相对,犹如无形的较量,这二人几乎是世上最不像君臣的君臣。沈钺仍是屈膝半跪,一字一句皆透着臣服之意,眸中却是一片沉静的冷漠,仿佛这世间无有甚么能够令他畏惧、退缩。
燕岑晔紧盯着他,阴冷眼眸中风云席卷,良久,轻柔得几近诡异的声音道:“好,很好……此事便由沈卿全权负责,沈卿离军日久,该是归队的时候了,大军尚在鄞州,数日后方可归京,该如何行事,朕不插手,沈卿可自便。”
言毕,他终于转开目光,却是看了眼方才走出的那扇门,神色倨傲而讥讽:“至于温侯之事,呵,要报仇便来,朕……恭候大驾。”
沈钺微皱眉,不知怎地,心中有些异样,直觉燕岑晔这话并非针对于他,他随之看了眼那扇门,口中仍是答道:“臣不敢。”
燕岑晔不再开口,阴沉的面色,像是压抑着甚么。他盯着那扇门,目光愈发的冷,片刻后,竟不置一词地转身走了。
沈钺看着他的背影,明明还是挺拔威严的模样,却莫名透着点失魂落魄的萧索意味,然而那些微的寥落掩在风雪之中,转瞬便再不显,直似眨眼间的错觉。
沈钺转眼看着那扇门,几乎不必多思,已确定了内里人的身份。
温靖劭醒了?
他起身往那间房走去,然而尚未接近,身后已有人唤住了他:“沈大人留步。”
沈钺转身,便见两名侍卫模样的人快步近前,一人一边,守在了那间房门外。
叫住他的人正是方远戈,他瞥了眼那扇房门,冷冷道:“陛下有旨,闲杂人等不得出入。”
沈钺漠然看着他,对方面无表情地回视。片刻后,沈钺不再多言,只一点头,转身走了。
他往佛堂行去,一路上明里暗里的守卫足有数百。沈钺心下愈发沉重,燕岑晔这是要囚着温靖劭?方才那人片刻间流露的情绪不似作伪,他二人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上一次见到温靖劭还是去岁年初,那时也未见他有甚么异样……
思及此,沈钺不免愈加烦躁——不正是因为那时未发觉有古怪,才给了梁鸿霄下手的机会么?到底是温靖劭掩饰得太好,还是他把一切想得过于简单,以致太没有防备?
沈钺心中乱极,然而这当口绝不可轻举妄动,思来想去,只能等先联系上温喻等人再做打算。
他往佛堂拜见了方丈,一眼扫过,果真在一众僧人中看见了那个小小的身影。
那小僧人不过七八岁的年纪,面容却沉静安详,犹若沉淀了无数沧桑悲苦,周身气息庄严矜重得令人不敢造次。
那气度,除却当年的非沉师祖,世间再寻不出第二人。
他随沈钺来到外间,虽目不能视,脚步却极稳,灰色瞳仁中神采斐然,他微微笑着,面容朝向沈钺方向,温和道:“钺儿。”
沈钺倏然一震,片刻后,曲膝蹲下身来,直视着迦叶双眼,涩声道:“师祖。”
小僧人仍是微笑着,却对这一句没有半点回应,只摸索着伸出手。沈钺探手握住那幼细的指尖,感觉到一股灼烫热流窜入掌心,旋即听迦叶开口道:“我知你定有许多疑惑,早该与你说明白的,可惜……”言及此,他忽地顿住,眉头皱起,有些茫然地张了张口,却是半晌无声。
沈钺心下疑惑:“师祖?”
然而握着的那只手却忽然细微地颤抖起来,迦叶的声音仍是温和,带着不明显的惊惶:“钺儿,你已见过你师父了?”
沈钺面上一热,思及昨夜种种,只觉尴尬不已,却见迦叶面色有异,不由心中一紧,不动声色地答道:“是。”
迦叶闻言反而镇定下来,沉默片刻,忽地探手捏了个诀,掌心挟着沛然金光印上沈钺胸膛,却还未及接近,便被一股巨力冲撞开!
那一瞬间,沈钺只觉一股汹涌气流冲破了束缚,自心口猛烈爆发,连带着周遭空气都在刹那间拧转成了个漩涡,又倏然释放开来。
迦叶被冲击得倒退数步,怔怔举起那只手,盲眼分明什么也看不见,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上面缠绕着的沉沉魔气。
及至此刻,所有未解的疑问终于都有了答案,迦叶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沈钺瞪大了眼眸,震惊地看着那缭绕的魔气如有生命一般咆哮着窜入迦叶肌肤之中,被他指间湛然佛光一照,袅袅地散了。
他怔然摸了摸胸口,滚滚灼烫,茫然地拨开前襟,露出紧实精壮的胸膛。沈钺低头一看,顿时窒住了呼吸——在他的左心口上,蜷曲着一道玄黑纹印,似是活物一般微微浮动,那形态样貌,像极了昔日书中所见的某种上古异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