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护工（1 / 1）
昨儿晚上接的电话，叶明丽今天一大早赶到市第一人民医院消化外科护士站等着，周护士长跑过来扔给她一句——查完房带你过去。又等了半个多钟头，周护士长领她进了走廊尽头的VIP病房，叶明丽低头小碎步跟进去。
“姬先生——”周护士长亲切地声音。这是叶明丽最佩服之处，不管对着什么样的人，四十多岁的周护士长都让人觉得亲如故人。
“护士长？”略带磁性的男中音，尾音微微上扬，代表不确定。
周护士长面容和善，“是我——帮你找的护工，我带过来了，叶明丽。”周护士长伸手扯了扯身后的叶明丽。
叶明丽深吸一口气，抬头，同时呈上职业化的微笑，“你好，姬先生。”
乌黑柔顺的短发完全遮住了男人的额头和耳廓，脸部线条凛冽而坚硬，鼻尖高耸，鼻翼宽阔，苍白的脸上，削薄的双唇也是淡淡的肉色。在医院进出大半年，叶明丽慢慢习惯了这种苍白，下一秒，她咽了口唾沫，那双空洞无焦点的凤眼正“注视”着自己。进门前，周护士长简单说了一下情况：姬振华，37岁，双目失明，昨天半夜突然腹痛入院，经诊断为急性阑尾炎，做了微创手术，术后还需……
床上的姬振华摆正了脸，面无表情，“叶？……”
“是，叫小叶就行。”周护士长仍是一脸亲切。
姬振华没说话，只微微点头。
“姬先生，有什么事你喊小叶做就成了，她很能干的，踏实心细，是我们这儿数一数二的，呃……我还有事，先去忙了。”
姬振华还是没表情，轻声吐出两个字，“谢谢。”
周护士长也不再客气，转身朝外走，叶明丽跟着送出病房。周护士长压了嗓子交待，“当点心！拿出上一次对周老头那劲头，打起精神！”
每次接病号，护士长都这么交待，叶明丽不像第一次那样如临大敌了，诚恳地微笑答应，“我知道！谢谢护士长！”
“甭谢了，我看这位也不是个省油的灯，你小心点，有事去找我。小郑既说了，谁干不是干，谁干得好，我脸上也有光……快进去吧！”周护士长拍拍叶明丽的小臂，快步离开了。
周护士长嘴里的“小郑”是叶明丽的初中同学，叫郑霞，中专毕业到这家医院当护士，是这里的“老人”了。还是“朝中有人好办事”，叶明丽上一个病号出院三天，接了这个。
叶明丽转身进了病房，恭敬地站在床边，“姬先生，需要我做什么吗？”
床上的人没反应。
叶明丽看了看头顶的输液瓶，掖了掖被角，绕到里侧察看了一下尿袋里的尿量，心里默算着，他昨天半夜做的手术，现在才刚九点，还不能吃东西，“姬先生，要喝水吗？”
病房里只有她一个人的声音。
叶明丽在心里叹了口气，周老头再难缠，好歹也说话啊！这人从见面到现在，出口的字一个手都能数过来！他是瞎子，不是哑巴，怎么没反应呢？算了！拿人手短，吃人嘴软，这份高工资也不是那么好挣的！
叶明丽正无奈地站着，姬振华动了动身子，侧翻身体，往下出溜一些，勾起肩膀，头也含到胸口了。叶明丽想了想，意识到什么，屁股欠到床沿上，弯腰扶上他的肩头，柔声问，“姬先生，不舒服？刀口疼吗？还是别的地方？……要不我……”
“别碰我！”姬振华扭头厉声吼道。
叶明丽被这一嗓子吓得蹦起来，往后跳出半米，捂着自己的心口，大口大口地咽着唾沫……这高工资真不是人干的！周老头“二细”得很，这儿不行，那儿不行，周老太嘴碎，站在一边儿叨叨个没完；眼前这主儿更吓人，刚那一声是要吃人吗？……叶明丽再不敢招惹他了，退到外间，坐到沙发上，捧起从郑霞那儿借的护理书，认真地看起来。
半个多小时过去了，叶明丽一直竖着耳朵听着里间的动静，职责所在，没办法！
突然，里面有些许响动，叶明丽放下书进去。姬振华撑着床，坐起来，抬手摸向一旁的床头柜。叶明丽快步走过去，扶住他快要碰倒的水杯，“姬先生要喝水吗？”
姬振华缩回手，面无表情地回了一声，“嗯。”
叶明丽稍稍松口气，拿起水杯，拧开盖，用手背贴近杯口试试，“有点凉了，您稍等。”不等他反应，叶明丽拿保温瓶往水杯里兑了些热水，“姬先生喜欢喝热一点的，还是凉一点的？”她端着保温瓶等了半天，也没等来答案，只能放下保温瓶，又把手背贴近杯口，试了试水温，轻提他的手腕，把水杯递给他，等他拿稳了，才松手，“您试试，不行了，我再兑。”
姬振华拿起水杯，喝了一小口，咽了，没说话，又喝了一大口，把水杯还回来。
叶明丽接过水杯，盖上盖子，放到床头柜靠墙一侧，扭身被他抓住小臂。看他的架势要下床，叶明丽赶快摁住他，“姬先生，您要什么？您说，我去拿！”
姬振华扒开她的手，自己扶着床头柜起来，一条腿已经耷拉下来了。
叶明丽猜测着，小声说，“姬先生，是不是要？……您带着尿管呢。”
姬振华身子一僵。
看来猜对了，他要去卫生间……真是位爷！什么都得猜！
姬振华泄气地躺回床上，自己拉好被子。
叶明丽以为没事了，又把先前的工作重复一遍，看输液瓶快挂完了，输液卡上显示还有一瓶，想着去护士站把配好的液体拿回来，一会儿滴完了直接换上，刚抬腿迈出一步。
“呃……能……拔吗？”
拔？……叶明丽转身看床上的男人，他脸上有了为难的表情，似乎还有稀薄的红晕爬上脸颊。叶明丽笑了，轻声说，“应该可以，尿管是手术时用的，这会儿麻药劲儿过了，能自主排尿……我去跟管床大夫说一声。”
“恩。”姬振华微微点头。
叶明丽走出去两步，又折回来，“姬先生，您是让护士拔还是我来？我做这个没问题，以前都做过，您要不放心，让护士来，可能要等一会儿……我先去问问大夫吧。”没等他回答，出了病房。
等问了大夫，拿了药回来，叶明丽又问了一遍先前的话，耐心地站在床边，等到输液瓶都换了，等来一个字，“你！”
姬振华掀开被子，直挺挺地躺在床上。
拔尿管、插尿管、吸痰等，按规定都是护士的工作。VIP病房里的护工工资按天算，合到整月，是普通护士工资的好几倍。高工资就要高标准，来这里任职的护工是要经过医院内部的初级护理资格考试，考试合格，再来医院实习一周，虽不是正式护士，可护士会的都要会，每半年还要进行继续教育。既然护工什么都会，护士就不愿动手了，嘴上还振振有词：谁让她们的工资比我们高呢？她们不干，谁干！久而久之，第一人民医院各个科室，VIP病房里很难看到穿粉色衣服的小护士。叶明丽干了大半年的护工，这些活儿自然是会的，上一个病号周老头是中风、偏瘫外加肠梗阻，住院两个月，尿管插了拔，拔了插，练得相当娴熟。
这会儿，看床上的男人，身上每块肌肉都是紧绷的，叶明丽真想笑，在自己腰里掐了一把，才没笑出来。她戴上一次性橡胶手套，举着注射器，扯下他的裤腰，“姬先生，您放松点……再放松点，很快的……放松……”
叶明丽摘了手套，收拾药盘，随意地问，“姬先生，中午想吃什么？我刚问大夫了，可以进一点流食。”
姬振华拉了拉腰里的被子，侧翻身体，闭眼挤出两字，“随便！”
叶明丽无奈地仰头看天花板……都说女人不能随便，男人也不能随便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