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1 / 1)
在秀池的念想里,她不能在花五魁临死之前显出悲悲切切。花五魁是胡大套的兄弟,也是她的兄弟,胡大套咋着也是为救他死了,让兄弟看看这个嫂子的骨气,让定州人看看胡大套的媳妇,也不枉和义字为先的胡大套一个被窝里睡了少半辈子。
1
天道大热起来,满街筒子飞的全是蚂螂。
顽皮的娃娃们拿了自家的扫帚跑着扑打,不大辰景,每个人嘴皮子上都抿了几只带软刺的翅膀。
蚂螂飞得低,大雨要来。
小晌午,城东北自来佛方向过来十三辆押解犯人的囚车,其中有花五魁和欧阳先生。
囚车绕过东街,人们看到花五魁绑圈在木笼里,都嚷叫着跟在后面送上一段路程。越往西走,人越聚越多,道路两旁站着黑压压两层,囚车后面跟着黑压压一片,等到了白果树下,满场满地都是为花五魁送行的百姓。
事有凑巧,就在十三辆囚车往西走的辰景,西关车站前也慢慢走着一台担架,几个年轻力壮的后生,扶着一位身穿孝衣的媳妇一路向东。
媳妇是快哭干了眼泪的秀池。
担架上躺的是死了三天的胡大套。
胡大套被送到保定已经晚了,因为肠子再塞进肚里的辰景,裹带了好多泥沙和烂草。肚里是断成一截截的肠子,还有一汪汪的淤血,七荤八素的东西在里头搁着,没几天便烂得臭气烘烘。
亏得胡大套体格好,整在医院熬了十七天。直到前天夜里,他耗尽身上最后一块板油和精神,一句话都没说,利利索索闭了眼睛。
本应死后当天回来,胡大套肚里烂得全是半稀半稠的汤汤,再加上臭味熏天,人家不让上火车。后来,几个徒弟想出法子,买了几块油布将他包得前后七八层,窝憋在麻袋里装着才混上火车。
出了车站,几个徒弟见人们三五成群地往东南方向跑动,开始不太在意,等走到大道观前面那条街,跑动的人越来越多,不由搭讪着问了几声。
“有啥稀罕事体?”姜儿问。
“当兵的要崩人哩,十几个人一块儿。”
“晓得有谁不?”国栋心里好奇。
“秧歌班的花老板,大道观那个先生,别的都是外地来九中念书的。为操场上炸死当官的那件事体,人家查办出来咧。”
“在哪儿崩?啥辰景?”姜儿又问。
“说是在白果树底下。唉,当兵的胆儿真大哩,敢给白果大仙送腻歪。日他娘,他们不是定州的当然豁出去咧!白果大仙生气怪罪咱咋办哩?”
几个徒弟听了,吓得颜色更变。
秀池听了那人的唠叨魂飞胆战,晓得花五魁这回的劫难没了补救,心里荒凉得一下子连毛毛草都不长。自从她跟了胡大套,在定州也就是和花家有抹了脖子也甘愿的交情。胡大套死后,定州还有谁能来往哩?蛋样找不到,花五魁也要一命归西,她咋办哩?
徒弟们看着秀池,想问去不去白果树看看花五魁。
“你们说该去不?”秀池明白他们的心思。
“按理说……该去。”老六说。
“啥叫按理?就该去哩!你师傅活着的辰景,心里除喽铁狮子胡同那四间房,就是薄荷巷那两亩半地。别说大套为救他死咧,就是病死摔死也得让他们哥俩见一面哩!大套睁不开眼咧,他兄弟闭眼之前看看他哥,他哥心里也欢喜哩!”秀池说得泪如雨下。
“师娘,那俺们往白果树抬咧!”徒弟们说着,眼里也是湿潮一片。
“男人家哭啥哩?大套要是活着不骂街才怪!俺一个老娘们还想开敞咧,有啥好哭的?大套为他兄弟死得值,让人敬佩,再说……再说死喽还能超生,俺再活二十年又见上他咧,这算个蛋!”
秀池突然怒火万丈又破口大骂,抬手把眼泪擦了个一干二净。
人活得好好的,谁也不想生离死别。一旦有了这种事体,挺住还是垮塌全凭个人的性子。秀池心里早苦得没了来往,但她心里雪亮,人迟早有这天,活着的哭得想死,让死人晓得了更难受,没准儿她悲悲切切的样样,胡大套在阴间里更不待见。在她的念想里,她也不能在花五魁临死之前显出悲悲切切。花五魁是胡大套的兄弟,也是她的兄弟,她不能让兄弟死前过意不去。胡大套咋着也是死了,让兄弟看看这个嫂子的骨气,让定州人看看胡大套的媳妇,也不枉和义字为先的胡大套一个被窝里睡了少半辈子。
想到自己要装扮女中豪杰的样样,秀池心里陡地蹿出万丈雄心,眼珠子里射出骇人的光芒。
徒弟们晓得师娘是个利索人,但还是被她的转变搞得有些晕。半晌,姜儿大声喊道:“弟兄们,师娘还这样样哩,咱们小气啥?走,抬着师傅和他兄弟见面去,咱还把他俩的坟挖在一块哩,让他们在那边也不离分———”
徒弟们脚步轻快,眨眼把秀池丢在后面。
秀池的腔子里鼓荡着悲壮,直想在街筒子里大声嚷叫,看着蜂拥而去的人流,硬生生压住了心怀里那份七老八十(注:方言,七八十岁的意思)的沧桑。
2
白果树和开元寺塔是定州这块土地上的两个精灵。
白果树长在城里十字街往西三里偏南的地方。要问这棵树有多老,人们都说“先有白果树,后有定州城”。要问它多么高大,有言传为证:“树上四家打牌八家看,卖豆腐脑的往上转,东枝上唱着《借髢髢》,西枝上看的有近千。”正是它的神奇,定州人管它叫“白果大仙”。
关于白果大仙的传说很多,其中之一和杨贵妃、吕洞宾有关。世人都晓得杨贵妃喜吃荔枝,但她更爱吃定州白果树结的白果。杨贵妃头上原来有八十根白发,都是吃定州白果变黑的,有诗为证:“贵妃笑颜多娇态,常谢定州白果仙。”
杨贵妃为年年都吃上白果,特让唐玄宗颁旨命京兆名士吕洞宾看守白果树。定州白果有延年益寿的好处,谁都打它的主意,就连北部边疆的契丹首领也派五个武士和一条恶狗来盗。吕洞宾用法术将五人拿住,恶狗不服扑上来狂咬,于是就有了“狗咬吕洞宾,不识好歹人”的歇后语。
白果树下是大片野地,平常除了淘气的娃娃来树上爬来爬去,大人们很少在这里走动。今日不同,除了大树杈子上爬坐着百十个娃娃,空地上至少围拥了两三千百姓,一来看当兵的崩人,二为花五魁不走得孤单。
虽是上午,由于天气闷热没有风,人缝里蒸腾着呛人的汗酸味。爱干净的闺女、媳妇用手巾捂着鼻子想往后撤,又怕瞧不上热闹,只好咬着牙关干忍。
花瓣儿来得最早。
两天前,王秉汉派人告诉她,晋军要崩扔炸弹的共产党,花五魁也得押来,不过只是陪绑,真正要崩的是欧阳先生和四个闹事体最欢的学生。
花瓣儿两宿没睡安稳,生怕王秉汉说得不真,也怕开起枪来枪子不认人,把花五魁捎带着弄去阴曹地府。她想和兔子毛、玉亭说道说道,好解了自己心里的害怕和担心,偏偏王秉汉派来的人不让走漏半丝风声,没办法,只好硬挺挺地过了两个飞天不落地(注:方言,心里没着没落的意思)的晨昏。
老远,花瓣儿看见笼囚车和端着枪的晋军、警察轮轮杠杠(注:方言,一排排一行行的意思)过来,心一下子浮到嗓子眼里卡住。
欧阳先生和十一个学生都昂着头,一副满不在乎的样样,只有花五魁东看西看像在找人。
花瓣儿晓得爹在找她,想使劲喊一嗓子,可是踏着方步跑过来的一排晋军和警察,用枪横推着众人,硬是把实心的人群打开一圈空场。
她趔趔趄趄随着人流往后撤,险些被搡倒。
有个四十多岁的媳妇认出花瓣儿,看她手里空空的啥也没拿,恼怒地说:“你这闺女不懂事体,你爹好歹今天上路哩,咋不备点好酒好饭食让他吃饱喝足?还不如别人哩!俺们听咧他半辈子秧歌,觉得他是俺心上的人,还拿咧几个刚出锅的热包子。快回吧,多少拿点儿,他吃闺女的跟吃别人的不一样哩!”
花瓣儿心里感激,但是不敢明说,悄悄移动脚步走到旁边又往里钻,刚钻到前面,被当兵的用枪托子砸了一下胳膊,只好退到人群后面。
花五魁和欧阳先生虽然同转押在文庙,却一直没有见上面,就连在大道观的辰景,也是被堵了嘴塞进麻袋里,谁也不晓得是谁。直到今天早晨押上车,两人见了面,欧阳先生才晓得花五魁被冤枉杀了人。
花五魁心中不解,问他为啥干炸人的事体。欧阳先生笑着不说话,后来又说自有道理。花五魁被人冤枉成共产党,非要问共产党是干啥的,不能为它死了还蒙在鼓里。欧阳先生笑得开心,问花五魁恨不恨这个狗世道,共产党就是推翻它让百姓过好日子的。花五魁想了想,觉得共产党有点意思,吧唧着嘴说,明白咧,闹半天跟秧歌班一个样样,都是为了让人开心,你们唱的是啥戏文哩?欧阳先生哈哈大笑,刚要说话,当兵的用几个学生将他俩隔开,两人相望着眼里没有恐惧,反倒有一种默契,有一种英雄同归的相惜。
花瓣儿远远看见那个想占她便宜的警察局长吴二造正和一个军官交头接耳,恨得咬牙切齿,想往地下吐几口唾沫,怎奈人挨着人怕吐到别人身上,又把唾沫咽了回去。
按照杀人场里的规矩,行刑前要让犯人吃顿好饭食,还得备上一大碗烈酒壮胆。
两大盆方肉、馍馍和三壶白酒放在白果树底下,当兵的每次放三个人出来,吃饱喝足再放下一拨。
欧阳先生和三个学生第一拨松了绑绳。三个学生狼吞虎咽,欧阳先生脸上带着笑,没有动手。
“先生咋不吃?吃饱好上路哩!”一个学生对他说。
“荤腻的东西我从不沾口,等会儿一壶酒就够了!”欧阳先生笑着说。
等两个学生吃饱又饮下一碗酒,欧阳先生没有端碗,而是拎起一壶酒仰脖灌了进去。
人群里响起一片“啧啧”声。
那壶酒足足有二斤!
“再去拿酒来,这点怎么够喝?”欧阳先生扔了酒壶,对离他最近的一个当兵的说了句话,迈步走回囚车。
接下来的一拨又是一番狼吞虎咽,喝干了第二壶酒。
第三拨有些孬,走到白果树下腿都打着软,往嘴里塞肉的辰景,哭得像受气的媳妇。
“孬种,没骨气!”
“怕今天就别炸人哩?当初干啥咧?”
“丢人!”
人群里响起一片责骂。
轮到第四拨,只有花五魁一人。
花五魁没有像别人那样被五花大绑,而是戴着手铐脚镣。他从囚笼里出来,手铐脚镣的“哗啷”声像极了锣鼓的铿锵节奏,甚是悦耳动听,而每迈动一步,脚上沉甸甸的又像极了戏台上的台步。他心里一阵忽悠,索性端着架势一步步走向白果树,念想着眼前是一出悲壮、荒凉的苦戏,他要来一回比欧阳先生还大fǎ的喝相,让围观的人们也赞叹一回。
他迈步到了树下,低头一看,不由愣住,盆里和酒壶里早成了空空的。
3
“呔!大胆的奴才———”
花五魁一下子将脸涨红,手指一个当兵的,情不自禁叫了一句板。
“拿酒来———”
花五魁又是一句愤怒的高腔。
当兵的醒过味儿来一脸尴尬,慌忙走到吴二造耳边悄声说话。吴二造摇了摇头。
百姓们看得真切,晓得不再给花五魁准备酒肉,“轰”地乱糟起来。
“兄弟,愚兄来也———”
人群里响起一声尖叫,人们循声望去,原来是抱着两坛中山松醪酒的广育堂药铺老板蔡仲恒,身后跟着李大翟和金牛眼药厂的张先生,三人手里还提着食盒。
花五魁看到三个人,笑得跟欢喜娃娃一样样。
“兄弟,咱用不着吃他的断头肉,喝他的归西酒!”张先生说。
“大伙手里都拿着给你的东西,十天半月都吃不完!”李大翟说。
“兄弟,听咧你半辈子秧歌,舍不得让你走,看看,这些乡亲都是给你送行的,皇上老子都没你排场哩———”
蔡仲恒是个儒雅的人,最后这句话一出口,竟是豪气干云,让人听得血液沸腾。
“花某这厢有礼咧,二十年后再给大伙唱来———”花五魁朝众人作了一个罗圈揖。
这个罗圈揖作得不要紧,围观的百姓“轰”地炸了营,齐手把带来的饭食和酒瓶、酒壶扔到场子里,眨眼之间,地上摞起厚厚一层,足够让十个人吃上三天三夜。
花五魁的眼睛有些湿润。
蔡仲恒将食盒里的东西拿出来,倒上四碗酒,激动地说:“兄弟,临走咱哥几个再喝回交心酒,这是你最爱喝的松醪,到那边别忘喽老哥,俺还追着你学戏哩!”说着,把碗挨个碰了响,递给花五魁。
花五魁仰脖灌进去,蔡仲恒、李大翟、张先生也是一饮而尽。
“痛快呀,痛快———”
花五魁扔了酒碗,仰天长啸。
“兄弟,都说这中山松醪‘一口品三酒,五味归一盅’(注:三酒即米酒、药酒、白酒。五味即醇味、松香味、蜜味、酸味、苦味),这就像咱活着的性命,啥叫欢喜?啥叫悲伤?凡是活着遇见的,都把它灌进肚里,这算个蛋!”蔡仲恒说着,突然扔了酒碗,对场外的人们又狂放大叫:
“乡亲们,俺和花老板是抹脖子的交情,本想在他走前说几句知心的话语,可他不是俺一个人的,他是咱全定州城的宝贝,是咱四十万乡亲的欢乐神仙!俺们不占大伙的工夫,谁有啥话快跟他说哩,这会儿不说就后悔一辈子咧———”
“花老板,你走好吧,鬼门关里也有戏台哩,走到哪儿你都是招人待见的人!”
“下辈子还唱戏吧,咱定州秧歌不能绝哩!”
“花老板,真想再听你唱一段哩———”
围观的众人大声喊叫。
花五魁听得激动,拱拱手高声道:“秧歌是咱定州几百辈子传下来的宝贝,俺花五魁只是沾咧它的光,没喽花五魁还有李锅沿,没有李锅沿还有后来人,不管花家班、李家班,秧歌永远断不了根!俺在黑屋子里的这些辰景,凭记性拾掇咧一出旧戏,可惜没有工夫给大伙唱咧,心里也难受着哩!”
众人齐喊:“唱吧,这会儿就唱哩!”
花五魁扭头看看那个当官的和吴二造,见二人脸上没有表情,高声对众人喊:“好吧,大伙相互看看,谁见着俺的闺女咧?”
“爹,俺在这儿哩———”
花瓣儿从人群里扑过来,看着这诀别样样的场面,竟有点拿捏不准“陪绑”的事体是真是假,哭着抱住花五魁。
“瓣儿,芒种来没?俺要传他新戏哩!”
“他没来。”
“这狗日的,还真恨上俺咧,叫他来,叫他送老子走哩!”
“爹,别……别叫他来咧,他……”
“叫他来,这是出绝戏,埋在土里可惜咧,俺走喽心里也不安生,快去———”
花瓣儿本想说“陪绑”的事体,让他放心。可是花五魁一心只惦着传戏,压根没注意她怪异的眼神。
“麻烦你们稍等片刻,俺把这出戏传给徒弟,咋走都没有遗憾咧!”花五魁丢下花瓣儿,走到吴二造跟前说。
吴二造阴阴一笑:“你以为这是你家?你以为这是闹着玩哩?时辰马上到咧,谁也等不了谁!”
花五魁愣住,脸上一片难色。
花瓣儿看着爹的愁样样,心里绝望至极,刚想再喊他过来,他猛地回头瞪了她一眼,无奈之下,花瓣儿把心一横冲进人群。
人们自动闪挪出一条窄缝。黑压压的人头间,花瓣儿那件蓝色小褂像黑夜间的萤火,飞一样样地向西南飘去。
“好兄弟呀,你嫂子来咧———”
花瓣儿正跑着,身后的人群里突然传来一声喊叫。
她听得出来,那是大娘的声音。
4
蓝衣裳走。
白衣裳来。
秀池身穿一件白色孝袍冲进场里。
胡大套在大道观救花五魁的辰景,花五魁刚被暴打一顿又堵了嘴塞进麻袋里,他真切地听到胡大套的喊叫,只是不能说话答应。第二天清晨,十几条麻袋全部拉到了文庙,那儿住着晋军的大部队。
花五魁不晓得胡大套出了事体,还以为他们安全脱身,乍见秀池穿着一身孝衣进来,还以为是给他穿的。
“嫂子,你咋穿上孝衣哩?这让兄弟咋受得起?俺哥哩?”花五魁激动地说。
“你哥在后头哩,这孝衣是给他穿的!”秀池悲壮地道。
“俺哥……他咋咧?”花五魁颜色更变。
秀池晓得晋军把死伤人的仇恨记在九中的学生身上,低低的声音将事体经过说了一遍,直听得花五魁泪流满面。
花五魁“扑通”“哗啷”地连身形带手铐脚镣跪团在地上,哭着说:“嫂子,俺对不住你,俺连累你们咧———”
秀池抖颤着声音道:“兄弟,你们八拜结交这么多年,是铁杆抹脖子的哥们,你说你哥他死得值不?要值,你就站起来,过去看看他,嫂子把他带到这儿,就是让你们再见一面哩!”
秀池说罢向人群里招招手,几个徒弟抬着那条麻袋进了场子。
花五魁“腾”地站起身,踉踉跄跄向麻袋走去。
几个徒弟将麻袋解开,剥开里三层外三层的油布,从里面“忽”地窜出冲天的臭气。几个当兵的和警察慌忙跑开。
油布里的胡大套早没了人样样,头上、脸上全是绿乎乎的粘汤汤,整个身形蜷曲着,活像整块整块塞进瓮缸里发了霉的腌肉。
臭味传散出老远,众人捂了鼻子向后退去。
花五魁看得眼冒金星,哭道:“俺哥死前跟俺有话儿不?”
秀池说:“你哥走得利落,啥也没说。”
花五魁心疼地搂着那堆臭肉,哭嚎起来:“哥,你咋不给俺留个话哩?让俺暖着心窝子走!”说着,腿一软就要下跪。
秀池强忍着悲伤,伸胳膊拉住他,大声说:“兄弟,腿脚硬朗点,别让你哥不高兴,他最烦娘娘式调(注:方言,像个女人的意思)咧。俺刚才想好咧,不把你哥拉回子位老家咧,就在河南占你们花家一块地方,让你们哥俩挨着,你说行不?”
花五魁敬佩地看着她,哽咽道:“嫂子,俺哥娶你娶对咧,俺替他高兴哩!”
秀池脸上一红,狂浪地说:“兄弟,从俺俩好上还没钻过俩被窝哩,到久后俺也埋在那儿,咱四个没事体在阴间顶牛儿(注:方言,即玩骨牌),省得三缺一!”
花五魁听得热血沸腾,突然带着眼泪“哈哈”大笑,对那几个徒弟和秀池说:“把薄荷巷的房子典当了,买下三口上好的棺材,瓣儿以后到铁狮子胡同住,大娘就是生她养她的亲娘咧!”
几人见花五魁还不晓得薄荷巷房子被烧的事体,也没说破,纷纷点头答应。
“抬出去———”
远处,当兵的恶狠狠地狂喊。
秀池看了一眼花五魁,伸手替他抻拽破烂衣衫的辰景,眼里迸射出的那团火焰突然弱淡下来,换成两片潮湿的水汽汽。
二人相互对视,眼里都有千言万语。
秀池心里一阵忽悠,一把抓住花五魁的手,左眼里的水汽汽凝结成泪滴下来,右眼眯了眯急忙止住,央哄娃娃样样地柔声说:“兄弟,人活多少才算够本哩?有这么多人送你没啥好孤单的!俺和你哥在外边等着你,千万别怕,啊?”
花五魁心里也是一阵抖颤,但是愣欢喜着笑道:“嫂子,俺想怕也不敢哩,对不起这么多乡亲,怕留下千载的笑柄哩!”
秀池拍了拍他的手,吩咐徒弟们把麻袋收拾好,转身走的辰景,突然又回头看了花五魁一眼,那眼神很怪异,既像看一个刚熟悉的陌生人,又像看一个陌生的亲人。
花五魁心里雪亮,这个样样的眼光,才是生跟死的诀别。
花五魁愣了愣神,看着麻袋渐渐抬出人群,腔子里的血猛地倒灌到脸上,“扑通”跪倒狂叫一声:
“哥,你先走一步,兄弟随后就到,到那边别忘喽俺的样样,俺腿上还有你划的一道疤哩———”
围观的众人被他和胡大套的兄弟情分感动,眼窝浅的汉子、媳妇“哗哗”淌下热泪,哭声一片。
欧阳先生和十一个学生每人都喝足了烈酒,此时酒劲涌上来,都是脸红脖子粗,眼珠子瞪得老大却没精神。
“时辰到咧,埋桩子———”
当兵的人群里传出一声口令,“呼啦”过来三四十个当兵的,扛着十三根一掐粗的杨木桩跑向正西。
花五魁有些急,晓得桩子埋好就得绑在上面,绑好了就得“崩”,“崩”完世上从此就少了十三条人命。他方才光念想着把刚琢磨出的新戏传给芒种,没想到当兵的不给这个机会,没想到花瓣儿就算一路疯跑到家,至少也得半个时辰才能打个来回。
5
杀人场上的时光飞得快。
花五魁还没念想出辙来,当兵的已把桩子埋得横了一排,又把欧阳先生和十一个学生绑缠利落。
两个当兵的手中拿了绑绳朝花五魁走来。
花五魁的心“格登”一下定住,闪开身子说:“你们着啥急?俺徒弟还没来哩,再说……再说哪有戴着手铐脚镣上绑绳的?打开,俺不想戴着这些东西走,俺嫌沉哩!”
当兵的还没反应,围观的众人齐声喊叫起来:
“打开,打开,他还没唱戏哩———”
两个当兵的看着愤怒的人群,转身朝当官的走去。
人群里有人喊:“花老板,唱吧,怕等不到你徒弟咧!”
“唱吧,唱吧!”
“枪子等不得人哩!”
花五魁头上冒了汗,将身上的铁链“哗啷”抖个山响,跺着脚道:“也罢,乡亲们听喽,也算这世上有过这出戏咧,俺这就唱来———”
几千人突然静下来,等着花五魁唱戏。
“哗啷———”
“哗啷———”
就在花五魁刚要张口念白的辰景,人群外陡地传过一阵“摆链”的响声。这响声来得莫名其妙,说不上怪异,也说不上悲喜,直叫人心里别扭得后背刮起一阵凉风,涌上一丝不祥的念头。
“哗啷———”
“哗啷———”
人们回头望去,一个高挑的傻子背着一条破麻袋往场子里走来,褴褛的小褂抽了个绳子,左边别着一只锃亮的唢呐,右边插着一把雪白的攘子,身后跟着一条个头奇大的白狗。
人们吓了一跳,慌乱间闪开一条窄缝。
花五魁闻声而望,不觉也是一惊。
傻子生得好相貌,只是眼大无神,嘴角里流着粘粘的口水。他走到场子边晃悠着站定,大白狗走到他的身边也排排场场坐下,红莹莹的眼珠子望着花五魁似笑非笑。
花五魁看到他,想起垂花碹门石礅边的那条“断腿”。
“你……你也来咧?”花五魁的声音很友好。
“东……东家,你……刨个笤帚不?”傻子茫然地看着他,流着口水说。
“今年的谷子还没收,没有笤帚枝儿哩!”花五魁突然觉得年轻人眼熟,笑了。
“老……老板,你……教俺唱戏不?”傻子还是那句话,眼神里满带渴望。
“好吧,你听仔细喽,俺要反串着一角两唱哩!”花五魁说得亲切,仿佛眼前这个傻子就是芒种。
花五魁拖着脚镣,迈方步走到场子中央,仰天吐了一口长气,戴着手铐的左手抹了一把脸,手离开脸的辰景,神色居然像极了一位年长的妇女。他腰身戴着垂耷的铁链“哗啷啷”响着,捏着嗓子念起白来。
哟!天上下雨忽啦啦,下的地皮儿泥噗喳。房子也倒屋子也塌,砸的娃娃吓疯傻。慌忙抱起哄哄他,吃吃为娘的大妈妈。娃娃的小嘴真有劲,噗咂得奶水直哗哗。房檐一棵草,刮风四下倒,谁给俺点吃,俺就跟谁跑。俺乃王妈妈是也,趁今日有点空闲,到外边说媒去了。
(唱)王妈妈坐在草房里,忽然一事猛记起。东庄有个青龙汉,西庄有个白虎女。两人说说正合适,都没有毛毛光光的。他俩的好事安排定,少不了吃的带喝的。俺凭的就是一张嘴,厨房里能说的笤帚娶笊篱,菜地里能说的小葱娶莴苣。磨道里看见上磨石,说了个媳妇它不愿意,下磨石不动上磨石动,它嫌下磨石是个死眼儿的。说媒的本事俺不表,西庄就在眼前里,进得村庄拍门户,白虎女的门环真稀奇,铜环环张着圆圆的嘴,咬得木门扇妈妈疙瘩鼓绷绷的。(白)唉!你瞧,大白日还上着门子,怕男人进来还是藏着男人哩?大姐,开门来!
花五魁本是一角二唱,叫了一声“开门来”,挪动脚步侧身便要唱大姐的戏词,哪知还未张口,人群里突然响起一阵脆铃样样的声音。
大姐正在绣房里,忽听有人叫咱家。扎上钢针缠绒线,顶针就在匣里夹。打一个转身靠床边,小金莲落在当地下。大姐俺长到十八九,没有一个人说婆家。莫非是说媒的言好事,叫俺心里乐开花。迈动金莲来得快,十指尖尖把插棍拉。出的门来仔细瞧,原来是说媒的王八他妈……
那铃铛样样的甜脆嗓儿越唱越近,一位极为俊俏的女子穿了一身孝衣走进场子里。
花五魁好生奇怪,一是他从未见过这位女子,二是这出《王妈妈说媒》失传了多年,她咋会唱?他满心以为她会向他走过来,然后问个仔细,哪知女子看也没看花五魁,径直走向绑在木桩上的欧阳先生。
欧阳先生俊面通红,醉眼惺忪,对站在面前的女子视而不见。
“呸———”
女子张嘴吐出一口唾沫,喷在欧阳先生脸上。
“啪———”
“啪———”
接着又是两记响亮的耳光。
场子里“忽”地又乱糟起来,议论纷纷。
欧阳先生抬起醉眼看着她,惨然一笑,嘴角渗出血丝丝。
“听见咧不?你不让俺唱戏,俺今儿偏偏就唱咧!你让俺在山西,俺偏偏跟你到定州!你不想娶俺,俺偏偏让男的们千人跨万人骑!你想让你媳妇享福,俺偏偏让她在俺家伺候老的伺候小的!你不想见俺,俺偏偏就站在你头里!你想跟俺一刀两断,俺偏偏为你穿身孝衣!你想死在俺的前头,俺偏偏让你随不了意!哈哈哈哈,在阳间俺斗不过,在阴间俺也不放过你———”
那女子狂笑着,猛从怀里抽出一把剪子。
众人都“啊”了一声,以为她要插死欧阳先生,没想到她的手腕往怀里一引,“嚓”地找到了自己的脖子。
鲜血喷溅。
白色孝衣染成红袍。
那女子的身形软了三软,倒在欧阳先生脚边。
“菊子———”
欧阳先生瞪圆了醉眼一声惨叫,昏厥过去。
花五魁不晓得那女子和欧阳先生啥关系,更没听他说过,但忽然想起三伯伯到山西大同逃荒的事体,莫非她是三伯伯的后人?不然,山西人咋会唱定州秧歌哩?
花五魁正自纳闷,围观的人群里猛然响起几声嚷叫。
“这个先生也不干净哩!”
“这女子好眼熟,她是哪儿的?”
“想起来咧,这是‘倚香楼’里的女子。”
“叫啥?”
“大白鹅———”
6
突如其来的景致让当兵的乱了营。
当官的一声令下,荷枪实弹的兵和警察全围过来,将要看详实的众人推搡到远处。
十三根木桩凸现在空场子上,十二个人的头垂耷到胸口,除欧阳先生昏死过去,其余的都醉得不知人事。
当兵的没有打开花五魁的手铐脚镣,依然带了绑绳向北面那根空桩子走。
花五魁晓得等不到花瓣儿和芒种,情急之中甩了两个当兵的走向众人,大声说:
“乡亲们,俺怕是等不到闺女来咧,麻烦你们告诉一声,花家班以后就靠她咧,不管遭啥难,挣回花家班的家业,给大伙接着唱哩!”
众人齐应,传出“唏嘘”一片。
花五魁朝大伙拱拱手,迈步的辰景,突然看到人群里的李锅沿,不由走了过去。
李锅沿神情怪异地看着他。
花五魁笑了:“师弟,想不到你也来送俺,刚才那两句要喜欢,就算送给你咧!”
李锅沿没应声,竟然诚心诚意地拱手感谢,接着阴阴阳阳地说:“你走之前没话跟俺说?”
花五魁先是一愣,后又笑着说:“正好,俺也有话问你哩!”
李锅沿嘴角一颤:“你走得早,俺尽着你!”
花五魁不管不顾地当着众人,从怀里扯出那件红肚兜:“俺咋想也不明白,原以为是你表姐干的,后来觉得不对劲,是你偷的不?门窗上得好好的,你咋下的手?”
李锅沿脸一红:“捅喽窗纸伸个竹竿,用尖上的面筋粘的!”
花五魁如梦方醒。
李锅沿突然阴下脸来:“该你说咧,俺姨家五口是你杀的不?”
花五魁没回答,诚心诚意地说:“红儿要是活着,见喽她就说俺后悔十四年咧!”
李锅沿显然对这句话不满意,急道:“到底是不是?你说喽俺还谢你哩!”
花五魁显得很开心,大声道:“罢了罢了,俺不值得你谢,那五条人命俺这就还去,咱这辈子的仇怨一风吹了罢,走也———”说罢,迈步就往木桩子走去。
李锅沿的脸登时僵住。
他早就怀疑姨家的五条人命丧在花五魁之手,只是没有证据,而今听花五魁说出实情,一时不晓得该如何反应。
花五魁没走几步,身后传来一个极为熟悉的哭声。他听着心里一动,不由停住了脚步。
“姐夫,你……你还跟俺说……说句话不?”翠蛾泪眼啪嚓地望着他。
翠蛾一直就在人群里。她早想趁秀池过去的辰景跑过去和他说上几句话,只是胡大套的事体来得突然,她不能添乱。再者,她看到人群里的李锅沿,不敢当着他的面和花五魁生离死别,直到看见李锅沿向花五魁拱手,看到花五魁说出了十几年的秘密,花、李两家的仇怨一笔勾销,才大着胆子嚷了一声。
花五魁听到翠蛾的哭声,心里觉得疼,闭了气息转过身来。
“姐夫,你跟俺……也留……句话吧!”翠蛾哭得说不成话。
“妹子,俺花五魁在定州,最对不住的……就是……你咧!”花五魁说得缓慢,语声极为动情。
“俺不想听这,你……想过……娶俺不?”翠蛾一时性急,不管不顾地问。
花五魁愣怔片刻,实心实意地摇摇头。
“俺不怨你,俺……晓得你心里咋想的。俺想帮瓣儿把花家班拾掇起来,你答应不?”翠蛾并不失望,语声反多了几分柔情。
“你咋帮?你的好心俺领咧!”花五魁转身要走。
“俺有钱,俺的钱能置办几个花家班的行头家当!”翠蛾急得大声嚷叫。
“你哪来的钱?是不是犯贱挣的?”花五魁惊异地脱口而出,脸上更是不悦。
“姐夫,你咋这么想?俺这身子除喽你和福根,谁都没有动过哩!”翠蛾急了眼,流着泪喊出实话。
围观的众人听得仔细,乱轰轰地议论纷纷。在定州,谁都晓得花五魁又当爹又当娘,多少年没有续弦,就是一心一意地照顾花瓣儿,猛不丁露出这么档子事体,人们一时还不敢相信。
花五魁还想说话,当兵的已将他拖动得歪歪趔趔,直奔那根空桩子。
“姐夫,你不说话,俺就当你答应咧———”
翠蛾哭着在后面大喊。
花五魁被反绑在木桩上,朝她笑了笑,然后闭了眼睛。
十三根木桩一字排开,每根木桩隔着一丈宽。
木桩前二十步远的地方,当兵的早端好大枪,就等当官的手中那面白色令旗。
7
几千人的场子里鸦雀无声。
“预备———”
当官的举起令旗。
“呜汪———”
“呜汪———”
蹲在人群前边的那只大白狗突然狂叫了两声。
“放!”
“啪———”
“啪———”
“啪———”
“啪———”
“啪———”
十三枝大枪,五朵蓝莹莹的烟花绽开。
人们正自奇怪为啥只有五声枪响,就见十三个当兵的收了枪,看也不看木桩上的人,返身归了队。
围观的众人将十三根木桩看得清楚,除了欧阳先生和四个学生胸前有个血洞洞,其余的人安然无恙。五死八生,除了花五魁,另外七个学生在枪声里醉着,身形一动不动。
花五魁以为在枪声响的瞬间已经死去,但他听数了五声,耳朵底子里却没了动静。他觉得这就是死了,因为除去脑袋里还能念想着是生是死的事体,胳膊、腿、脚就连脖子也没了知觉,像一个孤魂野鬼在雾气沼沼的云层里飘浮。
花五魁想看一眼死后的样样,至少看看自己还有没有肉身子。还未睁眼的辰景,耳朵底子里清晰地听到手铐的响声。
“哗啷———”
他有些不相信这是铁器的声音,念想里把身形抖得溜圆。
“哗啷———”
“哗啷———”
花五魁陡地睁开眼睛,眼前跟闭眼之前的景致一般无二。
众人都听到了响声,看到他身形不停地扭动。
十三个放枪的兵归了队,又有十三个当兵的向木桩走去。
“这……这个人……还没……没死哩!”
说话的是那个流着口水的傻子。
他的话音刚落,身形已然“嗖”地窜腾出去。
人动,狗动。一黑一白两个身形直奔木桩上的花五魁。
“截住他———”
当兵的慌忙大喊,但是已经晚了。
人和狗的速度太快,十三个当兵的离花五魁还有十步远,傻子已站在花五魁面前。
花五魁还在一片懵懂之中,只看见一黑一白两个影影冲过来,等定睛细看,却见一柄黄铜护手的攮子领着一只大手,钻进了自己的胸膛。
“噗———”
花五魁喉咙张开,一口鲜血喷在一人一狗身上。
人闪狗闪。两个活物离了花五魁,身上淌着鲜红的血水水,沿着一条荒废多年的盐碱沟,飞一样样地向正南跑去。
傻子挥动着胳膊活像一只大鸟,嘴里是欢喜透顶的声音。
“全死咧,全死咧,全死咧———”
花五魁扭不动脖子,不能往南看那一人一狗渐远的身形。他想仔细听辨声音,可是耳朵底子里突然轰鸣一片,听到的竟是来自胸膛里的疼痛。
那种刀子样样锋利的难受,使他双眼向上翻动。
他陡地惊异和狂喜起来。他看到一团金色的祥云悠然从天而降,祥云里面裹藏着几生几世都无法数清的亮星星。它们向他眨着眼笑,一声不响地把他围拢起来,慢慢旋转着向上飞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