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病中怅惘(1 / 1)
这厢动静早惊动了院中其他僧人,宣和缓缓站起,身后门扉大开,一中年比丘僧叩了叩门,探问道:“两位师傅出了何事?”
房中一片漆黑,月光照不进,只隐约见着门口翻倒的桌椅茶壶,一片狼藉。
宣和还以一礼,平平道:“无事。”
却闻身后“当啷”一声,原是沈钺见宣和清醒过来,强撑着的一口气便即散了,手中再握不住那沉重禅杖,身体晃了晃,一头栽倒在地。
沈钺这一遭伤得极重,寺里请了大夫来看过,脏腑骨骼皆受创,置了方子日里悉心调养,却也待到五日后方才醒了一回。
他这却像是积日长久以来的疲累,饥冷,病痛,借着脊骨那道裂缝一并发作出来,连那诊病的老大夫都慨叹道,从未见过这样能忍的孩子。
沈钺俯卧在榻上,高热不下眼皮也浮肿起来。他睡得不甚安稳,似被魇住一般,时而双手抓握颤颤发抖,时而张口无声呢喃呼唤。
宣和垂眸看他,由于趴着的缘故,男孩脸颊挤得变形,面黄肌瘦,几乎不见肉,眼睫长而浓密,随着男孩嘴唇颤抖,渐渐湿润起来,一滴泪水凝结,自眼角徐徐滚落,转过鼻梁而下。
和尚皱起眉,沉寂眼眸中现出一丝困惑,伸手抹过那滴水珠,却被梦魇中的男孩一把抓住了手,宣和停了动作,听见沈钺嘶哑的声音颤抖地断续唤道:“父……亲……”
万事无不尽,徒令存者伤。少年人坚韧而隐忍,经年颠沛漂泊亦不曾叹过一句苦楚,却是未戳到真正痛处。沈钺未尝不恨,未尝没有想过衣锦之时,必要让沈家冤屈得雪,要那南岳高高在上的太尉,尝尽沈将军当日虎落平阳之时,饱受过的屈辱与非人折磨。
然而这一切仇恨与昭彰都建立在他活着的前提之上。十年磨一剑,他有无穷无尽的耐心与隐忍,支撑着他蛰伏下来,忍耐过病痛与饥寒,甚至是宣和的冷漠残酷,跋涉前行。
可总有些生死离别参商永隔的痛苦与遗憾,经年累月也无法消磨分毫。沈钺在那沉浮之间,似有所感地回首,仿佛仍是幼时荣华盛景,他那善良温婉的母亲静坐窗下绣花,时而看向院中嬉闹的两个小妹,父亲负手立于窗边,督促正扎着马步的兄长。
木樨花开得正好,幽香盈满天地,沈钺欣喜如狂地奔过去,父亲皱眉斥责他顽劣,却极温柔地伸手抹去他面上脏污——
转瞬间狂风肆虐,沈钺愕然看去,眼前和乐美满便似一层脆弱的浮雕,一蓬冷雨瓢泼而下,当即便灰飞烟灭化骨扬沙。
沈钺大汗淋漓地醒来,恍惚觉出背痛如绞,睁眼只见一片黑暗,手中握有什么,冰凉冷硬,他看不见,摸索了片刻才觉出那是谁的手掌。
心中愕然一震,便即浮现一人冷漠面容,惊得他立时放开了那只手。
“如何?”冷如冰霜的声音响起,沈钺心里突突地跳,却不知是为了梦中肝肠寸断还是方才的握手之恩,定了定神,低声答道:“尚可。”
宣和不再开口,只伸出手,虚虚贴于他背脊之上,掌心佛光浅淡柔和,如一股清流自脊骨缓缓注入,荡清沈钺体内污秽浊气,虽无法治愈伤口,却令人十分舒适,颇具洗经伐髓之效。
沈钺埋首不敢看他,心中惶惑愈烈,这人平日冷漠已极,对他亦是从来不假辞色,可自他受伤以来却日日看顾,更兼每日耗费元气为他疗伤,是因为自责么?这样目下无尘的人,也会自责?
可他却因着这微末的恩惠便心神动荡,浑不记得这人千般冷漠无情。
沈钺默然叹息,不敢深思下去。
……
待得沈钺伤愈,已过了中秋,宣和却像是挂念着什么,每日赶路也急促起来。
虽仍是八风不动的面容,沈钺却似看穿了那冷漠之下的浮躁与戾气,由是也更加小心谨慎如履薄冰。
他没有想到,那日宣和说回,便是当真要回,回得是他来处古刹,燕国京畿郊外的枯荣寺。
沈钺跋涉过迢迢山水,此时离着南岳已是千里之遥,再无身家性命之忧。且自鬼市那日,宣和令他吞下那物之后,当真再无怪诞梦魇惊扰,取而代之的是不时浮现脑海的画面,犹如破碎的古卷一幕幕逐渐补全。
他一面冀望如狂,一面近乡情怯,却不知定下他未来命数的,另有其人。
枯荣寺年代虽久远,规模却不甚大,近些年来的盛名,只是因着寺内长老非沉大师身居燕朝国师之位。
而非沉,正是宣和之师。
极少人知道,非沉本源并不在枯荣寺,高僧数十年前云游至此,怀中襁褓裹着幼小婴儿,于枯荣寺落脚,就此生了根。
宣和带着沈钺穿过古拙庙宇、鼎盛香火,于后山苗圃里见着了正挽着僧衣侍弄花草的老僧。
非沉似有所觉,抬头望过来。
沈钺见之眸眼虽已现出迟暮之态,却慈悲仁善,白须白眉,满面风霜,眉峰仿佛常年蹙起,已成了一个忧国忧民的结,深重皱纹亦压不下嘴角那一抹悲天悯人、洞察乾坤的微笑。
非沉亦在打量着他,宣和拜道:“师父。”是沈钺从未见过的亲近之意,便如无心无情的神佛终于垂下了高贵的头颅,生出稍暖的人气。
非沉颔首,温和道:“三渡。”随即对沈钺招了招手。
沈钺深吸口气,颇有些紧张,近前行礼道:“师祖。”
非沉一怔,继而慈睦笑道:“好孩子,赶路累了罢,先下去歇着。”言毕唤来不远处候着的沙弥僧,着其领沈钺回寺。
只听他道:“带这位小施主前去沐浴用斋,将我院中那房间收拾出来。”
沈钺心中一沉,知自己算盘落了空。他方才那声师祖实为先发制人,然而这老僧言语中却并未有担当之意。
会被赶走么?他紧紧抿唇,跟着沙弥离开。
非沉看着男孩远去,良久之后,缓步走近宣和,目中悲悯隐然,缓声问道:“三渡,为何留下他?”
“你给他用封魂珠?可知他来历?”
宣和沉默,唇角微微下抿,更显锋锐棱角,眉间隐隐流窜着一丝暴戾气息,被死死压制住。
非沉白眉颤了颤,苍老手掌按在他肩上,温和包容的元气涤荡心魂,抚平经年累月沉积而来的魔性与怨愤。
知他是不愿相告,非沉叹了口气,又道:“此番修行,渡了何物?”
宣和漠然道:“哭山鬼,车鬼,火狐妖……魇魔。”另有一干小鬼小妖。
非沉静静听着,直到宣和最后二字出口,他的手掌骤然沉了沉,欲言又止地看着面前的青年,收回手,许久后方问道:“可受伤了?”
宣和抬眼直直看着他,平平道:“师父,我到底是谁?”或者说……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