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踏水而来的公主(1 / 1)
回去的时候,我并没有被送回莲心池,而是被带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芙蓉宫。
红罗深烛帐,金缕残冷意,银烛台,玉骨碟,雕花木桌,绸缎罗床,瓷杯,字画,古琴,香炉,床上还搁着把宫扇,似乎主人前一秒才把它放下。
所有陈设都极尽奢华,样样俱全,只是却无一不透出久未见人气的冷意。
我看着侍女匆忙地四处点灯,火光一片一片亮起,内心全是迷茫。
先前跟在皇帝身边的内侍一路送我过来,这会看着满屋子忙碌的侍女,满意地点头,对我说道:“姑娘,圣上吩咐,以后您就住这儿了。从现在起,没有他老人家的许可,任何人都不能靠近芙蓉宫了,姑娘您就好好在这清心养□□。”语气三分恭敬,三分威压,还有四分阴阳怪气,着实让人不舒服。
况且,他说的这都是什么跟什么,敢情我又被关禁闭了,只不过换了个地?
“请问……”
“姑娘可以叫我何公公。”
“何公公……我这到底是被关在哪了啊?”
“瞧姑娘这话说的,芙蓉宫好歹也是芙雅公主住过的地方,姑娘被伺候在这好吃好喝的,还被皇上特别关照,怎么能说是关押呢。姑娘可是贵客啊。”
我心中呵呵,问:“芙雅公主是谁?”
何公公嘿嘿两声:“还有一句话奉劝姑娘,在宫里,少问几个问题不损失你什么,知道的多了那就说不定了。我这都是为姑娘好。哎,走了,我这先告退了哎。”言毕,人说走就不走不见了。
我望着空空的大门失神,已是傍晚,天色暗淡无光,远处的宫殿群角层层叠嶂,好似迷宫。
被皇帝囚禁和被琰雅囚禁是截然不同的。在莲心池好歹还有大白,还有时不时跑来捣乱的小信白和神出鬼没的琰雅,或多或少都能解闷;但芙蓉宫就只是一座没生气的空屋,满屋子的侍女,除了无处不在的小心翼翼诚惶诚恐,再无别的表情,问什么都只会答“奴婢不知”,再就是一个劲惊恐地摇头,动不动就跪下来求饶,搞得我莫名其妙。
不就问问芙雅公主何许人也吗,怎么个个都像听了阎王大名似的?
头三天,我游魂似的飘来荡去,东摸摸西看看,没得到任何有效情报,上哪都有侍女在后面跟着。
再三天,开始在房里捣鼓那些遗留下来的笔墨纸画和古琴,结论:自找无趣。
又三天,干脆躺在床上挺尸,与此同时我竟然开始有点想念小屁孩和魔王了,好歹他们也是两个大活人啊。
与外界断绝交流的第十天,我丧失了最后一丝胃口,正式开始抑郁。
也许是转机偏要待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才出现,这天当我躺在床上挺尸的时候,何公公忽地飘然而至,带来口谕一条。
【速带叶纹薰至天心宫见朕。】
于是我一步三头晕地跟着何公公赶去天心宫,见到了仍是一脸深沉的皇帝。
“拜见陛下。”我摇摇晃晃下拜,差点没跌倒,一旁的何公公见状赶紧扶住。
英亲帝皱眉,“怎么搞成这样?谁敢怠慢伺候你?”
“没有,是小女子无心咽食。”我低头翻了个白眼,你以为这都是被谁害的啊。
“为何?”
“……”
我无语了,你是真猜不到还是装傻呢?居然问得这么坦然!
英亲帝见我沉默不语,叹了口气道:“朕召你来是想让达鲁伊见见你,你这就随我去吧。”
长明灯,大理石圆柱,金漆大门一开启,仍是重重叠叠的帐幔,帐中人身形微微一动,清声道:“陛下。”
“免礼。”
“谢陛下将纹薰姑娘带来,我这就给她行卜事,还请陛下和公公在外等候一个时辰。”
英亲帝分明不情愿出去,眉头皱得叫一个厉害,最后也还是一声未吭走了出去。
我目瞪口呆,达鲁伊竟然有这么大权力。尚在震惊中没缓过神来,就听见上方一阵银铃般的轻笑:“嘻嘻,很惊讶是不是?”
我更加目瞪口呆地看向帐中的人,发现说话的正是一直神秘、庄重、孤傲、端坐如神明的达鲁伊没错。
“放心,门由纯铜灌注而成,足有三寸厚,门外的人是不会听见我们讲话的。”说完又是一阵轻笑,纱帐动了一下,里面的人似乎挪了挪身子。
“你……是达鲁伊吗?……”说话半分没有神官的样子,难不成这女的有双重人格?
“嘻嘻,原以为外邦的人会机灵一点,没想到还是这么钝,亏你还是被上天选中之人。”帐内人倒下身子,透过朦胧的纱幔,我分明看到她那是用手支头歪歪扭扭靠在垫子上的姿势!
“我当然是达鲁伊,除了我还有谁能当达鲁伊,哼。”
“你……你……怎么和之前完全不一样……”我持续错愕中。
“在父皇面前当然要收敛一下啦。”
“父、父皇?……你是公主?”
“以前是,那时我的名字还是煌芙雅。现在好,名字也没有了,被人千篇一律地叫达鲁伊,烦死了。”帐内的身影轻哼一声,挑起一缕头发,缠在指上绕来绕去。
“你到底是谁……”
“哎呀,烦死了,还以为哥哥选的人会与众不同,还不是一样啰里啰嗦。”账中人扔掉手中的头发,爬起来掀开纱幔,向外踏来。
最先露出的是一只白净的细足,然后带出彩绫一缕,接着是拽地宫纱长裙,粉雪中透着淡白,随着步子轻灵的飘动。
“看到我的脸,你就会明白我是谁了吧?”
她说的没错,一看到那张绝世妖媚的脸,我立刻顿悟:“原来是你!你搞什么鬼?!我说怎么和先前的达鲁伊完全不像呢,你干嘛一身女装跑到这来冒充神官啊?!”
女琰雅一脸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哎哎?你在说什么?”
“拜托!煌琰雅,你好歹把这张脸蒙个面,不然很容易被发现诶!”
“……”女琰雅的脸色阴暗下来,默默不语地看着我。
“你、这、个、蠢、女、人。”她一字一顿说道。
“我和琰雅哥哥长得像是没错,可到这个地步上还分不清我们俩,除了你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女琰雅一脸鄙夷地说。
“可你的脸,还有‘父皇’……难道……你刚刚说的‘哥哥’……难道,你是他孪生妹妹?!”我恍然大悟。
“现在才想明白,笨。”
“……你还说你叫煌芙雅……你就是芙蓉宫的芙雅公主?!”
“恩,你连我住芙蓉宫都知道啦?”芙雅略微惊讶地用手支了下巴,“据我所知,芙蓉宫现在不是已经成了人人敬而远之的禁地么?”
“我现在就住那。”我委屈地说,“你父皇差不多就把我关那了。”
芙雅闻言冷笑一声,“父皇最喜欢关人了,我不也被关起来了?还是一辈子。”
是了,我忽然想起张孝之曾经对我说过,神官被皇帝永远禁足于宫中……
“你是公主,怎么会成了达鲁伊,又怎么会被永远关在这里?”我困惑地问,身为皇帝的女儿,下场怎么会怎么悲惨。
芙雅嘻嘻一笑,此时她已经站在花座最上层花瓣的边缘,“因为我能这样。”说罢,踩着花瓣的脚尖轻轻一点,她的身子竟被一股水流托起,就这么轻盈地离开了花座,袅袅腾向空中。
“天煜国的芙雅公主,一岁能言,三岁便会读书识字,她不仅色艺无双,更绝在能隔空弄花,踏水而行,你不知道么?”
芙雅的身子此刻完全飘在空中,却能保持悠然不坠,裙袂鼓起,彩绫飘飞,她用广袖遮了口,一双凤眼含笑注视着我,宛如仙女,我彻底看呆了。
“嘻嘻,父皇第一次看见我这个样子时,也是这个表情,我本是他的掌上明珠,本该珍上加珍……”说到这里,芙雅一直笑嘻嘻的表情突然一变,眼中射出凶狠的寒光,我被这陡然的变化吓了一跳,不禁打了个哆嗦。
“哎呀,别怕别怕。”芙雅见状,重又恢复了先前的神情,向我缓缓飘飞而来,“父皇现在也怕着我,他们都怕我,就别再加你一个了,那样多没意思。”
她飘落而至,在我面前打了个转,我才发现她的头发并不是黑色,而是极深的青黛色,在黄色的灯火下泛着幽光。
“很美是不是?生下来就是这个颜色。”芙雅见我盯着她的头发看,得意地笑。“我的一切都和其他人不同,这就是我现在在这里的原因,第十五代达鲁伊,除了我没有更合适的人选。”
我这才想起叫我来这的人实际上也是她,不禁问道:“你叫我来到底是什么原因?真要给我算卜?”
她嘻嘻一笑,足尖轻迈,走入水座之中,那些青黛色的长发像天然的丝带一样,围着她绕啊绕,妩媚之极。
“其实已经算过了。要不我再给你演示一次看看?”芙雅冲我眨眨眼,一副精灵鬼怪的样子。她飞身向下,拾起一角案台上摆放的两张符纸,咬破自己的手指,分别在上面写下了什么。
“现在一张上写的是你的生辰和名字——顺便说下我知道你的真名是白夜。”说到这她又冲我眨了眨眼,我心下一惊,这也被她算出来了?
“另一张上写的是琰雅哥哥的生辰和名字。看着。”说着,她将我的那张放到火圈里,符纸燃烧起来,随后,芙雅另一只手上捏着的那张竟无火自燃。
“明白了吗?”她将两张烈烈燃烧的符纸扔向空中,看着最后一点灰烬落下。“这便是结果,你的生死关系着哥哥的生死。”
我看得目瞪口呆,半响才问:“那这和大煌国运又有什么关系?”
“也许有关系,不过现在还算不出来。”芙雅耸耸肩,“我只知道,哥哥是我最重要的人。”
……我明白了。
我有幸被这位有恋兄情结的公主爱屋及乌了。
“最开始,当我看到天上那颗横空出世的异星时,就知道你的来历一定不会是通启百姓这么简单。果然,那些婴儿里没一个是我们要找的人,但是卜相明明显示,这个人已经到了天煜。一算之下,居然是在哥哥那里,还是莲心池。”
说到这里,芙雅忽然神秘地朝我一笑,绝美的芳华瞬间流露:“知道吗,莲心池是我和哥哥从小玩到大的地方,那里有十二房间,左起第二间专门放我搜来的珍奇异宝,你是不是就住在那里?”
我傻愣愣地点头。所以琰雅是真把我当淘来的新鲜玩意放起来了……
“嘻嘻,果然是这样。”芙雅掩袖而笑,而后脸上忽然浮现出落寞的表情,“那时多好啊,和流银还有信白一起,坐在桃花树下,弹我心爱的琴……”
此刻喃喃自语的芙雅,像极了广寒宫里的寂寞仙子,让人看了一阵心疼。我不禁轻声唤道:“公主……”
芙雅收了神,低头一笑:“不要叫我公主,也不要叫我达鲁伊,就叫我芙雅吧,好久没人这么叫我了。要不然我该我忘了自己的名字了,忘了名字就找不到家了,那该是多么可怕啊……”
芙雅的声音很轻,说到最后渐渐化为悄声碎语,几要消散在这空寂的天心宫里,我赶紧响亮清晰地说:“好,芙雅,芙雅。”
芙雅看我,浅浅一笑:“真好,我又有名字了。”
我也朝她一笑:“所以呢,你假托占卜找我来,到底是为什么事?”
“没什么,我就是想看看你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如果这个人很好,又对哥哥至关重要,我怎么能不帮她呢。”
“帮我?你要怎么帮?”我瞪大眼睛看着她。
芙雅在空中一个转身,卷起水花一片,“虽然我不能离开这里,但并不代表我就帮不到你。你现在是被父皇关在芙蓉宫吧?”
我点点头。
“我可是达鲁伊,告诉他我预见了什么,让他照我的指示去做,不是什么难事。”芙雅神出食指在我面前挥了挥,神秘一笑,钻入幔帐之中。
“一个时辰已经到了,一会我该和父皇单独说话了。”她恢复正襟危坐的姿势,眉目低顺,声音清冷,仿佛仙女在人间游了一遭后重回广寒宫。
她这么说之际,大门缓缓开启,发出沉重地摩擦声,我回首,英亲帝已经大踏步进来,神色严肃。
“你先出去吧,何懿会派人送你回芙蓉宫。”
我行礼,踏出大门的一刹那,忽然听见心里有一个声音响起:
“嘻嘻,白夜,我们还会再见的。”
我猛的一惊,这声音分明是芙雅的,却完全不似从耳中传来。再回头看英亲帝,见他丝毫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倒是旁边的何公公见我顾盼张望,低声催促道:“姑娘还看什么呢,赶快随我出去吧。”
我一楞,赶紧道:“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