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梦魇噩耗(1 / 1)
蔡郡乃是齐靖边城第一大重镇,一旦叩开了门,于燕军而言,便是破竹之势。
四个多月的交锋,足够沈钺摸清楚对手的秉性。每一场征战都极其艰难,对手很强,双方又都在不断增兵,尽管沈钺威名日盛,甚至有人开始称赞他用兵如神,可唯有他自己知道,他究竟背负着怎样的重担与压力。在每一个深夜里,为了一条计策一个战阵,他是如何的苦思冥想,殚精竭虑。
好在这一切未曾辜负他的谨慎与期望,半个月后,燕军再下一城,而就在这一场战役中,赵磐被沈钺射出的箭所重伤,数日后,不治而亡。
一代名将就此消陨,齐靖军心大乱,燕军乘胜追击,又在其后一个月中将其逼退至釉县。此时,燕国六十万大军离齐靖国都邯甯,不过三座城池之距。
朝廷还未有指示,齐靖却送来了议和书。沈钺心中暗叹,这和怕不是那么好议的,可至少,这个除夕,说不准能回京城过了。
去时尚是炎炎盛夏,回来已是雪满京都。沈钺到底没能赶上除夕,正月回得京,三月里又匆匆出征。
拖了数个月,议和终究还是以失败告终,齐靖许诺割地赔款,而燕岑晔要的却是朝贡称臣,将齐靖彻底纳入大燕版图。
沈钺毫不意外,只是这一次,胜利来得更加艰难。亡国的危机之下,齐靖士兵前所未有的骁悍,暗杀,□□,抵死抗争……阴谋阳谋的交锋,华启容恨他入骨,无所不用其极地欲置他于死地。
及至淳安九年,即是次年八月,这一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才终于落下了帷幕,邯甯被攻陷,齐靖至此并入大燕国土。
少年将军一战成名,沈钺二字,就此威震天下。
……
算来两年过去,沈钺已是年逾弱冠,而宣和,却再也没有回来过。
大军驻扎在邯甯,沈钺整日忙于收编俘虏,安顿百姓,不久之前受的新伤,折磨得他夜不能寐,他却似无知无觉一般,将一切都安排得井然有序,片刻不歇地操劳着。
是时正值晌午时分,卫兵端来饭食,沈钺吃了两口便放下了,一面翻看着奏报,一面握拳抵着唇咳嗽不止。方淮恰来寻他,见他如此终于看不过去:“你也歇一歇罢,多少事来不及的?”
沈钺笑了一笑,嘴唇苍白得没半点血色,问道:“怎么样了?”
自两年前司马重案后,方淮便与他疏远了,便是沈钺仍以晚辈自居,谦恭有加,他也只冷眉肃目地称一声大将军,直至后来,发觉沈钺有些不对劲之后,才渐渐缓和了关系。
“一把火都烧没了,三十来个嫔妃,十几个皇子公主都烧死在里面,那房间从外面封闭的,里头的人逃不出去。”
沈钺皱起眉,沉默片刻,问道:“赵熙呢?还认得出么?”
方淮摇头:“面目全非,难以辨认。”
沈钺叹了口气:“知道了。”
“此事勿要走漏了风声,以免军心动荡,我先上报朝廷,便是要查,也得等陛下旨意。”
方淮应了,又禀了些事便离开了。
沈钺静坐片刻,开始提笔写奏折,军中事务冗杂,一桩桩一件件,可近日来这么多的事也没有这一件棘手,堂堂齐靖皇帝,就这么烧死在了一间小小的偏殿里?沈钺不信,赵熙其人他多少有所耳闻,不像是能够慨然赴死的。
华启容也不见踪影,齐靖军中与他交手的数十个将领,只有此人让他感觉到莫大的危机,偏偏城破之后便像是人间蒸发了一般,遍寻不见。
沈钺心中烦躁,越想越乱,手中狼毫笔忽地在纸面上一戳,笔杆已折在手中,心中倏然戾气横生,蓦地一扬手,将断笔狠狠掷出!
沈钺双颊绷得死紧,呼吸急促,胸膛剧烈起伏,良久,他闭了闭眼,颓然地抬手撑着额角。
你到底在哪?!
刻意压在心底的牵念铺天盖地地爆发,沈钺只觉万般无力,两年多来的担忧与思念汇成难言的痛苦,他有时候甚至会觉得恨,梦里一遍一遍重演的过往,那个决然转身的背影,一句轻飘飘的后悔,成了他挥之不去的梦魇。
难以入眠,只要一阖上眼,看到的全是那个人的面容,温柔的,倨傲的,狡黠的,最后无一例外都化作了诀别时的冷漠轻忽。
睿智无双冠绝天下的少年君王,战场上令敌人闻风丧胆的铁血将军,两世的温情与爱恋都系于那一个人,可换来的永远是无止境的等待!沈钺终于觉得后悔,若是数年前宣和寻来那次,便随他走了,今时今日,又该是甚么光景?
只可惜,从来都是天意弄人,终究事与愿违,这世上最没有指望的便是“如果”。天地这么大,只要那人不出现,他便再也见不到他。生离,死别,难道便是这重来一世,也还是无法改变他二人注定的结局?
入夜,沈钺一身疲惫地回了营帐,奏折以八百里加急件送出,算来这里诸事已毕,只待赵熙之案了,朝廷来人交接,便再没他的事了。
他心中想着这些,一时未注意到掀帘进来的人,随口道:“何事?”
却听来人嘶哑低沉的声音道:“公子!”
这称呼已久未有人唤过,沈钺一时愣怔,霍然抬起头,却见原是故人来访。
温喻风尘仆仆,头发衣衫俱都凌乱得很,看得出是匆匆赶了极远的路,面色灰败,双眼中尽是血丝。
沈钺心中忽地涌起一阵不好的预感,这突如其来的不安甚至让他生出了些逃避的念头,然而那只是一瞬,他的动作仍是毫无迟疑,径直从案后起身请其落座,沉声道:“出什么事了?”
数年前司马重之案了结后,他便让温喻回去了,当时他怀疑梁红绡对温靖劭不利,让温喻派些人手监视她的动静,并提醒小侯爷警惕,后来却半点消息也无。他身在边关,鞭长莫及,也只能将这事放下,却没想到温喻竟会在这个时候出现。
温喻嘴唇抖了抖,眼中流露出痛苦神色,堂堂八尺的汉子,精壮身躯竟似颤抖得站立不住。
沈钺愈发焦虑,克制着重复问道:“到底什么事?”
温喻张了张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哽咽道:“一个月前,梁国叛乱……侯爷……领兵出征……”
沈钺脑中嗡地一声,恍似被重锤狠狠击中,一时懵了,半晌才觉那阵眩晕缓了些,盯着温喻冷冷问道:“然后呢?”
“乱军中,侯爷……不慎被……冲撞,落马……尸骨无存……”
沈钺依然紧盯着他,面无表情,只眼神冰冷阴森,刀一样锋利,轻忽地道:“你再说一遍。”
温喻眼中水光闪动,出口的每一个字,都犹如沸油在喉中滚过,艰难道:“侯爷……亡故了。”
“不可能。”沈钺一口否认,若是忽略他那紧握至颤抖的双拳,简直平静得像无事人一般。
“燕岑晔不会让侯爷再掌兵权,他身边那么多人可用,怎会轮得到师父?”他说得无比笃定,大步走到书案后重新坐下,像是认定了温喻在说谎一般。
温喻两颊颤抖,深深吸了口气,嘶声道:“因为小侯爷在叛军之中。”
沈钺浑身一震,倏然抬起头,难以置信地喝道:“什么?!”
“数月前,朝廷遵照协约,遣使者往梁国运送物资,小侯爷也在其中。不久之后,除了小侯爷,所有人都回来了,据说他是自愿留下的,并被招为了驸马……陛下大怒,本要派人宣旨召其回国,没想到梁国在这个时候叛了,侯爷便主动请命出征……”
沈钺静静坐着,仿佛凝成了座石雕,寂静大帐中唯闻温喻沙哑的声音回响。
温喻极快地说道:“再后来……”
“别说了!”沈钺倏然暴怒,一脚踢翻了面前几案,奏报文书哗然散落一地,那木案承不住这一脚雷霆之力,直飞出数尺后,铿然散了架。
“别说了……”沈钺颓然抹了把脸,依稀现出眼角一点水痕,咬紧了牙,嘶哑的声音直如恶鬼一般低道:“梁、红、绡!”
他来回踱了数步,困兽一般压抑着勃然怒气,继而一阵风地脱下铠甲,换了身纯黑武袍,衣带也不及系好便取了挂在一旁的长剑,大步往外走。
“走!”
沈钺一身不遮不掩的杀气,径直去马厩牵了马,那小兵连连询问怎么回事,一个字也没人答。早有人见势头不对,叫来了方将军。
方淮匆匆赶来,便见沈钺已上了马,显是控制不住力道,那马被勒痛了,嘶鸣着高高扬起前蹄。
“你疯了!这么晚去哪?”方淮难以置信,大步走上前去夺沈钺的缰绳。
沈钺勒马一让,沉声道:“这边的事劳驾方将军了,我去去便回。”
“阵前擅自离军什么罪你知道!何况你还有伤!”方淮只觉他简直不可理喻,朝围过来的人群大声喝道:“拦住他!”
沈钺已一抖缰绳窜了出去,喑哑的声音沉沉传来:“陛下那里我自有交待,保重!”话音未落,身影已远在数十丈之外,连同身边那陌生人和马,迅速消失在众人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