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第六十六章(1 / 1)
偌大的寝殿中空旷又静谧,隐隐飘着些清淡的冷香,杂糅着浓浓的药草香。一切仿佛又回到了德馨十七年的那个夜晚,只是那声声催人老的滴漏早已被移去,躺在龙床之上的人变成了齐安宁,守坐在他身边的人换做了当今皇太弟齐景和,而且初雨和子晴,都侍奉在床侧。
齐安宁还在昏睡之中,如果不是他的胸口还因呼吸而微弱的起伏,几乎让人怀疑他是否还活着。余下三人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生怕一个闪神,就错过了他的任何动静。
床榻上的人紧闭的双眼微微颤动了几下,嘴唇也微微张开,发出了一声气若游丝的呻|吟,这微弱的一声,立刻让房间里的其余人激动起来,一个个凑到床前,紧紧地盯着他,注意着他的一举一动。终于,在三人目光灼灼的注视下,齐安宁终于不负众望的缓缓睁开了双眼。他的眼睛,迷蒙涣散地小幅度转动了一会儿,终于渐渐聚焦,随着他轻轻偏过头来,终于对准了床边的三人,然后脸上露出一个浅淡而虚弱的笑容来。
“陛下!您终于醒了!”初雨见他笑了,激动得眼泪都流了下来。
“傻丫头……”他笑着说,然而那声音仿佛是耗散了他几乎全部地能量一般,断断续续,恍若叹息,甚至有着不正常的低哑,在齐景和听来,几乎像个男人一般,不过他此时心中并没有多想,只静静地看着齐安宁艰难地开着口:“都快成家的人了,还这么爱哭……”
初雨听了,也难得没有恃宠而骄地反驳,而是赶忙用袖口将脸上的泪水擦擦干净,挤出一个勉强的笑来。子晴也偷偷抹去脸上的眼泪,赶忙为他奉上一盅温水,侍候他抿了抿。
“朕睡了多久了……”他只抿了两口水就示意不用了,被扶着躺回枕上问道。
“皇姐,你睡了整整一天了!”齐景和这些年成熟稳重了不少,但一到齐安宁面前,总是不免显得有些孩子气,见他如此问,立马焦急道。
“是吗?”齐安宁皱了皱眉,却并不怎么吃惊,深深一呼吸,沉吟片刻,轻声道:“子晴、初雨,你们先出去,守在门口,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都不准进来。”
“陛下!”初雨张嘴又要反驳,现下陛下的身子如此弱,要是发生个万一,没有她们这两位医者在身边守着,又该如何是好?但她一出声,就被齐安宁凌厉的目光震慑住了,马上住了嘴。原来陛下即便是已经病入膏肓,仍然是气势不减,不容置疑的。子晴拉了她一把,两人恭敬地一行礼,默默地退出了寝殿。
“皇姐,你是有话要对我说吗?”齐景和见到这架势,马上附身凑到床边。看着近在咫尺的皇姐的脸,齐景和心中不免有些恍惚。他自幼与皇姐亲近,然而自从年岁渐长之后,他与皇姐之间总像是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一般,他也被母后勒令不允许太过靠近这位疼爱自己的姐姐。那时,他们告诉他,这是因为男女有别的缘故,但他见到宫中其他兄弟姐妹,却并不像他们这般连碰触也不可的。他虽然顽劣,但到底会见人颜色,识得大体,虽然心中有着诸多疑惑,但也只面带笑容地掩盖了过去,将疑惑埋藏在心底。上一次如此近距离地看着皇姐,已经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
齐安宁看他这幅神情恍惚的蠢样子,仿佛依旧是当年那个流着鼻涕跟在他背后抓他裙摆的小傻子,心中一软,想要握住他放在床边的手,然而用尽了力气,却只让颤抖的左手抬起了寸许。好在齐安宁一动作,齐景和便回过神来,赶忙伸出双手紧紧地握住了他的左手,眼角湿湿地,笑着撒娇道:“皇姐!”
“还是那副蠢样……”齐安宁温柔地打量着这个已经和他一般高的弟弟,心中感慨万千,刚想张嘴,就听见外头响起了尖锐地争吵声。
“滚开!”尖锐的女声在门外响起,寝殿很大,门也隔得挺远,然而在这静谧的环境中,她的声音显得格外的清晰,“哀家要进去看自己的女儿!看谁敢拦着哀家!”正是戚太后的声音。齐安宁刚要说出口的话咽了回去,本已舒展的眉头又一次皱了起来。
“太后娘娘!太后娘娘万万不可啊!”门外初雨和子晴两人齐声劝道:“陛下口谕,没有他的允许,谁也不准踏进寝殿一步,请太后娘娘不要让奴婢们为难。”
“哀家是太后,当今圣上的亲生母亲,一个母亲看望自己病重的女儿,还需要人允许吗?”戚太后显然没打算就此放弃,然而宫中侍卫拦住了大门,子晴和初雨更是双双拦在她的面前,她自持身份,也做不出什么失礼的举动。
“太后娘娘所说的确是人之常情,不过陛下正在和皇太弟殿下说话,也不想见任何人,还望太后娘娘恕罪。”子晴的声音恭敬而不容拒绝。自从她成为女皇身边的主事宫女之后,她的气势已经今非昔比。
“里面两人都是哀家的孩子……”话说至此,也不知究竟是在演戏,还是真正意识到自己的长子就要不久于人世,而突然心生出一点作为母亲的怜爱之心,她竟然渐渐哽咽,泪也不住地流了下来。
“娘娘恕罪,陛下有令,谁也不能进。”回答她的,仍旧是无情的否定。
“皇姐……”齐景和屏息凝神地听了好一阵屋外的对话,终于听到屋外的声响渐渐小了,才犹犹豫豫地询问道:“不如让母后进来见你一眼……虽然你们不和已久,但毕竟……”话未说完,但他看到齐安宁紧紧皱起的眉头,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声音越来越弱了。
“不必了,朕不想见她……”齐安宁才说一句,就要喘息一阵,继而说道:“她若是想要见朕,就等朕死了之后再来见吧!”
“皇姐!你不要这样说……”虽然齐安宁的身体确实是难再有好转,但见他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出死字来,齐景和没由来的心头一慌,慌忙制止道。
“傻孩子……”齐安宁笑骂道,却没有反驳他的话,只是继续说道:“朕叫你留下来,是有些重要的话……要对你说……”
“皇姐……”齐景和哽咽地更握紧了齐安宁的手。
“朕……有些喘不过气来……你别打断朕……”齐安宁闭了闭双眼,好像有些疲惫的模样,“朕的身体……朕自己清楚……朕大概已经快要不行了……”感觉到齐景和又要出声反驳,齐安宁左手动了动,眼睛注视着齐景和,继续说道:“朕……朕死后……你一定不要让外人触碰朕,一切事宜……由子晴和初雨亲手完成……朕的后事,一切从简,不要大张旗鼓……你即位之后立刻着手封棺入葬,不要……不要停留……”
“皇姐!这怎么能行呢?”皇帝驾崩之后的葬礼,本就应该有着诸多规则,更何况他这样一位明君,怎么能这样草草入葬?
“你放心……朕早有手谕……便是后世也不会将你说成一个草葬先皇的坏人……”齐安宁想笑着给予他一些安抚,却发现自己只能牵了牵嘴角,他放弃道:“朕要告诉你,一个……皇家秘辛……”
“二十多年前……先皇还是太子的时候……太子妃有孕在身……本是一件极好的事情……”他目光不再看向齐景和,而是正过头去,直直地注视着床帐的顶端,好像陷入了回忆之中:“先皇酷爱求仙问道……有一日……他自己测算到……如果他的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他将陷入万劫不复的厄运……母后从亲信处得知……一直心怀惴惴……谁料诞下的……正是一个男婴……”
话说到这,齐景和目瞪口呆,连声音也发不出来,直直地看着卧病在床的齐安宁好半天,也不能接受这一个事实。
“当时先帝身边早已有了侧室……并且也有了身孕……如果此时被先皇知道他的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不仅这个孩子保不住……她的太子妃地位也不见得能守住……然而若是生下孩子便夭折……也是徒增晦气……”齐安宁眨了眨眼睛,喘息了好一会儿,“于是……她联合自己的亲信……谎称这孩子刚出生便害了大病……不便见人……然而却告知先皇……这是个女婴……从此……这个孩子……”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停顿越来越长,气息越来越乱。
“皇姐!皇……皇兄!”齐景和早已泪流满面,哭着哀求道:“皇兄!你别说了!我懂了!我都懂了!我会听你的!你好好休息,我什么都听你的!”
“傻瓜……”齐安宁轻阖双眼,到了生命的尽头,竟然听到了一句“皇兄”的称谓,他竟觉得有些好笑,他叹息般说道:“人……各有命……有什么好哭的呢……”他的脸色好像红润了一些,但是他的双手依旧冰冷,人也越来越疲惫,好像是快要睡去一般。
齐景和见状,向门外大喊:“子晴初雨!快快进来!”转头又轻声语无伦次地低吼道:“皇姐……皇姐!你别睡过去!姐夫已经在路上了!你难道不想再见到姐夫吗?他马上就要回来了!你坚持住啊!”
听到这句,齐安宁好像又有些清醒,但他的眼睛已经几乎睁不开了,轻声叹道:“东来……要回来了吗?”
“对!对!”齐景和像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般,死死地握住齐安宁的手连连说道:“姐夫马上就要回来了!姐姐你不要!不要睡过去啊!”
“我……我可能……等不到他了……”他的话音越来越低,仿佛只是在呼气:“我的东来……为什么……还不回来呢……”话音未落,一行清泪从他闭着的眼中顺着眼角流下,被齐景和握住的手,已经没了一丝力气。子晴初雨在方才齐景和的呼喊中早已冲了进来,此时寝殿之中的哭声顿时此起彼伏,然而齐安宁却已经静静地永远地睡了过去。
德馨之后,女皇登基,改国号为凤仪。
凤仪皇帝在位四年余,终身为国为民,在位时间虽然不长,但为大云朝摒除了许多冗杂不堪的废策,提出了许多利国利民之政策,为大云朝往后的盛世,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凤仪五年,凤仪帝病逝紫宸殿,享年仅二十三岁。
令人奇怪的是,尊崇凤仪帝的手谕,驾崩之后竟然火速封棺入葬,其原因上至朝堂下至民间,猜测甚多,至今未有人能解。