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返回营地(1 / 1)
沈钺撑着额角,艰难地闭了闭眼,不可置信般跌坐着后退些许,背靠上树干,后脑死死抵着,断续而剧烈地喘息。
恐怖的沉默,宣和身躯□□,半坐起,动也未动,只紧紧盯着沈钺每一个神情变化,那目光仿佛要穿透这数百年参商两隔的光阴。然而沈钺几乎不敢对上他的眼眸,良久之后,少年颤声道:“什么时候?你……做了什么?……他呢?”
和尚面无表情,漠然道:“从来都只有一个,你问的是谁?”
那语气冰冷而毫无情绪,是阔别近两年之久的熟悉声调,沈钺愕然抬起头,惊诧地看向对面那人,那双眼又恢复了昔日的冷漠无情,千丈深潭般死寂冰寒。
宣和。
心念电转间,沈钺骤然明白了这其中诡谲之处——这人分明是尚处于混沌状态,并非全然恢复的贺君倾,亦不再是昔日那个宣和,两世记忆与经历交击纠缠,令他分化成两个不同的身份,真正变幻多端。
沈钺终于将这种种古怪境况理了清楚,怔然看着那人扬手披上衣衫,遮住了那精壮□□的躯体,而后起身迈步走向他——
便是这时,崖上突地传来人声,巡逻完毕的士兵寻了来,带头的周展高声唤道:“将军——”
沈钺悚然一惊,撇开眼,定了定神,扬声回道:“我在下面,无事,你们先回罢!”
然而数人自然不会先行回去,沈钺在士兵中人缘颇好,加之一身武艺至今未遇敌手,很是令人敬服,且行事素来稳重可靠,更无人欺他年轻。
是以一干人等眼睁睁看着沈钺飞身攀上崖顶,单手一撑,稳稳翻身落地,身后却还尾随着一冷面僧人时,俱是惊诧不已。
沈钺平静道:“这位是国师大人,宣和大师。”
数人闻言怔了怔,面面相觑,搞不清这深更半夜,为何会突然冒出个国师来。
沈钺言毕便率先举步前行,并未令他们拜见,只道:“回去罢。”
宣和始终未发一语,目光只一瞬不瞬落在沈钺身上,紧随其后而行。众人不动声色,跟在后面,小心观察着这位国师大人,渐渐便有人察觉出这二人之间一触即发的压抑气氛,更是噤声不语,大气不敢出。
回了营地,沈钺带着宣和去见司马重。底下士兵们未曾见过宣和,然而鸿威侯却是认得的,燕岑晔分外器重的高僧,权臣显贵尽皆争相结交的对象。
同样的,他也知道,这位目下无尘,冷面少语的国师,正是眼前这年轻的骠骑将军名义上的师父。
沈钺眼眸低垂,站在宣和身后,并未忽略司马重那一忽瞥来的冷厉目光。此人有野心,对权力更是有着强烈的欲望,却无与他的野心相匹配的胸襟。这些时日,被架空了军权,他与军中将领士兵们结交,暗自探得诸多消息,由此逐渐明白了燕岑晔会任他在此人手下为将的原因。
司马重刚愎自用,行军打仗能力平平,占着世袭而来的爵位,结党营私,揽权谋财,早便触了燕岑晔逆鳞。皇帝或许本来便是要处置他的,然而齐靖来犯,他又要提拔沈钺,便借着此次出征的机会,不仅方便,更是对沈钺的一番历练。
沈钺也曾身在帝王之位,最善洞察人心,自认对燕岑晔的谋算猜得不会错。可眼下,不单是司马重在怀疑宣和是他搬来的救兵,他也在思索,会否是燕岑晔与宣和达成了甚么协议?
司马重虽对沈钺有诸多不满,可眼下全然发作不得,对着宣和仍是恭敬有加,拱手道:“大人远道而来,舟车劳顿,末将本该扫榻相迎,可眼下来不及准备,不如大人便在末将帐中屈就一晚,明日……”
“不必。”宣和未待他说完便打断道,而后侧首看向沈钺。
沈钺似是料准了一般,并未有丝毫惊讶,上前半步,躬身行弟子礼,低声道:“是。”又转身对司马重礼道:“末将告退。”言毕,跟随宣和出了营帐。
那人等在外面,路过的士兵皆瞥来好奇的目光,沈钺闭了闭眼,上前带路。
天气闷热得厉害,呼吸间都是灼热而潮湿的风,带着令人烦躁的黏稠气息。
入了自己营帐,沈钺站定片刻,继而来到行李前翻了翻,找出两套干净的里衣,抽了布巾,起身往外走,一面颇不自在地对宣和道:“去沐浴。”
由于正值夏日,连日来选择的驻营地皆是靠近水源的,夜间未当值的士兵们大多都会前去沐浴,此刻夜已深,去的人已是不多了。
沈钺寻了一处背着营地的深潭,三面环山,幽静而隐蔽,夜风吹皱层层涟漪,皎白月光洒落下来,粼粼波光一圈圈扩散远去。
将衣裳置于岸边大石上,沈钺看了眼宣和,嘴唇不自然地动了动,然而终究未成言,只自己褪了铠甲外衫,大步往潭心走去。
再回头,却见宣和手中正落下最后一件蔽体衣物,浑身□□,□□地看向他,沈钺一怔,瞬间转开眼,额角跳了跳,咬牙道:“你……”
他不敢去看那人的目光,那沉凝与专注甚至令他恐惧。自崖下回来,这一路他的情绪掩藏得极好,沉稳利落一如往常,谁也不知他心中惊涛骇浪。
——他不愿承认,他在害怕,那样的懦弱而耻辱。
千军万马又如何?有些人事,只经历一次,便足够让他折戟沉沙,全军覆没。
铭心刻骨的不只是曾经的欢情愉爱,还有那蚀骨断肠,剖心泣血的苦痛,一个转身,一句后悔,一个冷冽的眼神,擦肩而过的瞬间陌路不识,癫狂时的残酷冷血——
重新开始?沈钺木然看着面前,水纹自他腰腹处层层荡漾开去,揉碎了一池月光,便如他残缺的前世与破落的今生——一个是早已背弃了他的,曾经的爱人,一个是无情无欲,连心都没有,麻木冰冷的所谓“高僧”,他还能相信谁?谁还能给他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
感觉到身后水波漫过来,乱麻般的思绪不容他多想,沈钺深吸口气,一头扎入水中,游鱼般窜入潭底,远远离开了宣和入水之地。
一片黑暗之中,沈钺静静漂浮着,忽然觉得无比安全,那一刻,仿佛这世间一切都离他远去了,恩怨怅惘尽皆烟消云散……太累了,那么多无法面对的沉重负担,他甚至觉得自己再也走不下去——
肩上忽地一重,沈钺蓦地绷紧了身躯,下一刻,哗啦破水声响,骤然远离水面下的重压,令他耳中轰鸣不止。
“你就这么不愿看到我?!这么不愿见我?!!”铁铸般的手掌狠狠掐着他的咽喉,沈钺剧烈咳嗽起来,不断有水滚落下来,令他几乎睁不开眼。
宣和目光几欲噬人,暴怒气息犹如狂躁的野兽,胸膛剧烈起伏,显是极力压抑着怒火。
沈钺只片刻便缓过劲来,倏然翻手切向宣和手腕,电光火石间,近身擒拿已过了数招,沈钺一掌劈开宣和剑指,于水中一个翻身,光裸双足踹向宣和胸口,将人逼退数步——
“够了!”沈钺冷冷道:“我没有想死。”
四目相对,剑拔弩张,沈钺转开目光,往岸边行去,一边将被撕裂的湿衣脱下,冷声道:“已经够了!”
然而错身而过那一刻,宣和骤然出手如电,扣住沈钺肩膀,瞬间将人掀翻在潭中,溅起巨大的水花,又将人提起,一个错身已贴上沈钺背脊,手掌仍是扣着他颌下,却是令他再无脱逃的余地。
剧烈喘息逐渐平缓,宣和忽地笑了,那笑声低沉,原本该是极为动人的声音,此刻却莫名带着几分森冷寒意。
“你知道什么?箫策,你从来都是自以为是,你知不知道我……”宣和忽地住了口,似是想起了什么,沈钺心中一动,却只听见他停顿的呼吸。
“知道什么?”沈钺忽地有些急躁,却仍故作平静地问道。
宣和却不再回答,过得片刻,他冷冷笑了声,嘲讽道:“还没恭贺王上大婚之喜,王后贤良淑德,倾国倾城,王上好福气!”
沈钺刹那讶然,没有想到这个人竟还会在意这个,背对着宣和,他无声地咧了咧嘴,一股钝痛逐渐在胸膛中蔓延开来,他的声音蓦地变得嘶哑,缓缓地低声道:“我成亲……是为了什么?贺君倾,你敢说你不知道?”
无人回答。
扣住他脖颈的手掌忽地颤抖起来,起初是细微的,然而像是传染一般,那股颤抖逐渐扩大,不一时,连背后那具宽厚胸膛也开始不住颤抖。
——他当然是知道的,心知肚明,五年阔别的时光,箫策机关算尽,曾用过许多理由迫他回朝,他却一次也没有遵过旨。立下赫赫战功,威名远播四海,他二人却越来越远,箫策有多不甘心?他最后终于决定大婚,只有这样,每一位朝臣才不得不回宫庆贺——这是逼迫,也是试探。
然而箫策没有想到,他成亲的那一夜,竟也是贺君倾命中最后一夜。
王宫中良辰美景,沙场上血雨腥风。贺君倾最终死于叛军偷袭的混战之中,全军覆没,没有人知道那一夜究竟发生了什么,传回朝中的战报只道无一人生还,尸山血海,到处都是残肢断臂,黑红的血液浸染了整个峡谷的土地,山崖上滚落而下的巨石甚至连敌军的士兵也一并埋葬,敌我双方没有一个活口。
沈钺闭了闭眼,那颤抖终于传染到他,咬紧了牙关仍止不住胸口那一股锥心的痛意,那一纸反复确认过无数遍的战报浮现在脑海中,他甚至能够清晰地回忆起白纸黑字每一个纹路与笔画——
紧握得鲜血淋漓的拳忽地被手掌覆上,越来越紧,宣和额头抵着沈钺后颈,像是一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
颌下那只手再容易挣脱不过,沈钺却没有动,只木然地低声道:“已经够了。”
身后的人动了动,似是在摇头,握着他拳的手掌微动,固执地展开他的手掌,十指交扣,宣和嘶声道:“你说的,我们……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